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正殿。
太孫李重俊面前,跪坐着久違了的春坊左庶子閻則先。
“閻左師,今日怎的起了雅興,到我這殿中走動?”李重俊語帶譏諷,還伸長了脖子,特意向窗外看了看,似是在瞧日頭是不是打西邊兒出來的。
“殿下過譽了”閻則先沒有見過大風大浪,但是論起油滑,那也是自有心得,臉皮的厚度,他自己都無法確認,免疫了李重俊的嘲諷,只當成誇讚來聽。
“臣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只問一個問題,崔弦娘子遇難,新羅勇士星散,心腹可稱凋零,內侍宮女一日三換,來歷不明,只須一匹夫,便可動星宿,殿下尚能安枕否?”
閻則先一手端着茶盞,搖頭晃腦,另一手捋着不存在的鬍鬚,似是在模仿小說話本兒裡的孔明。
李重俊噌地站起身來,喘着粗氣瞪了閻則先許久,大步走到門邊,連聲呵斥,將伺候的宮女內侍,都趕得遠遠的。
“閻則先,你到底要說甚?”
閻則先抿了一口茶,老神在在,自知點中了李重俊的命門。
他摸爬滾打這許久,只有個儲君虛位,手中實權寥寥,唯一可倚仗的軍方力量,魏王武延基的九千焰火軍,精銳固然精銳,卻遠在登封,身邊忠勇護衛,堪堪不過百人,若有急切事變,他連自衛的能力都捉襟見肘。
就像閻則先說的,真有人覷得空子,只須手中拿一梃杖,就有可能取走他的性命。
“殿下,有人要與你做一筆交易”閻則先也沒有賣關子,長身而起,“羽林衛或者東宮衛率,可安置一將軍之位,太孫二擇一”
“自然是羽林衛,東宮衛率要來作甚,都是些繡花枕頭,不夠糟心的”
李重俊對東宮衛率嗤之以鼻,給李顯守喪的時候,東宮有鬼夜行,衛率的草包無用,令他大開眼界,難爲了武崇敏,還將他們當寶一樣,把持得密不透風。
即便是存心想着將他這個太孫儲君監控起來,現下他到了長安,逃出了太初宮雙曜城的囚籠,那裡已是空空如也的無主之地。
武崇敏當初何等耀武揚威,眼下像只哈巴狗,鎮守個空宅,不過是閒差混飯而已。
李重俊在洛陽,被武崇敏壓制得狠了,此刻心頭恨意飆漲,對他萬分鄙薄。
李重俊興奮地走來走去,以拳擊掌,按捺不住,突地醒過神來,豁然轉身,“等等,你說交易?你背後那人,要我做什麼?”
閻則先咧嘴而笑,“於殿下而言,舉手之勞”
“殿下有所不知,宰相歐陽通私下覲見陛下,請旨親自前往倭國,此舉包藏禍心,有不利你我兩家在倭國施展,主上絕不喜歡,蒐羅了一些罪證,只須殿下授意妥當人選,出面彈劾,則羽林衛將軍,由殿下指派”
李重俊搓着手指頭思量片刻,冷哼一聲,“哼哼,你當我是傻子?彈劾歐陽通,那是捅了權策的馬蜂窩,你們躲在後頭安安穩穩坐收漁利,讓我跟權策對上,拿一個羽林衛將軍打發我,卻是想瘋了你們的心”
李重俊口中叱罵,眼睛卻一直盯着閻則先的面色,他要試探自己這春坊左庶子,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
是權策派來試探自己的,還是李旦想要借刀殺人?
閻則先神色絲毫不變,還是一副笑臉,“殿下安心,臣的上頭,並不會作壁上觀……”
“歐陽通老兒雖坐在相位上,資歷也老,卻只是個橡皮圖章,只是權策的應聲蟲而已,他隱秘求見陛下,又幹涉倭國之事,與權策讓權瀧和薛崇胤扼控倭國的意圖背道而馳,證明此舉並非權策授意,我等驟然發難,定然可收奇效”
“到那時,權策一則措手不及,二則驚駭歐陽通私下另有圖謀,豈不陣腳大亂?屆時,再有宮中奧援出力,即便不能一舉將權策打落塵埃,也能讓他元氣大傷”
“呵呵呵,只怕到時候,區區一羽林衛將軍,未必看在殿下眼中”
閻則先雄辯滔滔,畫得好一個花團錦簇的大餅。
李重俊起初還認真聽着,到後頭,嘴角卻泛起冷笑,啪啪啪拍起了巴掌,“閻左師,巧舌如簧,勾畫得好圖景,許是我耳力不及,只聽你說不會作壁上觀,卻沒有提及實質,安國相王到底要如何呼應?”
“我這雙招子明亮得緊,休要想着矇混過關”
“呵呵,殿下睿智”
閻則先笑眯眯地捧了一句,心頭卻暗暗唾棄了一口,就你還招子明亮,我要是不故意避實就虛折騰兩個來回,你怎會相信我是李旦的人?
“冬官尚書張柬之的兒子,因干犯宵禁,爲杜閒所殺,相王將趁此機會,策動張柬之,彈劾武崇敏在東都倒行逆施,擅作威福,令權策顧此失彼,首尾不能兼顧”
李重俊皺了皺眉頭,將信將疑,“張柬之,不是處置了邊朝靜,與相王叔決裂了麼?他會聽憑擺佈?”
閻則先微微一笑,賣弄起了玄虛,“殿下,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此一時,彼一時也”
李重俊見此,心下更信了幾分。
“同爲李氏子孫,斷不能容旁支外姓染指神器,相王叔找到我,我自是沒有二話的,只是,茲事體大,還請容我三思”
閻則先皺着眉,連連搖頭,站起身來,也不多勸說,徑直放出了最後通牒。
“殿下,此事急如星火,遷延不得,要知道,宮中還有楊思勖那閹人,權策的消息,即便是慢,也不過一時半刻……”
閻則先指了指不遠處的門檻,“相王殿下進退裕如,臣邁出此地,則將前往義陽公主府,賣個好給權策,以他的勢大,相王殿下換來的收成,定然頗爲豐厚”
話音落,閻則先便邁步向外走,片刻不停留。
“噠噠……”
腳步聲漸遠,閻則先的右腳已經擡起,影子落在了硃紅色的門檻上。
“且慢”李重俊叫住了他。
“這交易,我做了,只是,張柬之的奏疏,必須先到通政司”
李重俊雙拳緊握,下定了決心。
閻則先身子一擰,轉身回來,躬身作揖,掩飾了面上的得意笑容。
神都洛陽到長安驪山的官道上。
兩騎官差快馬正在飛速疾行。
冷不防奔雷一般的馬蹄聲自後頭傳來。
後頭的騎士很快趕了上來,與這兩個官差並行。
“你們吶,太慢了,本不耐煩管你,奈何這封奏疏主人急用,你們歇着吧”
“咚……”
兩記悶棍,兩個官差落下馬來,身上的背囊落在了後來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