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曆元年初春,元宵佳節當日。
吐蕃王后尼雅氏在華清宮中畏罪自縊。
武后下旨,爲表天朝上國寬大懷柔之意,赦其罪名,不予錄檔,宗正寺以郡王妃之禮將其安葬在長安北郊龍首原。
衛國公、大理寺薛崇胤奉旨,將尼雅氏之罪,問罪於下,由吐蕃使團其餘人等承當,以藏奸、蠱惑、弄險、背主等罪名,依其官爵,分門別類,各得刑罰。
官職越高、爵祿越高,得罪越重,以梟首、杖斃等死刑居多,其餘也大多是笞杖肉刑,械送出境,無一得到徒刑和流放處置,反倒是童僕奴婢之流,因地位卑賤,未受到牽連,保下了性命,只是沒入奴籍,發賣與良家爲奴,但發賣之地,卻選了天涯海角的嶺南道。
薛崇胤此舉,顯然是未雨綢繆,預做準備,防範日後可能與吐蕃再起戰端,將這些潛在的不安定因素,早早斬草除根。
不僅僅是他,留在長安沒有離去的一衆外藩使節,都睜大了眼睛,心理陰暗一些的,還默默加油鼓勁兒,盼着吐蕃暴跳起來,好生看一場大戲,也讓大家做藩屬的,脖子上的枷鎖,能鬆快幾分。
畢竟,天朝強勢,烏雲蓋頂,藩屬們動輒得咎,戰戰兢兢,日子太難過了些。
然而,事實證明,他們都想太多了,高估了吐蕃的承受能力。
說起來,武周革命以來,天朝對外用兵,除了剿滅契丹,大多戰事,都與吐蕃相干,而他們,也從來沒有嚐到過勝利的滋味。
而今,劍南道經濟戰餘波尚在,民生困窘,內部不靖,苯教死灰復燃,上層醉生夢死,實在沒有勇氣再提起刀來。
旨意下達不久,吐蕃常駐神都洛陽的使節沒廬氏協爾的奏章便到了,轉呈了邏些城的奏章,奏章是以吐蕃贊普赤都鬆的名義寫就,言辭懇切,再也不復往昔桀驁跋扈。
往日天朝將吐蕃視爲舅甥之國、兄弟之邦,吐蕃猶自不肯領情,屢屢犯邊,侵擾吐谷渾和西域,如今奏疏之中,赤都鬆將武后視作與吐蕃王太后沒廬氏同輩的人物,自謙母子之國,祈求武后“垂青慈愛,教化恩諭,容臣翻悔振作,以圖後效”。
奏疏中,赤都鬆請求武后賜下天朝皇族女子爲婚姻,表明將要在來年正旦,親來天朝,當面聆聽教誨。
沒廬氏協爾的動作如此迅速,也讓外藩們看清,赤都鬆的奏疏,怕是早已經到了她的手中,只等待塵埃落定,便立時呈上。
彼時,尼雅氏尚未喪命,而赤都鬆已在奏疏之中請求武后賜婚,他的寡恩薄情,令人齒冷。
天朝的士紳大夫,朝臣公卿,儘可以有閒情逸致鄙薄赤都鬆,坐而論道,對赤都鬆的人品操守口誅筆伐,強烈反對以皇族女下嫁。
然而,在外藩使節們的眼中,看到的,卻是吐蕃的悲情和無奈。
至此爲止,天朝四周,萬里之遙,最大的刺兒頭大藩,也終於將腦袋磕在了武后的丹陛之下。
局面已經不能更明朗,除了匍匐在女皇裙下,做個懂事的草芥,任何旁逸斜出,都不能生長。
於是乎,朝臣勳貴們突然發現,本來應當已經踏上返程,在天朝政治場上消失的外藩使團,突然又活躍了起來。
打着元宵節禮的旗號,個個都像是揮金如土的土財主似的,在長安盡情揮灑着金銀財寶,美女名器,攀比之風大盛,有些外藩使團,預備不足,甚至向本國在天朝的商隊拆借錢財,調度物資,用以向天朝的高官顯貴們獻禮。
俗語云,禮多人不怪,但這話並不保準。
現在,太平公主府門前,堆了整整一條街的獻禮來賓,熙熙攘攘,比長安城的西市還要熱鬧幾分。
太平公主,作爲武后唯一的女兒,受寵冠絕皇族,又與權傾天下的權策同氣連枝,本就是大週四境之中,官商人物逢迎獻禮,不可或缺的中心人物。
而今,又加上發瘋一樣的外藩,登時將府門圍堵得水泄不通,你推我搡,間或有人破口大罵,揮拳撕打,沸反盈天,如同一鍋沸騰的濃粥。
“咚咚咚……”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傳來,地面似乎都在抖動。
卻是大批官差和府兵衝了過來。
“讓開,統統讓開”官差們的職責,是用來開道,手裡拿着水火棍和鐵尺,沒頭沒腦地砸落下來。
一陣鬼哭狼嚎之後,總算開闢了一條通路出來。
一輛親王規制的四駕馬車徐徐駛過,橫在太平公主府門前。
車簾掀開,走出個一身簇新錦袍的青年人,頭戴金冠,雙手攏在衣袖中,放在小腹前,一派雍容華貴,正是扶風郡公、首輔宰相權策。
與以往不同,他沒有一身素淡,而是破例穿上了一身大紅,上頭還繡着繁複的花紋,富貴已極。
細看之下,正面的紋理,是一株白色的蓮蓬子暗紋,兩袖和衣襟脖頸處,繡着的是暗紫色的開口石榴。
他一現身,熙攘的人羣,像是潮水迎頭拍岸,層層退去之後,便是風平浪靜,鴉雀無聲。
權策的臉色很黑,眼中還不時閃着厲光。
“諸位,禮數之要,在情誼相交,敦親睦鄰,爾等拳拳好意,本相代太平殿下領了,禮物,還請帶回,休要擾了坊市清淨,見罪於鄉鄰”
他的話聲不高,但卻無人敢於違拗,在他淡淡的目光中,連口大氣都沒人敢喘,默默退走。
“哼……”權策冷哼兩聲,兩手一揮,散去一身戾氣,緩步下車。
“權郎君,您可來了,殿下這兩日身子不爽,胃口不大好,今兒個您來了,怕是能多用上一些……”
門房管事此時纔敢迎上前來,如同往常一樣,一邊引路,一邊稟報太平公主的情形。
“唔?”權策聞言,心頭登時懸了起來,腳下生風,撩起袍裾,快跑了起來。
元宵佳節,太平公主寢居,卻是絲毫沒有喜慶氣氛,一片冰涼。
“殿下,請您三思啊,畢竟,畢竟是權郎君的骨血,您若是……該如何給權郎君交代?”香奴跪在榻前,雙手握着太平公主的手腕,正在苦苦相勸。
“他不會知道的……要是生了下來,纔是真的害了他,我們本就見不得人,孩子又何辜要來受苦……還有崇胤和崇簡,又該如何自處……”
太平公主神情枯槁,有些發木,手上端着的黑色藥湯,有一滴清淚落下,蕩起一圈漣漪。
“殿下,權郎君是您的枕邊人,您的身子異狀,怎麼會一無所覺?她若問起,又該如何對答?”香奴急中生智,又想起個理由,使勁兒攔着她的手腕,哀求不止。
“鬆手……”太平公主眉眼轉厲。
“殿下……”香奴不敢違抗,哀哀切切,淚流如注。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將那碗藥湯向口中灌去。
一陣陰影投過,太平公主頓了頓,仰頭一望,正對上權策深情的雙眼。
“咣噹……”玉碗稀碎。
“大郎……”太平公主撲在權策懷中,放聲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