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鄭叔清匆匆忙忙趕到興慶宮的時候,他在花萼相輝樓外面,看到李隆基正在跟那位受寵的“虢國夫人”在一起有說有笑,一副相談甚歡的模樣。
虢國夫人身邊還有一個三四歲大的孩童,正是傳言中虢國夫人的私生子楊幸。
當然了,叫李幸也可以。
虢國夫人的丈夫多年前就被基哥調到外地當刺史,又莫名其妙客死他鄉,這位寡婦生的孩子自然是私生子。基哥老來得子,幸哉樂哉,起這樣一個名字無可厚非。
基哥當時的心情如何,鄭叔清可以想象得到。但是更多的事情,他就不敢繼續往深處去想了。
出乎鄭叔清意料的是,基哥一看見他,就屏退了虢國夫人和楊幸,然後帶着他來到勤政務本樓的書房,二人商議大事。
落座之後,李隆基哈哈大笑道:
“朕的左相和右相,一個上值的時候喝酒,一個奏摺裡面寫了錯字,每人被罰了五千絹。宰相都是如此,朝廷的風紀確實是需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愛卿那邊是遇到了什麼難辦的事情了麼?連宰相都認罰了,朕倒是想看看誰那麼不開眼。”
聽到這話,鄭叔清不知道要怎麼回答纔好。
眼前這位皇帝自詡爲“聖君”,實則是個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渣男。他的話,隨便聽聽就好了,千萬不能當真,誰要是當真了,最後一定會倒大黴。
“回聖人,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微臣帶着神策軍的銳卒,在長安郊外突擊檢查那些五陵年少們的衣着,看是否符合朝廷規制,然後就出了一點小小的亂子。”
鄭叔清小心翼翼的說道,不敢擡頭看基哥。
“噢?果然還是有人不知體面啊!這不就是錦袍裡頭的襖子有赤黃布料打底嘛,有什麼好鬧騰的呢,認罰就完了嘛,這種事情朕早就猜到了。
愛卿只管辦差就是了,出了什麼岔子,朕給你兜着。該罰的錢,一匹絹都不能少,不管是誰,哪怕是朕的皇子皇孫,愛卿都無需留情。”
基哥哈哈大笑說道。
他心中暗想:方重勇提出來的“鑑查之策”,當真是妙啊!專門揪着雞毛蒜皮的小事往死裡整,卻絕不上綱上線。
一句話,只要您有錢給,那都不是事!
基哥認爲,朝廷官員和宗室權貴們,享受着國家的庇護,享受着國家的特權。現在隴右那邊缺軍費了,讓他們放放血,也不算過分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讓這些人出錢,是看得起他們!
在基哥看來,鄭叔清說的問題,簡直就不是個問題!
“謝聖人體諒,那微臣這便去辦,秉公處置。”
鄭叔清叉手行禮,隨即準備離開勤政務本樓。
忽然,基哥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叫住了鄭叔清。
“呃,這次你抓的人,嗯,朕是說那些穿着不當的五陵年少,多麼?有多少?”
基哥面色猶疑問道。
“回聖人,並不是很多,也就一百多人而已。”
鄭叔清臉不紅心不跳的說道。
“有一百多人,確實有點多啊……”
基哥喃喃自語說道,也是嚇了一跳。沒想到隨便一抓,居然抓了這麼多人!
“聖人,這些人不好放啊。要是放了,鑑查院以後再抓人,說話就不好使了。”
鄭叔清看到基哥有些猶豫,連忙建議道。
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爲了立威而來的,要不然以後他說的話誰還會聽呢?
“如此也好,就這麼辦吧。”
基哥點了點頭,他雖然知道鄭叔清這次會捅出大簍子來,不過也想看看最後結果會怎麼樣。
“收到的罰款,儘快送到隴右的蘭州。蘇毗王欲投靠我大唐,吐蕃勢必不會善罷甘休的。”
基哥板着臉提醒了一句。
“回聖人,微臣手下有一人精於數算,此事交給他不難辦。”
鄭叔清謙遜說道。
他對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心裡有數的,再加上他現在已經被基哥搞怕了,生怕對方認爲他鄭某人“善於理財”。
基哥微微點頭,大手一揮,示意鄭叔清退下。
“精於數算理財麼?”
老鄭離開後,李隆基若有所思,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那件難辦的差事可以交給這個人去辦。
……
長安發生的事情,方重勇也是無從知曉,他更是沒料到“鑑查”行動,第一刀居然就砍到李林甫頭上。
方重勇正在隴右籌謀一件大事:準備迎戰吐蕃!
杜希望臨走前,也將蘇毗王投誠的信交給了方重勇。這讓一直想苟過任期的方衙內大呼臥槽。
蘇毗王如果是詐降還好,如果他是真的投降大唐,那正好給了吐蕃人出兵的口實。
兩國交戰,也是講究師出有名。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很多時候兩國邊境上的一點小事,都會無限放大,成爲開戰的藉口!絕不能小看其影響力。
蘇毗王在蘇毗區已經失去了實權,具體管理蘇毗地區政務軍務的,是吐蕃的孫波茹,茹主纔是當地軍政的一把手。
而蘇毗王只是可以參政議政的吉祥物,並無執政之權,更談不上有多少親信部曲。
蘇毗王若是投靠大唐,最多是打了吐蕃贊普的臉,然後讓大唐天子和百官勳貴們滿足一下虛榮心。
僅此而已,不會給大唐邊防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好處,也沒辦法扶持蘇毗王再去搞個什麼“蘇毗國”。
蘇毗王也是奴隸主,沒有那個羣衆基礎。惡劣的自然條件,也讓大唐傷不起,耗不起。
因爲吐蕃人本身就沒有完全征服蘇毗地區,在這片地廣人稀,氣候惡劣的地方玩戰爭遊戲,投入產出比太低,還不如拿來聲色犬馬,起碼能聽個響。
離得近又不懼高原反應的吐蕃人都是如此,大唐就更沒理由吃力不討好了。
所以蘇毗王投唐這件事,對於負責接應的隴右邊軍來說,完全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辦好了,那是應該的,這本身就是蘇毗王“深明大義”,他又不是隴右邊軍鼓動才如此的。
辦得不好,隴右邊軍就成了無能之輩,連投靠過來的人都保不住護不住,將來誰還會投靠大唐?
到時候肯定有人要背鍋。
如果只是這樣也還罷了,不過是讓隴右邊軍接應蘇毗王和他的部曲而已。關鍵問題還在於,蘇毗王投靠大唐,給了吐蕃人出兵隴右的一個絕佳藉口!而吐蕃出兵的方向就是隴右!
蘇毗王反叛後,吐蕃馬上就會派人來找大唐要人,讓基哥馬上把蘇毗王交出來!
如果基哥肯吃這個悶虧,那他就不是基哥了!
人是不可能交的,不僅不會交人,基哥甚至還會大肆封賞蘇毗王,以打臉吐蕃人,樹立標杆榜樣。
當然了,這也是吐蕃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們正愁宣戰沒借口呢!
吐蕃馬上就會對內宣傳:蘇毗王爲什麼會反,那就是因爲大唐在鼓動吐蕃權貴造反啊,怪不得蘇毗王到了大唐就被封王封侯。
他們都是事先串通好的!
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那就掀桌子吧!咱們去戰場上用刀劍講道理!然後最大的倒黴蛋,就是直面吐蕃人兵鋒的隴右邊軍,講理都沒法講。
方重勇都能猜到,吐蕃人對蘇毗王的想法一定是洞若觀火,知道了也裝作不知道,說不定他們就是在等這個機會呢!
這位蘇毗王暫時還沒來,所以隴右邊境還保持着相對的平靜,於是方重勇就跟個準備過冬的倉鼠一樣,卯足了勁積極備戰。
這已經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了!
如今的吐蕃,已經不是武周之前的吐蕃,他們的軍事策略與軍事部署,已經相當完備,不可小覷。
吐蕃與大唐邊界線很漫長,武周以前,吐蕃人打仗,每個東岱都是青壯上前結陣廝殺,老弱婦孺及奴隸,在後方幹後勤的活。
這樣的好處,就是走到哪裡就打到哪裡,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後勤的壓力。
然而這樣做壞處也很明顯,那就是一旦前方戰局失利,吐蕃人的騎兵可以跑,步卒也有機會跑,但營地裡負責後勤的人卻完全沒法跑!拖累了整體的行軍速度。
所以武周以前,唐軍利用吐蕃人行軍的特點,打了不少勝仗。
不過,事情在後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吐蕃人在與大唐的長期對峙當中,形成了三個大的戰爭策源地,也可以說是三個大的後勤基地。
每次作戰,由大論出面,組織某些不善作戰的東岱承擔“囊霞”的任務,負責軍隊後勤與戰利品的管理。而另外一些善戰的東岱出戰兵,對外攻伐。
簡單的說,就是吐蕃形成了三個“大軍區”,每個軍區都可以獨立作戰。這種情況和大唐的節度使異曲同工,出現的時間也是前後腳的關係,可以看做是吐蕃人對戰場形勢變化採取的新策略。
要打哪裡,就從對應的“軍區”出兵,這一點上跟大唐別無二致。
最西邊的進攻發起點,是方重勇前世的青海西部柴達木河流域。也就是以都蘭、香日德地區爲中心,再加上青海湖以西的布哈河流域。
進攻的主要方向是大唐的甘州、肅州、瓜州和沙州,威脅河西走廊的安全。當然了,吐蕃人也可以直接向西,穿越阿爾金山,進攻西域南面的邊緣地區,威脅安西都護府。
河西節度府與安西節度府共同應對這一路的吐蕃人,幾年前,與方重勇打過照面,並在戰陣上廝殺的便是他們。
中間的發起點在方重勇前世的共和、興海、貴南等地,也就是沙珠玉河、大河壩河、茫拉河流域的廣袤區域,進攻的方向主要是河隴結合部的鄯州、廓州、涼州等地。
方重勇所在的隴右節度府,直接面對這一路吐蕃人的兵鋒。
而最東邊的,就是青海河南、果洛兩州,甘南的久治和川北的阿壩州,進攻方向是隴右東部的河州(目前還是蘭州的南部)、洮州、疊州、岷州,以及劍南的鬆州和茂州。
隴右與劍南兩個節度使分兵應對這一路的吐蕃人。
其中,隴右節度府這個方向,可謂是大唐與吐蕃衝突的最核心區域!
所以這天一大早,方重勇就按先前約定,與隴右各邊軍軍使齊聚一堂開會,商議大事。
其他各軍都是軍使到場,只有安人軍來了數十人,幾乎軍中所有將校都雲集於此,怎麼看怎麼顯得怪異。
不過安人軍的人,除了軍使哥舒翰外,並不能進入開會的大堂,只能在府衙院子裡面等候。四周都是隸屬於臨洮軍親兵,披甲帶刀武裝到了牙齒,氣氛十分肅殺!
“今日叫諸位軍使到場,主要是爲了宣佈一件事。”
節度府大堂內,坐在隴右節度使的主座上,方重勇面色平靜說道,不苟言笑。
在場衆多軍使沒人吭聲,都等着他的後文。隱約之間,這些人全都感覺要出大事!
“本節帥之前,將許多隴右邊鎮之事,包括安人軍譁變之事上報給聖人。聖人就回了四個字,那便是便宜處置。
所以,某現在就宣佈對於安人軍,以及安人軍將校士卒們的處置決定。”
一聽這話,在場所有人都看向哥舒翰,想聽聽這位倒黴蛋到底會怎麼說。
因爲哥舒翰是安人軍的軍使,無論怎麼處置安人軍,他都是受影響最大的人!
而且這位代理方節帥,貌似並不是在跟他們這些丘八打商量,而是態度強硬的直接告知結果。
“節帥要如何處置安人軍,末將都無異議。”
哥舒翰硬着頭皮說道。
“哥舒將軍深明大義,真是我大唐邊軍之表率啊。”
方重勇嘆息說道。
隨即他環顧衆人,一臉沉痛道:
“安人軍譁變鬧餉,居然不顧邊防,拋棄駐地四散而逃,徹底敗壞了隴右邊軍的聲譽。
害羣之馬不可留,所以本節帥現在宣佈,撤銷安人軍的番號。
其兵員與將校,皆編入隴右其餘各軍。具體細則,明日本節帥會派人告知諸位。”
此話一出,石破天驚!
別說是哥舒翰了,就連蓋嘉運這種已經給方重勇跪下當狗的將領,都被驚得耳朵嗡嗡作響!
這位“臨時節帥”,膽子實在是太大了,他完全是把雞毛在當令箭用啊!
在大唐軍法中,邊鎮節度使,是有權力在邊鎮設置新番號的,也可以撤銷原有的番號,只不過無權擴充編制。
簡單概括就是:節度使可以設立新軍番號,也可以撤銷舊軍番號。
然而哪怕是長征健兒,在兵部賬冊上也是記錄的,一個蘿蔔一個坑。節度使可沒辦法往兵部花名冊上加人進去!
朝廷給邊鎮的軍餉,那是一個子都不會多給!除非皇帝下令,經過中書門下省認定,兵部再執行,增加兵員數量。
增加兵部賬冊上的兵員,這個事情不是不能做,只是過程與流程是個大麻煩,輕易搞不定還很耗費時間,遠遠不是一個節度使能搞定的。
增加或減少番號,節度使則可以“一言而決”。
方重勇前世的史書上,哥舒翰在攻下石堡城以後,有一系列組合拳在隴右拓邊,然後新設立了包括“神策軍”在內的十個軍。
不過新增的兵員,那可是基哥強力推進才批下來的,不是哥舒翰本人的功勞。
如果把開元初年郭知運在隴右設立的一系列“軍”也算在內的話。節度使撤銷軍鎮番號,或者設立新番號,不說像吃飯喝水一般簡單,那至少也沒有難到要向朝廷步步請示等批准的程度。
然而,方重勇只是個代理節度使啊!伱一個代理,就這麼心裡沒數,要搞這種瞎折騰的活計?
隴右節度使衙門大堂內沉默了很久,哥舒翰這纔對方重勇叉手行禮問道:“方節帥,此事要不要先報長安,等聖旨下來以後再來定奪?”
他這話一出,大堂內衆將都一齊看向方重勇,想看看這位方節帥到底要怎麼處置。
“哥舒翰,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勾結吐蕃人亂我隴右邊疆!”
方重勇還沒說話,一直都悶不吭聲的王難得,衝上前一拳將哥舒翰打趴在地上!
隨即對着哥舒翰一陣拳打腳踢。
哥舒翰亦是不示弱,起身後二人扭打在一起,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夠了!你們是軍使,不是長安城裡青皮混混,還不住手!”
方重勇對着扭打的二人大喊了一聲!
兩人被其他將領勸住,互相怒視對方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