吉薩佝僂着肩膀站起來,跟在李嗣業的身後,等待他詢問。
李嗣業問他:“城中有多少兵力。”
吉薩回答:“爾微可汗麾下兵力有兩萬,還有四千多名手無寸鐵的青壯,他們本是城中的牧民,妻女都被可汗趕出了怛羅斯城,跑到了曳建城中,說是要節省糧食,可曳建城也沒糧食啊。”
李嗣業扭頭睨了他一眼,吉薩乖巧地閉緊了嘴巴。
他低頭猜想,想必原先住在城中的牧民們,對這位爾微可汗的態度只剩下怨憤,眼前情況對自己有利。
眼下最難的不是如何進城,而是進城後如何熬到明天晚上。他們這些漢人與突騎施人的外貌特徵相差很大,特別是髮型,襆頭和辮髮幾乎一眼就能區分,雖然這些人有尖頂氈帽,但氈帽一旦脫落,露餡是分分鐘的事情。
這些被殺死的武士在城中有沒有親人,有沒有朋友,有沒有認識的袍澤,只要他們找上來,立馬露餡兒。
更大的問題是,他們是獨氈帳還是與人共用氈帳,他們的上級是誰,就算是突騎施這種鬆散的軍隊組織,想要在裡面冒充一個晚上,也如同是在刀尖兒上跳舞。
李嗣業捏着眉頭,突然轉身問吉薩:“如果我們扮作你們這些人進城,會不會被發現?”
吉薩蠟黃的臉又陡然發白,雙手合十戰戰兢兢地說道:“進城不會被發現,但在城中呆時間長了,定然會被發現。”
“我們想呆個一天一夜,這個時間算不算長?”
吉薩的肩膀顫抖起來,這些唐軍的想法瘋狂又大膽,相貌語言全然不通,就敢扮作突騎施武士進城。他們進城估計一個晚上就會露餡兒,他這個帶路的叛徒,必然會被當做叛徒來處置。
眼下這個情況,唐軍要進城,由不得他勸阻,能不能以假亂真騙過大多數人,纔是他存活的關鍵。
吉薩立刻叉手說道:“校尉,我們這些人是一個二十人隊,火長剛剛已經被您殺死,我是副火長。我們進城共住一個氈帳,倒是不怕被人認生。但就怕上面百夫長和埃斤前來,又害怕別的隊找上門賭錢。晚上一切都好,最怕的是白天,一旦碰到熟人必然會露餡。”
“城裡的事情,就等進了城再說。”李嗣業拍着他的肩膀問:“眼下我問你,進城的細節如何,守城士兵會清點人數嗎?”
“會!”吉薩連連點頭:“爾微可汗下令,城裡只能有士兵和有用的人,他們會清點人數防止老弱女流混進來。”
這就是眼下所遇到的問題了,這裡負責監工的突騎施武士有二十四人,幹活的牧民青壯四十六人,他們要替換掉其中二十七名牧民,這替換下來的二十七人該如何安排?
“很簡單,”田珍從腰間抽出橫刀說:“把多餘的人殺死處理掉,我們趕着車進城。”
“不可濫殺無辜!”段秀實站在李嗣業面前叉手說道:“校尉,這些人妻女失散,我們不如放掉其中一部分,讓他們各自散去。”
“放掉?萬一他們回去向黑姓突騎施報信怎麼辦?只有殺掉纔來得穩妥!”
段秀實轉身,削瘦臉頰皮膚下的血管因激動而漲紅:“他們手無寸鐵,焉能妄殺,我們是兵,不是匪!”
李嗣業點了點頭:“確實不能妄殺,但也不能放回去。我們四十九人裝扮進城,留下一個將他們帶回俱蘭城。誰願意留下?”
衆唐軍面面相覷,他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以身犯險,獲取功勳,此時回去還有功勞嗎?事情已經進展到一半,誰也不願意白白放棄。
段秀實環視衆人,咬了咬牙舉起手:“既然無人願意回去,我帶他們回俱蘭城!”
“等等,”李嗣業上前一步,抓住段秀實的手臂,把他擡起的手掰下去,對着衆人說道:“這次孤軍入怛羅斯城,我們是五十人,回去報功勞也是五十人。就算你離開隊伍,也只是另有任務,不會減去你襲取怛羅斯城的功勳,此事我會向夫蒙將軍說明,並且在此做出保證。”
一名身材稍瘦的兵卒站了出來,舉着手說道:“我去。”
“你叫什麼名兒?”
“徐旭。”
李嗣業鬆了口氣:“徐旭,我還要交代你些事情,請你傳遞給夫蒙將軍,你告訴他大軍今夜開拔,明天天亮前到達怛羅斯城下,並且立刻開始佯攻城池。只有他們攻城吸引黑姓突騎施的全部注意力,我們白天才能夠在城中隱藏下去。”
這兵卒上前叉手:“喏,校尉,我一定把話帶到。”
李嗣業伸手招呼吉薩,手扶着他的肩膀說:“你去跟這些牧民說,唐軍要帶他們其中一部分前往俱蘭城,等攻下怛羅斯之後,就放他們自由,讓他們去找妻女。”
吉薩連連點頭,大步走到這些蹲在地上的牧民面前,嘰裡咕嚕地說着突厥語。牧民們聽完之後,跪在地上連連叩頭拜伏,口中唸唸有詞。
李嗣業詫異地問白孝德:“他們說什麼?”
白孝德面無表情地凝立,低頭說道:“他們在感謝我們,感謝唐軍的大恩大德。他們這些粟特牧民,長期被黑姓突騎施奴役,已不堪重負。”
“這樣就好,留下的人進城後應該不會告密,但也需要時刻注意,切莫要掉以輕心。”
“換衣服!把屍體上的甲冑,袍衫都剝下來。”
兵卒們把所有突騎施武士的屍體擡到一起,然後根據各自的身量剝換衣甲。李嗣業換上了突騎施火長的衣服,戴上兜鍪,遮掩了襆頭。段秀實帶領二十六人,與這些牧民互換了衣衫。他們把解下的橫刀,擘張弩和箭囊全部塞進了裝滿牧草的牛車底部。
李嗣業將一把帶尖的弧刀遞到白孝德手裡,對他說道:“你騎馬跟在這吉薩的身後,他若有異動,直接殺了。”
天際的最後一道霞光暈染在雪峰上,綠色草場變成了暗淡灰色,二十多名獲得自由的牧民回頭望向灰黃的怛羅斯城牆,兵卒徐旭則回頭望了一眼大地昏暗天幕深藍的背景下,一輛輛牛車沿着芳草道朝着怛羅斯城而去。
“走吧。”
他與衆人回過頭,翻過山脊陽面,朝着唐軍的騎兵隊前進。
在另外一處山脊上,數名身披明光鎧的騎兵遙望遠處,高地上的怛羅斯城打開了城門,牛車次第緩緩駛入城中。
李嗣業和吉薩並肩騎馬行在隊列前方,藉着天色昏暗他稍微低頭,看守城門的兵卒們應該不會注意他的樣貌。
城門口有十多個突騎施武士,有兩人站在路旁口中默數清點人數,無人去檢查運草的牛車。
李嗣業拽着繮繩鬆了口氣,看樣子是順利通過了城門口這一關。夜裡黑燈瞎火,應當不會對他們多注意,等到明日來大軍來攻城,所有突騎施人都會把注意力放到城頭上,更不會關注他們這些管後勤輜重的兵。
“蘇珂擢!”
李嗣業繼續若無其事策馬前行。
“蘇珂擢!”
吉薩輕輕推了一下他的手臂,低聲說:“是在叫你。”
李嗣業弓起脊背,全神戒備身後,低聲問:“我該如何回答?”
“說嗯就可以了。”
李嗣業微微側身,嗯了一聲,誰知叫他的人卻追到了馬身旁,拽着馬繮嘰裡咕嚕說了一通,聽口氣似乎很生氣。
衆兵卒心底繃緊了一根弦,都將右手摸在了腰間彎刀的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