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樓,是長安最大的酒樓,它毗鄰朱雀大街,就隔了一堵坊牆,佔地面積超過二十畝。以朱雀大街兩旁寸土寸金的地價來說,張羅這間酒樓的人,不僅要富有,而且身份還得貴不可言。
因爲佔據了黃金地段的杏花樓,歷來就是長安城的達官顯貴們喜歡喝酒玩樂的地方。這裡風景極好,春天的時候,在樓上可以看到院子裡滿園的杏花。另一邊則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寬闊的朱雀大街兩旁來往如梭的行人。
它的所有者要是手裡沒點權勢,早就被人給奪走了,酒樓不可能開到今天!
一路跟着方重勇來到杏花樓門前,杜甫和元結二人都有些擔憂能不能進去。
這裡的消費檔次如何,哪怕他們是頭一次來長安,心裡也異常明白:如果沒有方重勇請客,他們走進去吃頓飯,大概只有賣手賣腳纔出得來。
然而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這頓飯又哪裡是那麼好吃的呢?
“放心,不過是一頓飯而已。有某在,難道去不得一趟杏花樓?”
方重勇輕輕擺了擺手說道。
杜甫與元結二人對視了一眼,啞然失笑。
是啊,嶺南經略使之子,河東節度使之婿,沙州刺史兼禮部員外郎這樣的超強身份,要是還不能在杏花樓裡吃頓飯,那這世道已經是不可理喻了!
既然來了,那就好好吃飯,別想太多有的沒的。
然而,當方重勇三人剛剛走進去準備上樓的時候,杏花樓的掌櫃卻連忙將他們一行人給攔住了。
“三位客官請留步,今日杏花樓,已經被張公子包場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眼前這位杏花樓的胖掌櫃言語雖然客氣,但是話裡頭所表達的意思,卻再明白不過了!
“放肆!張守珪張相公之子,豈是那樣的人!誹謗朝廷重臣可是重罪!”
方重勇面色大變,晴轉暴雨,對着胖掌櫃破口大罵道。
唐朝的時候,公子這個詞,是不能亂用的。
只有宰相之子,才能被稱爲“公子”。如果一個人不是宰相的兒子,卻被人稱爲公子,那麼他要馬上告罪道歉澄清,絕不能堂而皇之的接受。
因爲李二鳳就曾經說過“某年少爲公子”這樣的話,所以現在這個時代,只要稍稍揣摩一下就能知道公子二字的分量。
這可是能夠作爲御史臺彈劾官員的“罪證”!
“呃,樓上舉辦酒宴的……並不是張守珪張相公之子啊。”
胖掌櫃面色尷尬說道。
我就說嘛。
方重勇鬆了口氣,要是現在真的跟張守珪兒子對上,玩一出“爭奪酒樓座位”的衙內戲碼,那還真是掉價得很。主要是,現在的他,玩拼爹詞條還不一定是那一位張衙內的對手!
“對啊,既然不是張守珪張相公之子,那爲什麼你要稱呼他爲張公子呢?公子二字,可不能亂叫啊!”
方重勇身後傳來一陣爽朗的戲謔聲。
三人回頭一看,只見一位人高馬大的年輕人,面龐看上去二十多歲,只比方重勇稍矮一點點。他長得有點瘦,但氣質卻一點也不文弱,穿着長安普通百姓喜歡的青色麻布袍子,手上虎口卻有着厚厚的老繭。
這是一個資深丘八!
身爲同類的方重勇,在心中暗暗下了判斷。
他身後還跟着幾個文士模樣的人,似乎也是跟着他一起來杏花樓喝酒的,可能是隨從。
“哎呀,你們啊你們啊。
樓上包場的人是張奭,認識他麼?他父親是聖人的寵臣,御史中丞張倚,馬上就要拜相的。
他今日慶祝自己科舉中第,宴請好友。某不過是在酒樓裡混口飯吃的,給他拍個無傷大雅的馬屁,提前叫他一聲張公子,這有錯麼?
現在不是公子,過段時間張倚張御史被拜相,那不就是咯,這有什麼問題呢?”
這位胖胖的掌櫃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方重勇與杜甫等人面面相覷,長這麼大,頭一次聽說拍馬屁還可以這麼玩的,果然是“高手在民間”嗎?
杏花樓的掌櫃迎來往送長安城內的各色權貴,那自然是要八面玲瓏才行,眼前這一位,顯然也是有幾分功底的。
“方使君,要不我們就在一樓吃飯吧。”
杜甫與元結將方重勇拉到一邊說道。
話雖然不假,然而杏花樓的一樓雖然也能吃飯,卻明顯少了點意境。
去酒樓吃飯,那吃的是飯麼?
並不是,去那裡吃的都是心情和快活。如果感覺不爽了,那麼哪怕吃的東西完全一樣,也會味同嚼蠟一樣。
能在這裡吃飯的,都是不差錢的主。
那些達官顯貴,騷人墨客,到這裡來,本來就爲了上樓一邊居高臨下欣賞美景,一邊吟詩作賦,同時品嚐着酒樓提供的美味佳餚。
現在不能上樓,那簡直就是紅燒排骨裡面不給排骨,宮保雞丁裡面沒有雞肉一樣!
“伱去一趟京兆府衙門,去找鄭叔清就說有活要乾了,然後……”
方重勇對跟在自己身後的張光晟說道,二人交頭接耳了半天。
張光晟領命而去。
那位耳力極好的胖掌櫃隱約間聽到了“京兆府”三個字,頓時無奈苦笑道:“幾位客官啊,某帶你們去別處的上好酒樓吃飯,吃多少錢都算某的,這樣可以了吧?別去京兆府衙門找人了,不頂事不說,最後還得罪張御史,這又是何苦呢?”
邢氏一族的滅門案,在民間沒有多大影響,所以這位胖掌櫃還不知道鄭叔清“滅門府尹”的新綽號。
“嘿嘿!現在啊,已經不是吃飯的問題了。”
方重勇冷冷一笑,他剛纔可是從這個胖掌櫃口中聽到了了不得的信息呢。
今年科舉要在基哥六十大壽之後舉辦,距離現在,最快也還有一個多月!別說是看成績了,就算是參與考試的生員名單都沒有完全定下來。到時候,長安還有一些“關係戶”,會加塞到裡面,有些人,可能會因爲各種原因被擠下來。
那麼問題來了。
每一年科舉就錄取那麼幾個人,而“關係戶”數量又特別多,爲什麼這些“傻子”們,明明知道自己的後臺拼不過像方重勇這樣背景深厚的同場衙內,卻依然要走關係進去湊熱鬧呢?
呵呵,如果以爲別人是在浪費時間,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一次考不上,還有下一次;下一次考不上,還有下下一次。參與科舉就跟做官一樣,是會慢慢積累“聲望值”的。就算不中,也不是全無收穫。
科考多了,自然就會給自己臉上貼金,然後帶上“屢敗屢戰”的奮進標籤,甚至臉皮厚的還可以給自己貼上“懷才不遇”的人設。
從此以後,就從一個不學無術的長安五陵年少,變成了一個雖然同樣是無術,但卻一直在努力學習奮鬥的士子!還可以堂而皇之的穿上“士人衣冠”,強行擠進那個圈子裡面。
雖然我考不上,但我一直在讀書(靠吹牛),而且每年都參加科考!
在圈內人員流動性不大的情況下,這樣的廢物,也很可能將來獲得一些同情分,從而考上“明經科”這一類較爲容易的科目。
這些在方重勇看來完全無用的瞎折騰,對於官宦圈子而言,卻是他們打造人設,爭取高門第婚姻的重要手段。
所以現在很荒謬的一幕出現了,在今年考試一切都未定的情況下,剛剛那位掌櫃,爲什麼會說張奭是在這裡慶祝自己科舉中第呢?
考試都要一個月後舉行,你踏馬現在就說你中了?這還不是科舉舞弊?
不過他可沒有義務,現在就開口提醒這位胖掌櫃。
一炷香時間都不到,鄭叔清親自帶隊,身後跟了十幾個人!京兆府衙門裡幾乎傾巢出動!一行人風風火火的衝進杏花樓內,直接把事情鬧大了!
“有人科舉舞弊,是不是真的啊?”
鄭叔清不動聲色湊到方重勇耳邊,壓低聲音問道。
“樓上正在慶祝張奭科舉中第呢,啥也別問,只管上去抓人,所有人一個不留抓走。
你不是想破局麼?攻敵之必救,不會錯的。”
方重勇繼續蠱惑道。
科舉中第?這都沒開考呢,怎麼中?
鄭叔清一愣,隨即恍然大悟,沒想到真踏馬有大事啊,可讓他趕着了!
“來人啊,將上面所有人,不管他是誰,什麼身份,全部帶回京兆府衙門!
出了事,本官扛着,輪不到你們說話!”
鄭叔清大手一揮,指着杏花樓二樓樓梯的入口大聲喝道。老鄭在心中感慨,只有方重勇回來了,他當這個京兆府尹才當得過癮啊,都要當出了地方州府強勢刺史的“土皇帝”快感了!
等那些京兆府的官員小吏們都上去抓人了,鄭叔清這纔將方重勇拉到一邊,小心翼翼問道:“昨夜你跟右相談過了麼,他怎麼安排的?”
“右相沒有安排什麼,並且很擔心你的處境。”
方重勇說了一句加了點料的實話。
實際上李林甫雖然是比較擔心鄭叔清,卻也只是擔心他倒下的速度太快而已,本身並不關注他這個人能不能活到這次“兩軍決戰”的最後。
不過爲了不破壞談話的氣氛,也爲了後面的操作,方重勇決定還是不要將實話告訴鄭叔清了。
“啊?那可如何是好啊!”
鄭叔清聽到這話,一下子就急了。
“放心,有我在。現在你只要聽我的吩咐,我保證在聖人回長安之前,你們京兆府衙門,就是長安城官場最靚的仔。”
方重勇說了一句後世的土話。
鄭叔清愣了半天,才隱約聽懂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所以,到底要怎麼做呢?”
他迷惑不解的問道。
就算把上面一堆人都給抓了,還能如何?又不能對這些人用刑!
方重勇對着他輕輕招了招手,然而嘀嘀咕咕的說了半天,說得鄭叔清一臉震撼。
“這樣……會不會太囂張啊?”
鄭叔清還是有點怕了。
抓張奭這些人還行,但是方重勇的辦法,就有點出格了。
“兵法有云:敵強我弱,則不可死守,唯以攻代守破之。”
方重勇不動聲色的蠱惑道。
聽到這話,剛剛在方重勇身後的那位氣質神似丘八的年輕人,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顯然是認同他的說法。
“鄭叔清!我沒有得罪你,你就接二連三的搞我,信不信某讓我阿爺彈劾你啊!”
被人押送下樓,張奭一見到鄭叔清就破口大罵!
這都不是第一回了,上次那件事,張奭如今一想起來,就會做噩夢!
那麼大一個邢氏,說滅門就被滅門了。
忽然,他看到鄭叔清旁邊,就站着那個噩夢中反覆出現的人,頓時像是被扼住喉嚨的鴨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不是長安城內大名鼎鼎的“滅門活閻王”麼!邢縡就只是調戲了一下他的小妾,連摸都沒摸到,然後邢氏一族就被滅門了!
見過狠辣的,沒見過這麼狠辣的!
看上去,邢氏一族被滅門只是因爲他們當年犯了欺君之罪,而且在新羅海上殺人越貨。可是,長安城內的這些權貴們,誰的屁股下面又是乾淨的呢?
誰背後沒有整一些破爛事呢!
如果聖人真要一件件追究,那麼長安城內早就沒有權貴了。
爲什麼邢氏一族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方重勇來長安的當天出事,次日被滅門呢?
世上能有這麼巧的事情?
張奭往後面退了幾步,一直退到牆角,用手指着方重勇,面帶驚恐!
他可不想成爲下一個被滅門的啊!
“你不要過來啊!”
張奭對着方重勇大喊道,彷彿看到了來自地獄的惡鬼一般。
發現這位“張公子”居然被嚇得躲牆角,方重勇也是一臉錯愣,感覺莫名其妙的。
“快回衙門辦案,儘量辦成鐵案。一定要頂住,如果頂不住了,就向右相求援,反正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不放人,等聖人回長安再定奪!
逼急了,你就辭官威脅!然後去終南山那邊找聖人哭訴,說官場有人一手遮天,你不敢回去,只能隱居終南山。”
方重勇對鄭叔清低聲說道,聲音極小,幾乎是微不可聞。
“需要這麼狠麼?”
鄭叔清被嚇到了。
“只要你不害怕,害怕的就是別人。”
方重勇拉住鄭叔清的衣袖,用力的扯了扯!
老鄭雄赳赳氣昂昂,帶着京兆府衙門的人收隊,將樓上十幾個賓客,一個不剩的全帶走了。
杜甫與元結二人全程觀摩神仙打架,連個插嘴的機會都沒找到。
“相請不如偶遇,這位兄臺要不和我們一桌,一同上樓宴飲。一邊欣賞美景,一邊暢談人生,豈不美哉?
這位是杜甫杜子美,這位是元結元次山,某叫方重勇,方有德之子。”
聽到方重勇的邀請,那人連忙拱手說道:“那敢情好,某就卻之不恭了。某叫張獻誠,家父張守珪。”
面前的年輕人微笑說道。
身旁那位杏花樓的胖掌櫃,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剛纔那位假“張公子”被京兆府衙門帶走了,現在這位不顯山露水的,纔是真正的“張公子”啊。
然而,張獻誠卻是很和善的將那位胖掌櫃扶起來,然後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說道:
“某從前都是邊鎮丘八,到長安也沒兩年,不講究那麼多虛名。
要麼就喝酒,要麼就殺人,哪裡在乎什麼公子不公子的啊。
這頓我請了,到時候派人去左相府拿錢。”
張獻誠拍了拍杏花樓掌櫃的肩膀,然後轉過身來,對方重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子美兄,還不上樓?”
方重勇一臉疑惑的看着杜甫,這位詩歌傳於後世的大詩人,此刻已經震驚到有點麻木了。
“走啦走啦。”
元結哈哈大笑,不動聲色的挽起杜甫的胳膊就往樓上走。
方重勇意味深長的看了張獻誠一眼,二人目光相觸,都友好一笑,微微點頭,一同上了杏花樓。
只留下那位差點嚇尿了的杏花樓掌櫃,留在原地風中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