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在臘月前回京敘功,面見皇帝后又得到了一通嘉獎。他並未打算留在長安參加所謂的上元燈會,所以剛剛元正過後,初三便向皇帝上表,要返回平盧堅守工作崗位。李隆基自然對他勤懇的工作態度頗爲滿意,甚至派了禮部官員在城外給他送行。
胖子雖然在大唐有天然的優勢,但也不止是因爲他是胖子。
從古至今都有一個恆定道理,一個人能夠從草根一步步踏上高官厚祿,必然有其獨到的能力,而這能力是旁人不具備的。
某些能力雖然爲人所輕視,爲人所不恥,但卻是成功的捷徑。儒道思想並不能真正包羅萬象涵蓋所有,反而真正有用的生存哲學,有時卻在道德的對立面上。
安祿山當然不會講出這些道理,他卻是道理的忠實實踐者。如今的他已經很風光了,身爲御史中丞,擔任平盧節度使。聖人對他的寵愛也在一天天加深,如果所料不錯,今年將有望兼任范陽節度使。
他意氣風發地行進在歸途上,身旁是剛剛提拔起來的心腹安守忠和虞侯押衙們。六纛在清晨的冷風中獵獵招展,銀刀官的鐵甲上佈滿了寒霜,馬蹄沓沓聲在凍土上敲擊,騎卒們的英姿讓他意氣風發,可謂是威風凜凜。
“安胖子,滾過來!”
然而不遠處傳來黃鸝似的清脆喊聲,如同一記響亮的鞭子,一下子把他從平盧節度使抽打成了安胖子。
“停!”
整個隊列驟然停止,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給拉住,隊伍依然嚴整不亂。
親衛們下意識的舉動是偵查四周,隨時準備拱衛中丞,先把刀柄抓住纔有安全感。
他們扭頭看到的是三個貴婦人爲首的出遊隊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將軍。
安守忠滿臉尷尬,心中暗啐這是哪裡來的賊婦人,竟敢當面喝停節度使行軍隊列,真是不想要命了嗎?
安祿山眉頭微皺,目光冷冽地對身旁的安守忠說道:“這是楊太真家裡的姊妹,近日來恩寵加深,算是雞犬升天了。你們就在這裡等待不要動,某去去就來。”
他抽打着馬臀躍出隊列朝楊家姐妹而來,距離她們十多丈時翻身下馬,臉上已經綻放出野菊花般的笑容,嘴脣咧得越大越顯憨厚淳樸。
安祿山單膝跪在三位娘子面前,用突厥禮儀抱胸笑盈盈道:“祿山拜見三位姑母,祝姑母們青春永駐,姿容越來越美麗。”
“安胖子就是會說話啊,”楊玉瑤上抽打着馬匹上前,戲謔地問道:“你這是奔哪兒去啊?”
“回稟三姑母,祿山回京敘功結束了,雖然心中不捨長安,但還是要回到平盧任上去。”
安祿山的回答也頗爲輕鬆,彷彿是爲了陪襯她們的關心。
楊玉瑤又笑道:”何必這麼急呢,今天才不過元正過五日,在長安留幾日陪我們嬉戲玩耍如何?“
這不過是一句閒嘴的話,想必安祿山也會以軍中事急要緊爲推脫,堂堂的平盧節度使怎麼會因爲一個貴婦人的話而改變主意。
李嗣業在邊上作壁上觀,看看他該如何直面刁蠻的皇親貴女。
誰知安祿山竟躬身叉手開口道:“喏,姑母說得是,那我就逗留幾日,遲些天再回平盧。”
他說罷後便朝不遠處的隊伍喊了一聲:“全部給我打道回府!返回長安,等個幾天再走!”
隊列聽到安祿山的命令,後隊向前隊掉頭,迅速折返回去,竟然真就要返回長安城。
李嗣業吃了一驚,這傢伙竟然因爲楊玉瑤的一句話,就直接改變了計劃,這怕不是當做聖旨來聽的?
反觀坐在馬上的楊家三姐妹,她們稍稍表現出驚訝之後,臉上的得意之色愈發濃烈,對於安祿山的表現也愈爲滿意。一個控疆千里的藩鎮節度使,把她們隨口說出的話當做金科玉律,極大地滿足了她們的虛榮和自尊。
此人還真是見縫就鑽,逢迎拍馬不露痕跡的高手了。
李嗣業騎馬在隊尾一言不發,只是冷眼觀察。安祿山也好像沒看見他這個人似的,連眼睛的餘光都不曾掃過來,兩個男人在裝作互不相識方面倒是挺有默契。
“敢問三位姑母,這大冷的天兒怎麼會想起出來溜達。”
“當然是閒來無事,想出來獵一些野味回去。”
“獵野味好吶,祿山軍中就有幾個打獵的好手,我叫他們過來,給姑母們多獵一些獐子和野羊。”
“算了,”楊玉瑤無趣地擺了擺手:“打獵也蠻無聊的,既然碰到了安胖子,你索性跟我們回楊府上,跟我們看看最近新做的玩意兒,咱們賭球玩個彩頭如何?”
楊玉瑤是打算要和安祿山賭檯球麼?她們三姐妹最近整日浸淫其中,技術練得也越來越好,突然欺負一個連桿都沒握過的新手。如果要算彩頭,這就等於是公然索賄了。
“好好,”祿山雙手擊掌表示欣喜:“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三位姑母既然十分喜歡,祿山便奉陪到底!哈哈!”
李嗣業能夠想象出那副畫面,一個三百多斤重的胖子握着杆趴在球檯上,一杆擊出去臉蛋子都在哆嗦。
他們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安祿山陪在三位夫人左右,隨時插科打諢逗得她們掩嘴呵呵直笑。
……
楊府中央的那座小樓中,僕人們來回端茶倒水,或駐足圍觀,顯得很是熱鬧。
楊玉瑤手持長杆拍着檯球桌說道:“這便是本娘子最近纔想出的桌球玩法,用這個白球撞擊同色號的球,誰先撞完自家的球,最終把黑球撞進洞中,誰就贏得了勝利。每次一兩黃金的賭注,怎麼樣?”
李嗣業靠着門板抱胸微笑,撒了謊的楊玉瑤下意識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絲毫不以爲意,這算不上心血汗水,也不能申請專利保護,倒不如讓這娘們兒賺個高興。
倒是那安祿山卻順着楊玉瑤的目光朝他這邊望了一眼,臉上雖然還堆着笑,眸子裡卻是冷酷如毒蛇般的警惕心。
“我要開球了。”楊玉瑤趴伏在桌面上,揮杆撞擊,把幾個檀木球撞得四處飛散。
輪到安祿山上場時,他趴伏的姿態怪異,擊球時故意偏歪,直逗得幾個娘子哈哈大笑,而自己卻一本正經,好像真的笨手笨腳。還真別說,這傢伙確實有喜劇明星的天賦。
楊家三個娘子輪番上陣,揮動球杆撞擊圓球,將安祿山一陣狂虐,對方卻依然樂此不疲。
這期間僕從送上切膾和水盆羊肉,安祿山抱着羊肉盆劃拉了一大盆,繼續揮杆奮戰,自然還是個輸。不過他巧妙地提升技術,也讓她們也贏得不那麼順利,讓她們感覺是在旗鼓相當的情況下贏了對手,以獲得強烈的成就感。
安中丞在陪玩這方面,真是無時不刻地在玩心眼兒賺取客戶的好感,如果楊家三姐妹是客戶的話。
……
天色漸暗,李嗣業從楊府上告別,騎馬沿着街道準備回平康坊留後院。
一個騎着紫鬃肥壯大馬的胖子從旁跟了上來,朝他招了招手:“李鎮使,李嗣業!”
李嗣業警惕地停住馬匹,轉過身來叉手道:“參見安中丞。”
安祿山拉緊馬繮,抿起嘴脣笑道:“剛纔在楊府上,爲什麼沒有上來見禮啊。”
“我以爲中丞不記得在下,所以就不上去討嫌了。”
“呵呵,”安祿山扶着腦門說道:“我一開始確實是忘了,後來纔想起你竟是那個在通化坊前賣雜耍力氣的。真是想不到,你當初沒有接受我的招攬,竟也跑到了磧西做了夫蒙靈察麾下鎮將,更令我沒想到的是,你竟然能跟楊家姊妹勾搭上,看來還真是一條滑溜的泥鰍。”
“哪裡,哪裡。”李嗣業機敏地回擊道:“我這條泥鰍和和你這條大黃鱔相比,還真算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