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自認作爲一個有覺悟的臭蟲,絕不能捲入太子黨與李林甫黨羽的鬥爭中,不然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他所熟知的歷史如浩瀚星空,無數人物似過眼繁星,有許多顛撲不破的道理。其中一條就是身體健康,活得夠長。做到這一點的人不需要精通算計、機智如妖,只要找個角落把腦袋縮好。到時候你就會發現,那些個牛氣沖天不可戰勝的人死掉了。
你潛在敵人不論生前多麼強大,有多麼牛掰的關係網,有多少忠心的手下。只要他駕鶴西去,他的執政理念,他的強大勢力也隨之煙消雲散,甚至他剛死掉,就會被人從棺材裡挖出來鞭屍泄憤。
徹底投身與這個時代的他,時時刻刻也感知到,必須要全乎地活着,然後才能集聚力量,成爲參天大樹。
所以跟着楊玉瑤前往溫泉宮纔是最佳的選擇。
不過在此之前,他決定到縣獄死囚地籠中去看張小敬,別人都在上元佳節準備觀燈,他卻身陷囹圄等待死期,實在是太過恓惶。順便給他點信心,告訴他自己正在和聖人的小姨子接觸,有希望能夠把他全乎地救出來。
上次來的時候忘記了買酒肉,這次李嗣業一次性去買了一斤違禁品牛肉,又買一斤平康坊歌姬最愛的清酒。
他來到萬年縣廨門外,伸手把錢遞給了值守的公人。
“我要見死囚張小敬,你給通融一下。”
這公差點了點頭,將錢收了起來。
等他走到縣獄門口時,才被差役告知張小敬已經被人給提調走了。
“被誰提調走了?”
“靖安司。”
這是一個從未出現過的部門,不對,他好像在一個人嘴裡聽到過,李泌?他提調張小敬出去做什麼?
李嗣業並沒有過多深思,便牽馬走出了縣廨,前往興化坊的楊家。
街道上的人流多了起來,從各州府選派來的花車在各個橫街上表演行進,這些花車體格很大,幾乎佔據了多半條街道,穿着盛裝的女子在車上引頸高歌。車的兩旁甚至坐着整個樂班,琵琶、古琴、箜篌的叮咚響聲混合起來,伴隨着女子的婀娜的舞步,婉轉的歌喉,有煌煌壯哉大河奔騰的味道。
戴着面具的粟特人結伴而行,他們會隨着樂曲跳幾步,幾個大食客商牽着白駝,望着花車竟忘記了走路。
“借過,借過。”李嗣業牽着馬從他們身邊擠過去,卻有一個挑着花燈的突厥小販擋在前面,這小販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圍,生怕人羣把他紙紮的玩意給擠壞。
臉上塗抹了厚厚鉛粉的女子們堵在一起,仰起天鵝似的長脖頸擡頭望着花車上的歌女,這時候男人們就會發現,她們的脖子和臉完全是兩個顏色,毫不過分地說就像是在驢糞蛋上塗了一層白霜。
“還是素面朝天的女子才真的美麗。”
他這樣嘀咕了一句,才拐進了興化坊門中,朝着楊家的巷子走去。
楊玉瑤果然還沒有準備好,門口只有一匹已經準備好的紫鬃寶馬,牽馬的朱脣太監正踮起腳尖用手指梳理柔順的馬鬃,那馬的籠頭上鑲金佩玉,就連馬鞍的皮套也是用大食的犀牛皮做的。女人們成爲皇帝的小姨子後突然暴富,那股子暴發戶的氣息怎麼也掩蓋不住,別看頂着弘農楊氏這個大家族的名頭,品味與她們的先祖比起來差遠了。
安祿山居然也姍姍來遲,他騎在肥壯大馬上,身穿交領胡袍,腦袋後面梳了六根小辮子。他胖臉上長着綠豆般的小眼睛,翻起眼皮下視的時候卻冷得像鱷魚。
他看到李嗣業明顯吃了一驚,可能沒有料到楊家姐妹會把他也叫上。心中似乎有些不滿。
然而安祿山說話時卻變了味道:“哈哈,李鎮使,我前些天還特意叮囑了讓姑母他們叫上你,主要是你這個人特對我的胃口,今日你果然沒有爽約。”
就衝他現在這個熱情勁,李嗣業感覺這話應該反着聽,翻譯成安祿山的心裡臺詞就是,我還擔心她們會叫上你這個跟屁蟲,今日你果然出現了,老子看見你就倒胃口。
李嗣業也叉手客氣地笑笑:“有安中丞出現的地方,李嗣業自然要緊緊跟上,說不定將來李嗣業在磧西混不下去了,介時可要前往范陽仰仗中丞的鼻息了。”
安祿山客氣地嘿嘿笑了兩聲,兩人便不再交談,相互之間自然有一種隔閡。
李嗣業突然醒悟到一點,楊家姐妹前往溫泉宮竟然是安祿山提出來的。這個來自營州的胖子自然不似楊家姐妹看慣長安的風華,會感到厭煩,可爲何他不願意留在長安,湊在聖人跟前溜鬚拍馬,卻非要跑到三十里外的驪山來?
他的這個舉動與剛纔皇甫惟明給他書信讓他離開長安的舉動如出一轍,這中間難道有什麼必然聯繫,或者僅僅是一種巧合。
楊玉瑤姍姍來遲,她的兩個姐姐都各自騎着白馬和踏雪烏騅趕來,幾人親熱地交談幾句後,開始出發朝着明德門方向而去。
楊家奴僕衆多,各自都騎着馬匹帶着一些生活用品,茶具,羊氈,褥子,遮陽油紙傘,區區三十多裡的路,搞得就好像長途旅行似的。唯有安祿山和李嗣業輕裝簡行,身邊沒有一個隨從,男人們在這方面倒是很有默契。
出長安城後,沿着堅硬的黃土路前往新豐縣驪山,周圍山坡有些幹樹杈組成的密林,看上去很稀少,就像動物身上半脫的毛髮,幹禿禿的黃土佔據了大片的景緻。
可能是由於樹木砍伐過多,或是水土流失嚴重,更或許是秦漢以來的戰爭踐踏。八百里秦川早已不復昔日的肥沃,關中平原的土地產量甚至不足以供應關中乃至長安城的生活需要,特別是關中大旱的年景,皇帝們只能被迫前往東都洛陽常駐,被後世稱之爲逐糧天子。
實際上洛陽附近的產出也不足以供應百萬人口的城市,若不是有貫通南北的大運河源源不斷地從江南等地往京師調運糧食,大唐帝國東西都的繁華不過是一場泡影。
溫泉宮簇擁在驪山的林木環抱中,遠遠望去整個山頭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建築,幾乎長安城所有的達官貴人都在驪山周圍建有別館,如衆星拱月般簇擁着溫泉宮。
玄宗每年十月會離開長安臨幸溫泉宮,等到年底才又回到長安。朝廷衆多機構都在這裡設有官邸,絲毫不耽誤處理政務。
楊家姐妹的別館緊挨着溫泉宮,他們到達山頂時已是下午。院落佔地數畝,兩座樓閣緊挨着堂宅,正院左右各有兩個小院,衆家僕忙碌着收拾搬家。李嗣業和安祿山閒來無事,便站在山上俯視下方。
李嗣業抱着好奇的心態,想了解這個反賊的心路歷程,無奈這傢伙心眼特別多,說出的話多數都是半真半假。
“天子腳下,帝都繁華,只是可耕種的土地卻越來越少,顯得太過貧瘠。”
“確實貧瘠,不過比營州要好多了。營州那地方冬天冷得要死,連土都刨不動。去年某親率麾下兵卒又開墾了六百頃的良田,這些新墾的田地倒是肥沃,抓一把都能攥出油來,特別適宜種麥。”
“是嗎,安中丞,我想問問你,我們在遠疆一次次打仗是爲了什麼?”
(ps:感謝艾利的奇蹟,晚風雨同舟飄紅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