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冊立太子,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最起碼,從儀式上說很莊重。
其禮儀排場之大,僅次於太子登基稱帝。由此可知,皇權的分量,是通過一次又一次隆重的禮儀,對其進行強化。
以便達到號令天下的目的!
禮儀看起來無用,但實際上對於世人的心理暗示,是不可低估的。
既然重用,那自然講究細節。
比如說冊立太子的日期,就不是皇帝隨意開口定下來的,必須要請禮部的相關人員“冊定吉日”,羣臣商議過後才能決定。這個流程一定要走,否則太子的冊立就不合乎“基本法”。
起碼在文官集團當中是這樣看待的。
等冊封大典的日期確定後,禮部便要開始準備各種禮儀所需人員物件,並着手在太極殿舉行冊封大典。
哪怕武則天與後面的唐代帝王都非常厭惡太極殿,也不敢輕易變更冊立太子的場所。
據記載,冊封儀式的場地,必須“御設御幄坐太極殿的北壁之下,朝南而立。”
就在方重勇離開長安,前往邠州的第三天,冊立太子的儀式如期召開。
唐代注重坐北朝南作爲尊位,冊封儀式上,這個位置依舊是給皇帝在坐。因此不難猜到,這麼安排是爲了強調此時的太子依舊是太子,不能越俎代庖挑戰皇權。
那麼太子李琩的位置在哪裡呢?
答案就是:禮部會在太極殿東朝堂北面設位,面朝西方,這是給將要受封的太子所立的“專座”,到時候壽王李琩便會坐在專門設立的“太子專座”上。
冊封大典對羣臣們也有安排,他們到時候會處於東、西方兩個朝堂的位置,地位明顯低於太子。
從羣臣的地位設置上看,帝王已隱隱地提高太子的地位,凌駕於羣臣之上,而座次安排中,坐北朝南的帝王依舊是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一切都是那樣順理成章。
當然了,僅僅是典章的規定,不代表基哥本人的想法。
除此以外,冊封大典前一天朝臣官員的位置、地點、儀仗、鼓樂等設施便已經準備就緒,並有史官在場,做詳細的記載。禮部還有專人在特殊情況下進行補救應對。
冊封當日,太子亦不可隨意直抵會場,必須遵守系列儀式,並由專官負責。
可以說,這是一整套政治動物參與的政治流程,每個參與者,包括帝王和太子在內,都不過是執行命令的機器而已。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情,都是禮部早就安排好了的。
如果皇帝或者太子應對不當,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那麼在場的史官,則會毫不留情的記載,成爲醜聞之一。
冊封儀式啓動後,就需按之前朝臣協商後製定的程序順序舉行各項儀式,由於冊封太子是國之大事,所以事先必須要正式通知中樞各級官僚參加。
等皇帝、太子全部坐定後,到了對應時辰後,宮廷諸衛才能宣佈百官入內,此時朝中供職的大小官吏都要按制度入內。
羣臣畢到,舉行大典,亦是大唐的最高禮儀。全部人到齊後,由侍中主持典禮開始。
“帝服袞冕,御輿以出之,曲直、華蓋、警蹕、護衛照舊。”
太極殿大門前,擔任儀仗官的韋青,用他那洪亮的嗓子大聲喊道。
他話音剛落,來自太樂署的樂隊,開始奏樂,敲鐘打鼓,各種禮儀樂器依次奏響。
大唐天子李隆基,在高力士的陪同下走進太極殿正殿,太子冊封儀式正式開始。
緊接着,壽王李琩也走入太極殿正殿,隨後是李林甫跟剛剛擔任左相的李適之,他們身後跟着參加太子冊封大典的中樞羣臣。除了有急事“出差”(如方重勇)的人以外,其他中樞六品以上的官員基本上都到了。
看到最後一個臣子走進大殿,儀仗官韋青大喊了一聲:“拜”。
這時,太子候選人,壽王李琩按照典章的要求,機械麻木的向大唐天子李隆基行跪拜禮;
韋青按照典章流程繼續大聲說道:“再拜”。
羣臣包括李林甫和李適之在內,與新太子李琩一起向李隆基行跪拜禮,太子與衆臣們起身後,中書令李適之手捧冊案、中書侍郎裴寬執璽綬立。二人驗明冊案後,李林甫對着李隆基叉手行禮說道:“有制”。
李隆基微微點頭道:“冊封太子吧。”
這時,按照典章的流程,新任太子李琩站起身,來到李林甫面前,當面領受案冊、玉璽。
從此刻開始,他就是被朝廷所承認,被大唐帝國上上下下所公認的太子了!
儀仗官韋青當即號令羣臣行跪拜之禮,這已經是冊封儀式的最後流程。
中書令李適之出列,從李隆基手中接過太子冊命詔書,代天子宣讀詔書。
這份詔書,大體內容都是千篇一律的東西,並不是李隆基想怎麼寫就怎麼寫,而是“典章”早就規定死了,根本沒法做什麼手腳。
其內容無非是褒揚太子的良好品行,鼓勵他之後的表現等等這樣的大話套話,並以大唐天子的名義,正式把璽綬送達太子李琩手中,這樣總算是完成了冊封儀式的全部過程。
太子臉上無悲無喜的接過詔書,按照典章的標準禮儀,對着李隆基行了一禮。
隨即韋青大喊道:“太子冊封完畢。”
這時候鼓樂聲再次響起,太子李琩用標準卻不帶任何情緒的動作,在莊嚴的禮樂聲中轉身出了太極殿,當他出了正門鼓樂就停了。
隨即大殿內陷入死一般的安靜之中。
這是整個太子冊封過程中最容易出幺蛾子的關鍵節點。此時太子必須轉身,對着坐南朝北,在龍椅上居高臨下看着他的大唐天子,行跪拜之禮!
要是這時候太子什麼也不做,或者禮儀不得體,那麼整個太子冊封儀式就被廢掉了!後續有什麼災難性的政治影響,誰也說不好,畢竟大唐一百多年曆史上,貌似還沒在這裡出過什麼狀況。
不過令羣臣們鬆了一口氣的是,太子李琩平靜而標準的對李隆基行了一個跪拜之禮,以這個動作爲標誌,作爲代表冊封之禮的終結,爲今日的太子冊封劃上了一個句點。
整個太子的冊封大典,從開始到結束,都是無趣、無聊,卻又意義重大。它代表了看不見摸不着的皇權,進行了“半次”交接。自此,朝中另外一個政治核心會逐漸形成,與皇權分庭抗禮。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只讓壽王李琩感覺到浪費時間。
嗯,現在要叫太子李琩了。
完成了太子冊封大典的他,跟在中書令李林甫身後,只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是那樣的荒誕不經,又無比真實!
曾經,他母親武惠妃是李隆基最寵愛的妃子,連李林甫都來示好。
他所擁有的一切,規格都遠超當時的太子李瑛。好多人都說,聖人會廢掉太子李瑛,立他李琩爲太子。
從現在回過頭看,那些人說得倒也不錯。
李瑛確實被廢被殺,聖人一日殺三子,震驚朝野。
而現在,李琩這個等了好多年,傳聞中似乎馬上就能被冊封的皇子,也確實被封爲太子了。
從結果上看,當時那些人所預測的簡直神準!
然而,李琩覺得這一切都已經沒什麼意思了。走到太子這一步的過程太過於曲折,失去了太多生命中難以割捨的東西。
如果可以許願,李琩情願上天把他的韋三娘還回來。
這太子之位,要着又有何用?
結果他剛剛走出太極殿,還沒來得及“回到”太極殿隔壁的東宮,李琩就被高力士給攔住了。
“太子,聖人在花萼相輝樓等你,應該往這邊走纔是。”高力士皮笑肉不笑的對李琩微微點頭說道,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走在前面引路的李林甫一愣,轉過頭看了看面帶神秘笑容的高力士,又看了看“喜怒不形於色”的太子李琩,默不作聲的領着其他人離開了。
他彷彿忘記了自己今日的職責,就是給新任太子引路,引對方進東宮一樣。
雖然幾天前,壽王李琩就已經住進了東宮,這些龐大又耗資不菲的禮儀,純粹就是做給外人看的。
“請高將軍帶路。”
李琩微微點頭說道,臉上無悲無喜。
高力士心中一驚,發現他現在真的有點看不懂李琩這個人了。
此人從前有沒有能力不好說,但真是懦弱到了極點。如今“破而後立”,自從婚宴上發難之後,似乎已經把所有名利得失都看開了!
這氣度沉穩的喜怒不形於色……難道他是真的有能力可以接過大唐帝國的“真龍”麼?
高力士壓住內心的驚訝,不動聲色在前面引路,獨自帶着李琩回到興慶宮,來到花萼相輝樓的迴廊處。此時此刻,李隆基已經搬了一個軟墊,自顧自在迴廊的欄杆處看落葉看了許久。
“坐吧。”
李隆基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對着高力士擺了擺手。後者很有眼色的退到十多丈以外。這裡的視野既可以看到基哥,又不會聽到基哥與李琩之間的談話。
“聖人,這裡沒有座位。”
聽到這話,李琩心裡感覺好笑,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以前他還不覺得,現在越來越感覺李隆基就是個迷信自戀的廢物,翻來覆去就那麼點權術招數。
一旦你已經看破生死,那麼任何關於生死的威脅,就變得無足輕重,從前被矇蔽的視野,反而無限開闊起來。
所謂無欲則剛,即是如此。
就好像現在,他心中的李隆基,就是個穿着龍袍,又被所有子女所厭惡憎恨的老不死和可憐蟲。
“那你便站着吧。”
聽到李琩的回答,李隆基沉聲說道,微微皺眉,心中不喜。
“微臣聽從聖人吩咐。”
李琩淡然叉手行禮說道,一副油鹽不進的姿態,很是隨意的站在一旁。
他的態度確實不好,但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他的禮儀都無可挑剔。
只是,基哥想要的,並不是禮儀規範,而是誠惶誠恐,是像狗一樣匍匐在自己面前!
看到李琩這樣的態度,李隆基心中的火氣瞬間就竄起來了!
“伱可知道,朕曾經跟高力士說,將來必定將你挫骨揚灰!”
李隆基面色陰沉,扭過頭死死盯着李琩說道。
李琩當了太子,他難道不想當皇帝?只要他想當皇帝,那現在就必須要服軟!
他爲什麼還不服軟?
這一刻,李隆基心中有點慌亂。對方的反應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基哥發現,他好像已經制不住這個看破生死,看破名利的兒子了。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那還有什麼事情能壓制住他的?
除非是廢太子,再玩一次“殺子游戲”。
可是李隆基把李琩推出來的目的,就是爲了讓他制約其他皇子。如果把李琩殺了,對自己的權威打擊大不說,還得再從皇子裡面再選一個!
那些人裡面,已經沒有比李琩更招人恨的角色了!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基哥需要李琩站在自己面前當靶子當擋箭牌,當一條看門犬跟其他皇子搏鬥。
而不是李琩求着基哥把他立爲太子。
這兩人之間的需求關係,已經徹底翻轉過來了。
“聖人可以動手,兒絕對不反抗。”
李琩平靜的對李隆基行禮說道,似乎一點都不怕基哥把他怎麼樣。
說破天,也不過是一刀而已,還能怎麼樣呢?
“孽子!朕冊立你爲太子,你就沒有半點感恩之心麼!”
李隆基破口大罵道。
“聖人,兒不過是從十王宅這個監牢,轉到東宮這個監牢罷了。對某而言,並沒有什麼不同,讓聖人失望了。”
李琩平靜的對着李隆基叉手行禮說道。
聽到這話,基哥死死的握住拳頭,氣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了,結果李琩卻依舊沒什麼“悔意”。
“滾吧!滾回東宮去!”
李隆基一甩袖子,氣得轉過身,背對着李琩!
“微臣告退。”
李琩依舊是平靜的行禮,隨即轉身離去,只剩下李隆基一個人在風中凌亂,那狼狽的姿態,就好像被秋風吹落的枯黃樹葉一般。
最後只會無聲的落到庭院內的泥土之上。
不一會,高力士走了過來,對李隆基行禮說道:“太子已經離開興慶宮了。”
“立李琩爲太子,是朕做錯了麼?”
李隆基嘆息問道。
“聖人可以適當的提拔重用一位皇子,制衡太子。”
高力士小聲建議道。
“說得好。”
李隆基微微點頭,隨即追問道:“選誰呢?”
“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會給聖人添堵。”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建議道。
李隆基微微點頭,不置可否,似乎心中已經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