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李嗣業的傷已好了大半,決定動身前往疏勒,臨走前向節度使夫蒙靈察、副使高仙芝、程千里等人告別,並且把即將要在疏勒鎮成親的事順嘴說了出來,三位上級提前表示祝賀,雖然不能親自去,但會讓人送上賀禮。
這個時代的賀禮更傾向於物,而不是錢,通常都是送絹或者絲羅,但並不拘泥於這些東西。
李嗣業並不想把婚事辦得太複雜,除去那些繁文縟節的禮儀無可避免外,其它的能省就一概省掉,到時候只需在都督府院子裡擺上幾桌酒席,請軍中的一些熟人前來吃酒肉即可。
封常清和啜律也搭上了他前往疏勒的末班車,封常清卻是沒想到,剛加入到李嗣業的麾下,就得給他送賀禮。他平時懷着一腔大志,家中卻一窮二白,至今還在底層混跡,也不知道給疏勒鎮守使這樣的大官送賀禮,送到什麼程度才能拿得出手,所以正騎在馬上暗自憂愁。
少年啜律跟本就不會想這種事情,更別說爲此而發愁了,他騎在馬上暢懷遙想,想的都是將來如何如何衝進碎葉城中,城中火光沖天什麼的,別的兵卒都在搶劫,他卻握着一把滴血的橫刀,步履堅定地踏進突騎施可汗的金帳中。那時他的敵人如何跪在他的腳下,懺悔自己的罪過,求他饒過性命,然而敵人再如何痛哭流涕,也無法軟化他那早已硬如鐵石般的心腸,手中橫刀毅然斬下,莫賀的頭顱噴着鮮血沖天而起。
啜律突然拽着馬繮笑出聲來,周圍的人神情怪異,以爲這孩子得了什麼失心瘋。
經過十一天的行程,李嗣業率衆人途徑蔚頭州的據瑟德城,正式踏上了疏勒鎮的管轄範圍。
疏勒鎮位於兩條河流的交匯處,同時也是絲綢之路南北兩道線的的集合點,其戰略重要性當居安西都護府首位。吐蕃人把小勃律緊緊地攥在手中,正想借由此地當做跳板來佔據疏勒,從而完全切斷西域各羈縻州與安西都護府的聯繫。
李嗣業能夠感受到這份擔子的重量不輕,況且來上任之前,他並不是雙眼一抹瞎,還捎帶着打聽了一下疏勒的過往歷史和現狀。
可以這麼說,自從漢宣帝設西域都護府以來,疏勒歷代王國就活躍着一顆延綿不絕的炎漢之心,甚至在三國兩晉這種動亂時期,疏勒王依舊遙記着與中央王朝聯繫,曹魏時遣使朝貢,被封守魏侍中,大都督,西晉時也封寧侍中,大都督,南北朝時期中原王朝頻繁更替,疏勒使者曾繞過柔然向北魏派出十五次使者。
後來隋室一統天下,疏勒王遣使朝貢,希望朝廷能派出都護府,迴歸中央。可惜隋朝短命,中原又陷入戰亂,疏勒王歸順的希望再一次落空,直至他們迎來了唐朝。貞觀九年時,疏勒王室排除萬難,躲過西突厥政權的堵截,派使節來到長安要求歸順朝廷,希望大唐能派駐機構統轄西域。
當時的西突厥可汗爲了拉攏疏勒,封疏勒王爲頡利發,將公主下嫁,卻依然無法改變疏勒王歸順大唐的決心。疏勒王先後三次上表要求太宗設都護府。
自貞觀至開元的百年來,西域風雲變幻,疏勒鎮數次置廢,但唯一不變的是疏勒王裴氏對中央王朝的衷心。
李嗣業得知這段歷史後,也感覺疏勒鎮這向心力是槓槓的,絕對的鐵桿漢臣。基於這一點,他相信在疏勒做鎮守使要輕鬆得多。
現任疏勒都督府大嘟嘟,耀建州司馬裴國良正是疏勒王室後裔,一聽這名字就知道,絕對的苗正根紅,保國忠良無疑。
第三日下午,疏勒城已經翹首在望,厚重的夯土城牆橫亙在青天之下,城門部位用砂岩鏨制而成,城門頂上原本也是圓拱造型,後來疏勒王室修繕城牆,特意重金從河西僱來工匠,在異域風格的頂上加蓋了斗拱歇山式檐頂,這也從側面反應疏勒人對於中原文化的渴望和追求。
城門外站着兩隊人翹首以待,其中胡人漢人皆有,看到遠處隨着一縷征塵而來的車馬隊,爲首身穿圓領袍的高鼻子疏勒官員踮起腳尖,張大嘴說道:“來了,他來了。”
疏勒副軍使趙崇玼身穿淺緋色缺胯袍站在左側,頭頂戴着紅色三角巾充當抹額,巾頭朝上掩蓋住髮髻用以納涼,本來他身後有一名隨從撐着綵綢遮陽傘,這時被他一把推開:“行了!別打了,也不看看時頭,這點兒太陽能把人給曬化嗎”
站在他對面的都督裴國良淡然一笑,也伸手將身後撐傘的隨從給驅退,拱手向趙崇玼低聲問道:“這位新任李鎮守使是個什麼樣的人趙軍使是否瞭解,可否相告”
趙崇玼還了一禮道:“某也不知道,我常年在疏勒駐守,不擅官場上的交際來往。只曉得這位李將軍官升得賊快,我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冒起來的,短短几年之內,便在磧西聲名鵲起。哦,咱們疏勒可能知他的人少,但你要在於闐一問李將軍是誰,連孩童都知道,他曾親自主持興建大漠驛站,帶兵剿除沙匪,深得當地人心。”
“如此說來,那我倒放心了。”裴國良眯上眼睛,雙手交疊在腹前。他不過二十來歲,卻總在人前做出老成持重的姿態,應是擔心被人看輕。
他突然又探身問:“聽說李使君現擔任疏勒、于闐兩地鎮守使,你說他會不會厚此薄彼”
趙崇玼嘿笑了一聲道:“他是來當官混政績的,又不是來養兒子的,哪來的厚此薄彼一說,況且疏勒鎮地緣位置遠非於闐可比,他不親自坐鎮疏勒如何能安心。”
二人正交談間,李嗣業所率馬隊也越來越近,裴國良也終於看清了他的相貌,不由得咂嘴道:“是不是太年輕了”
“也不年輕,嘴上都有短髭了。”
“年輕必氣盛。”
兩人隔着老遠就對李嗣業品頭論足,李嗣業抖擻着馬繮加快了速度,來到衆人面前,翻身下馬。衆人則抖了抖袖子,上前兩步躬身叉手,肚子裡早已打好的草稿紛紛拋了出來。
“李將軍總算來了,我等疏勒軍民翹首以盼,一月前就派人前去探問,結果只有將軍家眷到來,才知道將軍另有公事。”
“將軍府邸我們已經派人收拾打掃,請將軍入城。”
“我等仰慕李將軍已久,能與將軍爲同僚實是榮幸之至。”
“將軍大名已傳遍大漠于闐,今日相見纔是得償所願。”
這麼多人說話,李嗣業也不能一一回答,只朝迎接隊伍中的前兩人拱手,對後面的人注目而視,高聲道:“諸位,嗣業何德何能,竟得各位在城門外相迎,實在是愧不敢……”
少年啜律牽馬頂着烈日站在人後,冷漠地看着李嗣業與一幫人相互恭維,雞皮疙瘩都起了一層。之前見都沒有見過,還如此惺惺作態假裝親近,大人的世界真是讓人害怕。
他牽着馬跟隨他們入城,擡頭仰望城洞,巨石圓拱平滑整齊,千年的古城果真名不虛傳。城中的街道排列屬於不太規整的中軸線,主要原因是東西兩座城門並不對稱,遠不及長安城那般規劃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