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接旨吧。”
看着呆住了的方重勇,高力士笑眯眯的說道。
“草民接旨。”
方重勇雙手接過高力士手中的黃色絹帛,一臉古怪。
“你父方全忠,嶺南經略使,哪裡是什麼草民。再怎麼看,你也是官宦之家出身,草民之言,滑天下之大稽也。”
高力士擺了擺手,糾正了方重勇話語中的“小小”瑕疵。
一旁的張獻誠,心中咯噔一聲,暗叫不好。看這架勢,似乎方重勇的聖眷很隆啊!
“左金吾衛中郎將?”
方重勇攤開聖旨看了又看,確認自己沒看錯,頓時感覺不可思議。
本爲階下囚,如今一言堂。這變化也太快了吧?
李宓將腰間銅製魚符交給方重勇道:“金吾衛責任重大,方將軍要謹言慎行纔是。”他話裡話外不乏規勸之意。
不過或許是有人來頂替自己,也算是脫離苦海。李宓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輕鬆。
中郎將是個“非驢非馬非犬”的稱謂,它名稱中的三個字都各有含義。
所以哪怕方重勇已經是金吾衛中郎將,外人稱呼他仍然是“方將軍”,而不是“方郎將”,更不是“方金吾”。
這個官職裡面,“中”代表其性質是皇宮內院的服務人員;“郎”代表它的文官屬性,即郎官、侍從官;“將”代表它的武官特性,即有兵馬可以統帥的將領。
如此怪異的稱謂,暗含了中郎將的特殊地位。
金吾衛中郎將這個官職,它既是禁軍,又聽皇帝直接指揮,還是文官,接受地位最高文官(宰相)的授權指揮。
可謂是集中了“皇權”“武將”“文官”三位一體的牛逼官職。
不過嘛,這些都是吹比而已,說得好聽。具體到金吾衛的實際情況,方重勇手下滿打滿算,也就五百人而已。
掌控了金吾衛的一半兵力。
方重勇瞥了張獻誠一眼,見對方不敢跟自己的目光對視,於是心中暗暗揣摩。
金吾衛錄事參軍,只是個八品官,看上去似乎不起眼。
但這個官職,卻不是直接歸自己管理,而是歸“御史臺”管理。
這個官職的責任,就是監視金吾衛各級官員,負責日常糾察。
所以李宓對張獻誠沒好感是有道理的,因爲張守珪就是通過張獻誠來控制操縱金吾衛的。
哪怕不能反抗,也沒有誰甘心被別人操縱,更何況這種“被操縱”,最後也是要承擔政治責任的!
方重勇雖然不知道基哥爲什麼要突然任命自己爲金吾衛中郎將,但是明擺着的,自己隊伍裡面如果有個只會搗亂的“監軍”,那無論如何,也是辦不好差事的!
誰願意辦事的時候,後面有仇人死死盯着他一舉一動啊!
“長者,這位張獻誠是左相之子,他在金吾衛裡面,會不會有點彆扭呢……某不是擔心他使壞哈,只是擔心他在金吾衛,會耽誤聖人的大事。”
方重勇將高力士拉到一邊,壓低聲音問道,尤其強調了“大事”二字。
這個大事,可以是金吾衛內部的事情;也可以是河西商路上的事情!
就看高力士是怎麼理解了!
果然,聽到這話高力士微微點頭不置可否。
看到對方似乎有些心動的樣子,方重勇決定再加一把火!
方重勇陰搓搓的說道:“再說了,這次就是他舉報某科舉舞弊。現在某已經是金吾衛中郎將了,應該沒有科舉舞弊的嫌疑了吧?那誣告反坐的話,張獻誠是不是應該也表示一下呢?”
言語中表達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快點把這位礙眼的張衙內搞走,要不我以後肯定要給他穿小鞋,或者被他穿小鞋。
方重勇相信,基哥是很願意看到他手下的什麼節度使啊,宰相啊之類的大官,這些人的後代,關係都勢成水火!
彼此之間鬧得越僵,基哥應該就越喜歡!
高力士作爲基哥身邊最親密的侍從,他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那某現在便去議政堂,跟兩位宰相說說?要不你想怎麼辦?”
高力士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看着方重勇詢問道。
“河西那邊,某記得瓜州刺史剛剛回京述職,還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
讓張獻誠去河西那邊擔任瓜州刺史,既不妨礙我,也不妨礙他,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方重勇決定“順着”張衙內的意思,給他加把勁,讓他在作死的路上跑得更快!
“呃,你這樣對他,會不會太好了?
人還是要立威的,就像是你搞出邢氏一族的滅門案一樣。”
高力士疑惑問道,他有點不明白方重勇想做什麼。
邊鎮刺史混四年資歷,對他們這些高官子弟衙內來說,是很重要的從政經歷,將來升官速度就進入快車道了!
“某這個人,大方得很,絕對不會因爲某個人惹了我一下,我就把他給整死的。
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但是讓他留在金吾衛,我也難受,他也難受,只怕左相也難受,這又是何苦呢?”
方重勇耐心的解釋道。
聽到這話,高力士雖然依舊是半信半疑,但他還是微微點頭表示贊同說道:“如此也好,瓜州刺史並不是特別重要。再加上左相曾經也擔任過瓜州刺史,所以讓張獻誠去,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當然是佳話了,要不我怎麼會說呢!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道,面上卻是誠惶誠恐的點頭。
以張衙內自以爲是又年少輕狂的性格,必定會利用刺史的官職,對沙州商隊的生意動手。
但無論他怎麼玩,都會捅馬蜂窩。因爲財富的量是一定的,張衙內也沒有特別的高招。
而且,方重勇自己設計出來的系統,當然知道這個系統的優點和缺點在哪裡。
龐氏騙局的花活,玩得再多,本質也是不會改變的。
這個體系如果沒有持續不斷的新鮮血液加入,那麼就會變成一個畸形的“內循環”系統。
基哥把“賺來”的內庫寶物和財帛賞賜給類似楊氏三夫人之類的貴人。
這些貴人拿着錢去長安東市購買價格畸形的奢侈品。
而奢侈品店背後的最大老闆,就是基哥本人,源源不斷的從這些權貴們身上吸血。
這些權貴爲了爭相攀比,也會鉚足勁在地方盤剝百姓,弄到更多的錢,花費天價的成本,來維持奢侈權貴圈子內的正常交際。
裡頭還不包括各種被推高的,那些所謂買官賣官的“手續費”“推薦費”。
連方重勇都不敢去想這一套系統繼續發展下去會有什麼可怕惡果,張衙內作爲一個缺乏知識背景的古人,他能想得到?
只怕張衙內到了河西后,以爲自己到了金礦,鉚足勁撈錢纔是真的。
然而他卻是想不到,這些錢不但很多屬於基哥碰不得,而且其他還屬於地方丘八與河西各級官僚,也碰不得。
一旦碰了,與對應勢力的衝突便開始了。
哪怕這些都不是問題,大家都是瞎子讓張衙內得手了,讓他佔了大便宜。
那這個體系,似乎也離暴雷沒有多久了。
而雷一旦爆炸,其影響力有多大,方重勇都不敢預估,總之會讓基哥極端憤怒甚至怒不可遏就對了。
到那個時候,如果基哥要追究罪魁禍首,是會追究兩袖清風一文不取,四年來幫基哥輸送了無數財帛的方衙內;還是會追究去了沒多久,就大撈特撈,“害得”河西商貿走私體系徹底崩潰的張衙內呢?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欲要使其滅亡,必先讓其瘋狂!
方重勇這一招,可謂是針對張獻誠的“陽謀”。如果這位能忍得住,願意在瓜州好好爲政一方,那麼方重勇的陽謀就徹底破產。
否則,便是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他人了。
“唉,最近左相右相鬥得厲害。 他們最近都不回家,吃住都是在議政堂。明明辦公的桌案是面對面,卻始終不說一句話。
嘿嘿,你找右相,可別明火執仗的去議政堂找人啊,可得看着點路。”
高力士用力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轉身便走。其他人也恨不得快點走,很快簽押房這裡便只剩下方重勇一人了。
因爲這裡本身就是他辦公的簽押房。
“長者啊!能不能讓某往金吾衛裡面塞一個親信啊!要不然沒人跑腿啊!”
方重勇這纔想起忘記給張光晟安排官職了,連忙追上去在高力士耳邊快速說道。
“八品以下,直接報給右相就行了,多大點事!還不快回家報平安!”
高力士對他破口大罵,見了他像是見了毒蛇猛獸一樣,走得比跑得還快,生怕落人口實。
“嘿嘿,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娶王韞秀啊。
什麼時候離開長安外放,再悄悄的把婚結了比較好。
長安城裡藏龍臥虎,可得低調點才行,在長安結婚,乃是下下籤啊。”
方重勇抱起雙臂,看着金吾衛衙門外面幽深的皇城,自言自語說道。
……
深夜,佈置在終南山腳下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的臨時行宮附近,忠王李亨正在一個火堆前烤火。
一旁搭起來的簡易烤架上,他正在把香料灑在羊肉上,準備將肉拿來烤,作爲宵夜。
當然,那是侍奉給基哥吃的,作爲兒子對父親的“孝敬”。不過嘛,基哥究竟會不會吃,那就不是他這個“大孝子”的問題了。
這個姿態,本身就是做出來給基哥看的,給外人看的。
正在這時,李亨的一個貼身隨從,慢慢的走到他旁邊,開始不動聲色的幫忙灑調料。
“王妃的情況怎麼樣,聽說她病了,現在病情好點了麼?”
李亨那張略有些憔悴的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與不安,面部肌肉都是緊繃着的。
“回殿下,王妃剛剛就在三個時辰前,病逝了。”
這位隨從平靜的說道。
“唉,真是紅顏薄命啊。本王深爲哀痛。”
李亨嘆了口氣,面色惆悵,也不知道是在惆悵什麼。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麼?”
李亨忍不住詢問道。
“回殿下,已經封鎖了消息,秘不發喪。”
“嗯,就這樣吧,讓本王靜一靜。
對了,這些天聖人玩興正濃,不要讓這點小事情打擾到聖人。”
李亨無力的擺了擺手說道。外人看着他,只會覺得他很累,卻感覺不出他到底是高興還是悲傷。
王妃去世都不覺得悲傷,這忠王的心可不是一般的狠啊!
那位隨從心中暗暗想道。
“喏,奴這便回十王宅。”
“嗯,等回長安以後,再發喪。”
李亨繼續強調說道,不知道是在說服下人,還是在說服自己。
等那位下僕離開後,他這才長嘆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韋王妃是韋堅的妹妹,韋堅有拜相的志願,而且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這個隱患,必須要除掉。
所以被李隆基玷污的韋氏,必須要死!
她要是不死,當初墮胎那件事,就解釋不清楚了,聖人會認爲是他這個“好兒子”做的!
韋妃肚子裡懷着的,畢竟是聖人的骨肉啊!
她要是不死,以聖人霸佔兒媳,玩弄兒媳的習慣。
作爲她丈夫的忠王,只怕最後要被基哥逼成“反王”!
只要這個女人死了,那麼一切都可以自圓其說了。
聖人沒有玷污兒媳,兒媳也沒有懷上孽種,忠王府跟韋堅這邊的利益聯盟,也不會受到實質性的影響。
夫妻之名,互相扶持,從一而終,這是多麼的美好啊。
所以,他這個丈夫,送走這位已經“不純潔”的妻子,沒有錯吧?
自己沒有做錯吧?
李亨在心中反覆的詢問,他好像看到,火堆的那頭,似乎有韋氏的幽魂在遊蕩,正一臉猙獰的看着自己。
然而集中精神仔細看看,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將塗抹好香料的羊肉放到烤架上,在底部點火,李亨就這樣坐在簡陋的胡凳上,然後有些愣神的搖着烤架上的木柄,轉動着上面固定好的羊肉。
轉啊轉啊,他的思緒似乎回到了韋氏入洞房的那一天。
婚禮很熱鬧,來了很多人,嫁妝與彩禮都很多。這是一樁份量很重的婚姻。
那時候的韋氏,是多麼的美麗,多麼年輕,充滿活力。
柔軟的肌膚,似乎都可以掐出水來!
就連房事的時候,都帶着新鮮勁和那種形容不出來的暢快感。
婚後的一切,也都是平淡中帶着和諧。
她好像也沒有做錯什麼,對吧?
好像確實是這樣的吧?
她唯一做錯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的公公給玩弄了,還被搞大了肚子。
只可惜,這個世道,很多時候,都是隻看結果,不看過程,也不問緣由的。
李亨心中涌起一絲悲涼,當李隆基的兒子,就是這樣的悲哀。前面已經有一日殺三子,誰知道後面還有沒有呢?
“我真的不想,真的不想的,我一定會給你風光大葬……”
李亨眼中滴下兩滴鱷魚的眼淚,落到正在炙烤的羊肉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一陣風吹過,耳邊似乎都是韋氏低聲的呢喃,似乎在用引誘的話語喊道:“快來陪我!快來陪我吧!我已經等不及了呀!”
“啊!”
愣神之際,李亨一不小心將手碰到了烤得熾熱的羊肉上,頓時手背上被燙得起了一個大大的水泡。
一個正在附近值守的龍武軍士卒一路奔跑的過來,對着李亨叉手行禮問道:“殿下這是被燙傷了呀,某去拿些藥過來……”
“不必了,只是一點小事。”
李亨疼得面色抽搐,故作毫不在意的對着這位龍武軍士卒擺了擺手。
“如此,某這便退下了。”
這位想“上進”的龍武軍士卒,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只得訕訕退下。
看着烤壞了的羊肉,李亨氣得將其一腳踢翻在地,原地喘着粗氣,雙手緊緊握拳,面色猙獰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