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府。
香奴靜靜站在水榭外,寒冬冷風撲面,涼意滲人,她緊了緊身上雪白的皮裘衣衫,擡眼看看水榭中身着單薄衣衫,正在練瑜伽的太平公主,眼中頗爲敬服,不只是因爲太平公主不畏寒冷,還因爲她每日練上半個時辰的瑜伽,雷打不動。
那些瑜伽動作,香奴私底下也偷偷練過,以她半個練家子的體質,都頗感爲難,太平公主養尊處優,卻能一一堅持練下來,實在難得。
“大郎走了?”半個時辰過去,太平公主結束瑜伽,照例去浴房沐浴,她不喜熱水,更不喜什麼花瓣羊乳牛乳之類的東西,只用溫水,兩個丫鬟忙碌着服侍,她閉着眼睛,靜靜感受水流在身上滑過的感覺。
“是,權郎君昨日傍晚啓程離京,隨行護衛二十七人”香奴輕聲回答,頓了一會兒,見太平公主沒有繼續詢問的意思,便接着說了這幾日的一些消息,“昨日崇行郎君去了武安縣公李笊的府上,說是要做個隨從,入宮聽差……劍南道觀察使吉頊回京……鳳閣舍人張嘉福拜訪了右衛大將軍泉獻誠幾次,泉獻誠卻往千金公主府上走動得頗爲勤快……侍御史葛繪見了天官衙門不少人,昨日又約見了豆盧欽望和宋璟,朝野盛傳,葛繪着力收集了不少崔湜不法的證據,將對他當朝發難,以報復上官婉兒在御前陷害權瀧……”
聽到此處,太平公主睜開了眼睛,擺擺手讓丫鬟都下去,自浴池中起身,裹上件寬大的錦衣,赤足踩在木質的地面上,留下一長串腳丫印子,“母皇說大郎心慈手軟,卻是恰當,干係朝爭大事,寸土不宜容讓,卻因私情淺嘗輒止,非梟雄之姿”
“權郎君,許是不欲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香奴低聲道。
“鷸蚌?哼”豈料太平公主神色更冷,怒聲道,“大郎天潢貴胄,上官婉兒不過一放dàng nǚ奴,有何資格與大郎相提並論?”
“奴婢失言”香奴趕忙跪地請罪。
太平公主頓了頓,不知又想到了什麼,臉色更難看了幾分,披散着一頭溼發亂糟糟走,“上官婉兒石榴裙下擁躉不知有多少,那小賊偏拿崔湜做法,分明將我也算計了進去,他一走了之,我若對葛繪開口,他定會偃旗息鼓,輕輕放過,還能落下個人情,哼,卻是想得便宜”
香奴垂首在側,不敢多言。
太平公主喘了幾口粗氣,眼中精光閃過,“這幾日去思恭坊的人,可還多麼?”
香奴自是知道思恭坊代指的便是上官婉兒的宮外住宅,“一如往常,上官待詔在宮中當值,公務繁忙,宿在外宅的時候不多,每每出宮歸宅,門房便要擁擠一番,多者有數十人,少也有十幾人登門夜訪……權郎君從未登門……”
“他倒是敢”太平公主嬌叱一聲,將錦衣拋落在地,平伸雙臂,由着幾個侍女爲她着衣,“你整理個名錄給我……只要青壯的,年邁的不要……”
香奴心中一跳,應命退下,腳步雜亂。
不片刻,太平公主衣衫齊整,盤腿坐在案前,面沉似水,“大郎,姨母疼你,你怎的安排,便怎生做,雙簧可以唱,只是姨母幫上官婉兒保下了崔湜,你終要讓姨母也出一口氣才行”
魏王府。
寒冬節氣,人多愛在房內貓着,武延秀卻不然,揹着手,迎着風,在府中各個院落之間徘徊。
他先去了已經故去的二兄武延義的院落,武延義不是長子,也不是愛子,生前脾性囂張跋扈,任性妄爲,死後的庭院雖空着,未曾安排挪作他用,但也再也沒有精心打理過,草木紛亂,屋舍髒污,庭院裡遍地狼藉。
武延秀在庭院裡一步步踩過,一間間屋子看過。
魏王府中的管事下人紛紛跑了過來,惴惴不安,大管家上前請安,言語中小心試探武延秀的意圖,武延秀只是微笑,不置一詞。
看完武延義的院落,轉道往北,又去了大兄武延基的院子,畢竟是嫡長子,又在外爲將,無無人敢於輕慢,院中井井有條,一應器物都不張揚顯眼,卻樣樣不凡,管事僕役和侍女成列成行,即便主人不在,仍是規矩森嚴,如對大賓。
武延秀漫應着下人們的見禮,才走到正寢門前,就見到一隻四足方尊,裡頭裝着的是清水,卻香氣撲鼻,水中擱着一截朽木模樣的木料,幾尾短小的錦鯉徜徉前後,他認得,那是旃檀貢香,此香可點燃,可靜置,散發異香,卻未見過如此粗暴地扔到水中浸泡的,雖也有香氣,卻難以久存。
府中有此物,他早就知曉,還曾找父親討要,武承嗣未曾准許,另給了他一些龍涎香,卻原來在父親心中,不管他如何得寵,終是比不得嫡長子的禮法分量。
武延秀捱了當頭一棒,無心再多看,掉頭回了自己的書房。
裡頭有兩個人候着,一人相貌儒雅,一襲白衣,大冬天手中拿着把白紙扇,另一人恰好相反,通體玄色勁裝,滿面虯髯,時不時斜眼瞥那白衣人一眼,鼻腔裡的哼哼聲一直沒停過,偶爾往地上吐一口濃痰,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主人,陸觀那邊的錢帛已經送了過去,這老東西膽子小,做了這一單買賣,嚇得了不得,說風頭過去便要請旨致仕”黑衣人蒲扇大小的手掌將白衣人撥到一邊,搶先稟報。
武延秀點了點頭,心情煩惡,沒有興致開口。
“主人,咱們幫着權策料理了這事兒,他那邊還沒有動靜,可別被他佔了便宜去”黑衣人喋喋不休。
武延秀疲憊地坐下,揉了揉額頭,“不會,權策行事,謹慎當先,在不知道我真實身份前,他不可能賴了我的賬”
“主人英明,源乾佩服,那權策偌大名頭,卻連盯梢都盯不好,哪裡及得主人萬分之一”源乾粗着嗓子笨拙拍馬,他不是漢人,乃是西域石國人,武延秀見識了安金藏的精忠,特意自奴僕中檢bá chū lái的,那白衣人乃是沙陀人,名叫姜隆。
姜隆的修養與他的外貌智計一樣,可圈可點,被源乾排擠也不動氣,靜靜聽他說,見他沒話好說了,纔開口道,“主人,姜隆以爲,當務之急,乃是將相爺託付的差事辦妥,若是再遷延,恐生不利”
武延秀輕哼了一聲,深吸一口氣,“你說”
姜隆邁步上前,附到武延秀耳邊,輕聲說話,這副作派,令旁邊呆呆站着的源乾愈發不滿,臉上橫肉激凸,戾氣難掩。
“呵呵”武延秀笑了,笑聲由小而大,“倒不失爲一條好計”
停頓片刻,武延秀清秀硬挺的臉頰上,露出一絲瘋狂,“若是此計再稍作延展,將上官婉兒也算計了進去,一者可令東宮和武崇訓多一強敵,二者,初次合作,權當是買一贈一,送權策一個大便宜,三者嘛,若是武崇訓有那份豔福得逞,父子連襟,不失爲一場佳話,哈哈哈”
武延秀笑得瘋狂恣意,
“主人,小的以爲,當謹慎一些”姜隆眉頭蹙起,“那上官婉兒與權策似是暗通款曲,在宮內爲他臂助,他此番撕下上官婉兒名條,怕也是不欲牽連過甚,貿然施爲,恐爲權策所忌”
“哼哼,混賬,我非他僚屬,快意便罷,還要顧及那許多不成?”武延秀怒聲呵斥。
“就是,你的計策便是計策,主人便不能設計?端的無禮”源乾趁機落井下石。
姜隆躬身垂首,緘口不言。
武延秀瞪了源乾一眼,平息了怒氣,笑吟吟地道,“相信我,權策清高,不愛葷腥之物,即便在宮中有心儀之人,斷不可能是上官婉兒”
他眼前閃過權瀧和武崇敏的接風宴上,權策與謝瑤環兩雙亮晶晶的眼睛,還有權策連夜趕赴虞山的消息,心中哂然,“你也只是個凡夫俗子,有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