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自古就處於邊關地區,又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還是民族大融合的交匯樂土。
長期有北方的匈奴、突厥、鮮卑、回紇、蒙古、吐蕃、西夏等遊牧民族曾經在此放牧,也在此繁衍生息。黃河、苑川河、雷壇河、莊浪河等河流匯聚於此,使這裡既是邊關重鎮,又是水路、陸路要害。
走北方驛道可達涼州武威城,往西則可抵達鄯州,往東北沿着黃河則可抵達靈州。
這裡是典型的“兩山夾一水”的地形,易守難攻,且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雖然現代蘭州的農耕經濟已經很有些歷史沉澱,但和後世某些人幻想的情況有所不同。在唐代時,蘭州依舊是以放牧經濟爲主,農耕經濟爲輔。直到元、明時,才因爲漢民的大量開邊在此定居,使這裡成爲了一片以農耕爲主的區域。
幾天之後,方重勇帶着親隨,以及尚未成型,僅有數千人的天威軍,從鄯州城出發,浩浩蕩蕩奔赴蘭州。在抵達蘭州之後,他讓哥舒翰接管了蘭州城的城防,然後一邊在天威軍中臻選銀槍孝節的猛士,一邊等待王忠嗣的到來。
王忠嗣從河東那邊過來,必走蘭州,兩人總是要碰面的。不得不說,方重勇的安排可謂是考慮周全。
果不其然,他到蘭州屁股還沒坐熱。兩天之後,王忠嗣便帶着一千親軍,還有以李光弼爲首的數十人親信將領,一同抵達了蘭州金城。
大概是擔心補給不便,所以王忠嗣身邊的兵馬不算很多。但他身邊的將領可真不少,這些人若是去了鄯州,那幾乎是可以將隴右邊軍高層大換血!只看王忠嗣怎麼安排了。
金城外,黃河岸邊。
前來迎接王忠嗣入城的方重勇,看了看自己身邊的何昌期、王難得等寥寥數人,又看了看自家岳父身邊,那數十人規模的龐大武將團。
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之前對於大唐邊軍的潛規則玩法,以及對時代發展的脈絡,產生了一點點理解偏差。
安史之亂以前,雖然大家都知道安祿山要謀反,但安祿山乾的事情,卻幾乎是所有邊鎮大佬都在乾的。
舉個例子,比如說安史之亂後,李光弼與郭子儀不和,起因便是因爲郭子儀是安思順的親信,而李光弼則類似王忠嗣義子。
王忠嗣被冤貶官,接替他的便是安思順,這讓李光弼懷疑是安思順那邊的人在使壞。
其間是非且不去說,只是這裡面邊鎮武將自上而下抱團的姿態,大概也是一覽無遺了。
這些人與安祿山的區別只在於:天寶末年的時候安祿山造反了,他們暫時還沒有,卻也不能排除謀反的可能性。
拋開政治意圖不談,將這些在邊鎮抱團的武將羣體,看做是“有能力有實力的潛在造反集團”,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代宗時期的僕固懷恩謀反與德宗時期的涇原兵變,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他們暫時還不是藩鎮,但已經有了藩鎮的雛形,只是缺乏一個契機。藩鎮所需的一切內因,都在持續發酵之中。
“這麼久沒見了,怎麼見到某就發愣啊!”
王忠嗣大步上前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大笑道。
“岳父裡面請,小婿已經略備薄宴,爲岳父接風洗塵。”
方重勇恭敬行禮道。
“嗯,甚好,同去!”
王忠嗣微微點頭說道。
二人並肩而行,王忠嗣忽然感慨嘆息道: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某最慶幸當初沒看錯人。
我那女兒眼高於頂,性子也不怎麼好,婚後她沒有爲難你吧?”
王忠嗣不動聲色問道。
“確實不太行,幾下就沒力氣了。”
方重勇想着家國天下的大事,有口無心的隨便應承了一句,說完才發現自己說漏嘴了。
“嗯?”
王忠嗣一愣,停住腳步,有些疑惑的看着方重勇。
“小婿是說,她很好。某打算在涼州安定下來後,就將秀娘接到武威城定居。
這次任職涼州,時間恐怕不會短了。”
方重勇忍不住嘆息道,順勢岔開了話題。
西域商路走私的錢,王忠嗣也是拿了的,雖然他是拿來養私軍親信了,但這也是不能說的秘密。事實上,這次方重勇能擔任河西節度使,便是朝中很多大佬都在一齊使力,希望他能把這條走私商路救活。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長安這座走路都要花錢的巨城,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
哪怕自己不想花錢,跟同僚應酬,以文會友,巴結上司都要花錢。
這錢不是說你想不花就可以不花的!
來到金城內的府衙衙門大堂,就看到幾張由很多桌子拼成的長條桌,將整個大堂圍成了一個“回”字型。桌案上面,擺滿了各種時令瓜果冷盤,還有無須趁熱吃的涼菜,與幹胡餅。
其他的,不僅有西北常見的羊肉,羊腸,而且還有蒸熟後放涼蘸醬吃的牛肉。
方重勇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對王忠嗣說道:
“昨日城內恰好有一頭牛發怒撞牆,把自己給撞死了。
氣候一天比一天暖,放着也是不行。沒想到岳父一行人居然今日就到了蘭州,也當真是湊巧。
哈哈哈哈哈哈哈!”
聽到這話,王忠嗣身後衆將都露出“懂了”的笑容,依次入席。方重勇身後的何昌期與天威軍中諸將也跟着入席,分坐兩邊。
而正對着衙門大堂的正座,則是方重勇與王忠嗣二人相對而坐,這樣的宴會安排,正合朝廷規矩。如今王忠嗣是隴右節度使,方重勇是河西節度使,甭管資歷與人脈如何,二人現在是實打實的平級。
衆人都坐定後,方重勇下令開始上菜。一道又一道熱菜被端上桌,進進出出的下僕絡繹不絕,比菜市場還熱鬧。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一應俱全。
“今日賢婿倒是破費了啊,如此豐盛的宴席,某已經多年未見了。”
王忠嗣看着這滿屋子的佳餚,感慨嘆息道。不問可知,這一頓飯不可能便宜。
“這接風宴屬於官府宴請,乃是記在隴右支度使賬上的。”
方重勇微笑說道。
聽到這話,王忠嗣才啞然失笑,自己馬上便要接任隴右節度使了。所以,這頓飯實際上是他請方重勇吃,因爲記賬是記在隴右支度使那邊的,終究還是隴右節度府最後出錢。
朝廷所規定的營田使、支度使、節度使,轄區往往是稍稍錯開的,本意是讓他們互不干涉,又互相制約。但隨着邊疆形勢的變化,朝廷賦予了節度使干涉支度、營田的權力,所以這三者開始逐漸合流。在政務執行過程中,節度使便成爲了營田使與支度使的上級。
沒有明文規定,但實際上卻運行無礙的“上級”。
共用一個衙門,平日裡也是在一起辦公。這也是爲什麼牛仙客在河西當營田使的時候,可以攢下那麼多人脈的原因。
當時他身邊接觸的都是大佬,天天都在一起辦公,沒交情也磨出一點交情了!
所以在王忠嗣看來,其實今天是方重勇花他王某人的錢請客,相當不厚道。
當然了,真要說起來的話,這些都是基哥的錢。無論方重勇也好,王忠嗣也好,都是打工仔不是老闆。
這算是制度內允許的“公款吃喝”。
“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李光弼,契丹人,柳城李氏出身。”王忠嗣指着離他座位最近的一箇中年人說道。這人被王忠嗣一指,連忙起身對方重勇行禮,隨即坐下不說話,像是個悶葫蘆一樣。
方重勇也很是矜持的還禮,並未表現出驚訝。
“這位是某的賢婿方重勇,他馬上要奔赴河西擔任河西節度使,爾等都要以他爲榜樣,好好替聖人辦差。”
王忠嗣又指着方重勇說道。
王忠嗣那邊的武將,很多人都知道方重勇是他的女婿,但對這位馬上要奔赴河西擔任節度使,卻不甚明瞭。現在聽到這個“勁爆”的消息,無不感慨投胎的重要性。
一命二運三風水,人生啊,其實從投胎那一刻算起,就已經開始了。
在大唐,有人剛剛出生,就已經封王封侯。有人直到終老,都摸不到官宦的門檻。
這公平麼?
當然不公平。
可這就是人生啊!
自然界中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什麼時候又有過絕對的公平呢?
衆將心有慼慼,一個個都悶頭吃菜。
看到氣氛有些僵硬,方重勇連忙端起酒杯,挨個給王忠嗣麾下那些武將們敬酒,一點節度使的架子都沒有。這下大堂內的氣氛纔開始熱絡起來,彼此間觥籌交錯不在話下。
酒足飯飽後,王忠嗣命李光弼接管了金城城防,同時又拿到了天威軍的魚符,命哥舒翰帶兵屯紮於蘭州城外黃河岸邊,這纔跟方重勇二人來到蘭州驛站內的一間客房密談。
……
方重勇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然後將裡面的茶葉倒入茶壺。再往茶壺裡加入煮沸的水,輕輕搖晃了一下,又等了一會之後,這纔將茶水倒入茶碗中,遞給王忠嗣。
“這種茶,倒是未見過。”
王忠嗣微微點頭,接過茶碗抿了一口說道。
“這種茶無須烹煮,只需要衝飲即可。無論是軍中還是民間皆攜帶方便,亦可讓這種散茶走入尋常人家。
也無須加入那些不必要的雜物。
鐵鍋炒茶,替代蒸茶;以散茶替代茶餅,以沖茶代替煮茶,將來大有可爲。”
方重勇非常認真的說道。
“伱有心了。”
王忠嗣心事重重,隨口應和了一句,似乎無暇關注這些芝麻大的小事。
“上次你贏吐蕃那一仗,能不能跟某詳細說說情況如何?”
王忠嗣將茶碗裡的茶水喝完,輕聲詢問道。
“岳父,是這樣的。
此戰能勝的主要原因,還是吐蕃人內鬥太厲害了,負責戰區軍務的大論約束不住各東岱的軍隊。
要不然,想贏得這麼幹脆,很難。”
方重勇將自己在來隴右的路上,就想着建立“羊皮軍”作爲殺招,再到後面蘇毗王要內附大唐,吐蕃人準備大舉進攻隴右等等,事無鉅細,都跟王忠嗣說了一遍。
戰略上的核心思想,便是:以戰止戰!
以一場小規模的完勝,讓吐蕃人不敢貿然動手,爲隴右地區爭取更長時間的和平,以此爲目的來打仗。
而現在,預定目標已經完全達到。
接下來的時間,吐蕃人會認真備戰,唐軍也在備戰,就看今年秋天動手開打的時候,誰的手段更高明瞭!
聽完方重勇的介紹,哪怕王忠嗣見多識廣,也被“羊皮軍”和拒馬樁堵歸路這種騷操作給震驚到了。
拒馬樁和柵欄堵歸路這一招,吐蕃人早就用過,在關鍵地段有奇效。
但“羊皮軍”的操作當真是聞所未聞,方重勇算是獨創了!
“唐軍對陣吐蕃,歷來都充滿了兇險,稍有不慎就會全軍覆沒。像你這樣贏得如此痛快的,還真是第一人。
這個河西節度使,乃是實至名歸。
某也相信,憑藉你的人脈,到了河西肯定能勝任節度使之職。
你這個以戰止戰,確實是隴右這邊最好的應對策略。隴右邊軍問題很大,現在若是打起來,安人軍譁變的遺毒定然影響軍心。”
王忠嗣一臉欣慰說道,故意不去提走私商路那件事。事實上,河西走私的爛攤子,他也不認爲方重勇去了以後,可以玩出什麼花樣來。這樣的大窟窿,終究只是盡人事而已。
“岳父,吐蕃人的目標,就是石堡城。無論他們怎麼佯攻,都是障眼法。石堡城就是卡在吐谷渾故道上的一顆釘子,從吐谷渾故都伏俟城出兵,必經石堡城。
所以吐蕃人必將先拔之而後快,一定不能掉以輕心了。到時候若是真要支援,某從河西出兵走大斗拔谷,攻吐蕃側翼,可策應岳父用兵。”
方重勇提醒道。
“久守必失,聖人必定不滿足現在的戰線,不可死守城池。
你以爲河西隴右邊軍,要如何行動才能破局?”
王忠嗣微微皺眉詢問道。
“出兵攻克黃河九曲之地,並設軍鎮於此,便可以向聖人交差了。”
方重勇想了想,沉聲說道。
聽到這話,王忠嗣若有所思沒吭聲,還在思索利弊得失。
當年金城公主遠嫁吐蕃時,時任左衛大將軍的楊矩(後任鄯州都督),收受吐蕃賄賂,奏準朝廷將九曲之地送於吐蕃,作爲金城公主的湯沐邑。吐蕃得到九曲之地後,在此屯兵牧羊,修造城池、橋樑,並進一步向唐境滲透。
楊矩其實也不完全是收受了吐蕃人賄賂才作此決定的,也實在是因爲隴右的兵力和補給線要控制九曲之地(青海、貴南、同德、共和、興海等縣)非常勉強,簡單說就是吐蕃人從高原上衝下來,這裡根本守不住。
佔據九曲之地,就意味着攻克吐蕃半壁江山,甚至滅國的戰役要提上日程,否則就是久守必失,持續被放血的局面。當時金城公主遠嫁吐蕃,楊矩提出這一點也可以理解,他就是懶政,包袱丟出去一了百了。
而王忠嗣所憂慮的,便是攻克九曲之地以後,要如何經營這裡,又如何守住這裡。
進,會極大影響國策;退,就是下一個楊矩。
到底是進還是退呢?
王忠嗣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