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務本樓的書房裡,基哥面無表情聽着高力士的彙報。
方有德的要求其實是很奇怪的。
因爲按照正常人的思路,哪怕是想在汴州一帶養老,那也不能只要汴州,必須還得把汴州西邊的鄭州,還有北面的滑州都拿到手,以這三州爲核心建一個藩鎮,正好扼守黃河南岸節點與運河。
區區一個汴州,前不靠黃河,後沒有全佔運河所有區域,這能頂什麼用呢?
更何況,一千兵馬能幹啥?就算是羞辱人,基哥也不可能下達這樣的政令啊!
“全忠這是真的想隱退啊!”
沉默了很久,基哥憋出來一句話。
“回聖人,確實如此。若不是無心權位,誰會甘心就這麼讓出神策軍大將軍的職務呢?”
高力士不動聲色的勸說道。
“這樣吧,將滑州,鄭州,汴州,宋州四州合爲一鎮,設宣武節度使,其他三州各屯紮兩千人,各設一個軍。
汴州爲宣武節度使駐地,設一軍四千人,總計四個軍一萬人。養兵的費用從運河的過路費裡面收便是了。
你再去問問全忠,看這麼安排合不合適。”
基哥一邊用手整理袖口,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
事實上,在黃河以南的要害地段設野戰軍,早就有朝臣提出來過,目的就是爲了鎮壓長江以北到黃河以南這個區域可能爆發的民亂,方有德不過是把這個提議政策化了。
屬於政策落地而已,不算什麼獨創。
現在基哥之所以往大了搞,實際上也不全是爲了打發方有德,而是有着自己的全盤考量。
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地區,是大唐最重要的錢袋子,這麼重要的錢袋子怎麼能沒有軍隊看着呢?
從關中調兵到兩淮與河南,太費事了!而民亂的戰鬥烈度又不高,在河南有運河經過,又挨着黃河的幾個州建立一個節度府,往北可以卡住河北,往南可以威脅兩淮!
只一萬人,就把關中以東的大片區域給控住了!不得不說,這個佈局非常有水平。
平心而論,基哥紙上談兵的本事還是不錯的,起碼在朝臣眼中並非什麼都不懂的蠢驢皇帝。
基哥現在就是想說服方有德,讓對方開開心心的去汴州赴任,而不是表面上答應,到了地方以後摸魚搞出一大堆幺蛾子。
高力士得到授意,匆匆忙忙的前往一牆之隔的永嘉坊方氏宅院。沒多久,他又跟方有德一齊來到興慶宮勤政務本樓御書房面聖!
一看到方有德來了,基哥就知道事情沒有談妥。
他面色不虞,微微皺眉,端坐於御書房的龍椅上不吭聲,也不跟方有德打招呼。
“聖人的詔令,權柄過重。微臣不能接受如此大權,還請聖人三思。”
方有德伏跪在地上不起來,頭也不擡。
“全忠啊,別的將軍都嫌兵少,只有你嫌兵多,你讓朕如何是好啊!”
基哥將方有德扶起來,感慨嘆息道,一直在那搖頭不止。
“聖人,汴州一地,一千五百人,這是微臣的底線。如今四海昇平,汴州不需要那麼多兵馬!”
方有德非常強硬,就是不接受基哥的任命。
“這樣吧,擴編到兩千人,駐地是汴州。朕再給伱一個護漕使的職務,你就用這兩千人馬維護運河沿岸,處理相關事務吧。”
基哥臉上帶着神秘笑容,就差沒直接說“到時候你只管敞開了撈錢”。
維護運河這差事有多肥,在大唐可謂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沿運河州縣又沒有戰事,拿着刀又有官方身份的人若是想撈錢,有的是辦法。
而且這些灰色收入,都是朝廷默許的。
皇帝還不差餓兵呢!兵丁們巡查運河周邊,賺點辛苦錢礙着誰的事情了麼?
“聖人,巡河的事情簡單,可管理運河的事情微臣做不來。
請聖人給微臣配一個搭檔,也就是河南轉運使,運河政務歸他負責,我二人在同一個衙門辦公,互相配合即可。”
方有德提出了一個新職務,是目前朝廷還沒有,但很多人都提過的!
也就是把朝廷中樞目前有的“轉運使”一職,單獨拎出來,分割權柄往裡面加前綴。
比如說河東的物流就歸“河東轉運使”來管,河南的物流就歸“河南轉運使”來管。現在中樞的轉運使權力實在是太大了,分權也是勢在必行。
當然了,轉運使還是由宰相兼任,管理各區域的轉運使,算是政務細分。
河南轉運使要管理區域物流,手裡沒有人沒有兵那是肯定不行的。辦差人員沒啥問題,李林甫這邊也就一句話的事情;至於兵馬,方有德這裡就是現成的了。
想明白這些以後,基哥臉上的陰霾果然一掃而空。
“聖人,汴州連接四五個繁華州郡,不如朝廷以汴州爲中心拓展鋪開交子,藉着運河的便利,必定事半功倍。
可派第五琦前往汴州打理此事,順便擔任河南轉運使。”
高力士在一旁附和說道。
基哥微微點頭,其實他也差不多是這麼打算的。基哥拍了拍方有德身上的塵土說道:
“這樣吧,兩千精兵,由你自行招募並訓練,軍械從洛陽府庫裡調撥,軍費從運河收入裡面取便是。
雖然宣武鎮駐地是汴州,但允許你那兩千兵馬沿着運河自由調度,這樣總行了吧?
至於河南轉運使的事情,朕會讓哥奴去辦的,總之不會讓你吃虧。”
“謝聖人恩典!”
方有德恭敬行禮道,隨即轉身便乾淨利落的離開了興慶宮。
等他回到家以後,這才忍不住長嘆一聲。牙兵兇猛,千人足以。
真正臨陣的時候,數百牙兵以一當十,就足以逆轉戰局了。
要是有一萬牙兵,他都能夠橫行十個州了,要那麼多廢而無用的士卒做什麼!他又不可能訓練一萬牙兵,也管不過來!
除了徒耗錢糧又引人注目,還會被人孤立外,不會有任何效果。
汴州畢竟是大唐腹地,一萬兵馬太扎眼了,天子也會有眼線隨時盯着你。到時候啥事都辦不成。
兩千兵馬則是小了一個數量級,可謂是木隱於林,方便悄悄做準備。
大唐中樞從上到下,誰也不會在意某個管轄兩千人的將領平日裡如何。方有德將會逐漸“淡出”政壇,算是“大隱隱於朝”。
實際上,兩千人方有德都覺得太多了!
當然,他現在的所有謀劃,都只是以防萬一,方有德也不會輕易走到那一步。
“將來的事情,希望不會如你所說吧。”
方有德自言自語般嘆息了一句。
……
河西的夏季來得很早,初夏時節,白天的日照就已經相當誇張,曬得人眼暈。
方重勇窩在河西節度府的節度使書房裡看公文,阿娜耶則是在給他做“體檢”。
“哼,除了有點腎虛外,其他還好。妾身給阿郎開個補腎的方子,吃一個月就好了。”
阿娜耶白了一眼方重勇說道。
“公豬配種是這樣的,以後不要大驚小怪了。”
方重勇擺了擺手,淡然說道。
他當然知道爲什麼會腎虧,還不是在長安那段時間玩女人玩壞了,後面趕路又沒有好好休息。但是具體細節就沒必要跟阿娜耶說清楚了。
“早就跟你說過了,越是世家女越騷,碰不得的。你就是不聽。”阿娜耶一邊在那碎碎念,一邊查看方重勇給她帶來的新醫書,好幾個大木箱子裝着的。
方重勇不想搭理對方的粗話,還是在一旁看公文不說話。
“阿郎,你看你看,長安真是什麼醫書都有啊,還有教咒語呢!
咒語也能看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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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到一本靠“施咒”治病的書,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上面的每一個字分開她都認識,連在一起就不知道是啥意思了。
在唐代,咒術行醫不僅大行其道,而且科舉的醫科還考試考這個呢!
方重勇在心中暗想,民間常言“無醫爲中醫”,大概是老百姓真被那些奇形怪狀的庸醫給搞怕了。生病了寧可自己扛着,就算是在享受中等水平醫療。
民間疾苦確實不是個形容詞啊。
咚咚咚!
書房的門被人敲響,方重勇微微愣了一下。
其實今天他本來打算是讓阿娜耶用美色來給自己做“體檢”的,不過既然有人說他是腎虛,那方重勇也沒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了。養生嘛,能養就得養,別因爲好色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不過之前方重勇給侍從交待過,不要敲門影響自己玩小妾,爲什麼門還是會被人敲響呢?
正在他愣神的時候,門外傳來何昌期焦急的聲音:“節帥,出大事了!您快去衙門大堂!”
“快去快去,不要打擾我看書!”
阿娜耶頭也不回的擺擺手敷衍道,蹲在箱子旁邊翻書。
來到河西節度使衙門大堂,方重勇發現郭子儀等人居然都已經一身戎裝,穿戴整齊在此等候了。他輕咳一聲掩飾遲到的尷尬,環顧衆人詢問道:“這麼着急是出了什麼事情麼?遠征西域的準備不是一直在做麼,你們何以聚集於此?”
“方節帥,斥候來報,吐蕃四十萬大軍急攻石堡城!兵分三路襲擊隴右節度使防區!
我們要不要出兵鄯州增援?”
郭子儀對方重勇叉手行禮問道,面色不算焦急,但言辭相當懇切。
大唐的邊鎮野戰軍都是很警覺的,他們對於吐蕃人來襲的反應,基本上都比朝廷的反應快五天到十天,比節度使衙門快半天到一天!這個也是邊軍軍使存在的意義,遇到緊急情況可以自行決斷。
方重勇都還不知道吐蕃人奇襲石堡城的事情,赤水軍就已經提前半天知道了。
“朝廷有軍令麼?”
方重勇沉聲問道。
“衙門裡已經有專人寫公文快馬送去長安了,人剛剛纔離開涼州。”
何昌期在方重勇耳邊小聲說道。
“嗯。”
方重勇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勞師遠征去鄯州,那就是去送人頭啊。”
方重勇忍不住長嘆一聲。
這麼崎嶇的道路,等部隊走到蘭州,士卒和馬匹就沒體力了,趕到鄯州後還要上陣打仗。
完全是以己之短,擊敵之長!
吐蕃人出兵的時間,比大唐中樞預估的時間提前了兩個月到三個月!河西這邊在準備遠征西域,原本是預定一個月以後調撥一支一萬人的精兵到鄯州以北屯紮,給王忠嗣助拳的!
人去了以後,還要等涼州與甘州秋收了將糧草運過去,纔算是軍隊部署到位。否則隴右那邊缺糧,打什麼打啊!
沒想到吐蕃人進攻的時間居然提前了!而且還提前這麼多!
吐蕃人以前進犯大唐的時間非常有季節性,秋收後出兵,在青藏高原外圍較爲溫暖的地區過冬。待春季時無論勝敗,皆要返回青藏高原進行春耕,周而復始!
結果現在吐蕃人不講武德居然初夏出征,難道真的不管自家糧食收割了麼?
其實不止是方重勇在想這個問題,節度使衙門內所有人都在懷疑吐蕃人是不是瘋掉了。
“方節帥,支援隴右兵馬乃是勢在必行。不是說我們想躲就能躲得過去的,請節帥三思啊,兵貴神速!”
郭子儀站出來叉手行禮建議道。
“方節帥,不如末將帶銀槍孝節軍精銳一千人,先南下鄯州探路。”
王難得出列說道。
銀槍孝節軍的一千人,用在關鍵地位,足以逆轉乾坤。說實話,方重勇還捨不得將這些人丟到鄯州去當天線寶寶。
“援助,那是肯定要援助的。”
方重勇擺了擺手,示意衆將安靜下來,他一句話就定了調子。
且不說朝廷肯定會讓河西兵馬支援隴右,就說私人關係,現在的隴右節度使是王忠嗣,方重勇的老丈人,他能不去麼?
他不去,別人會怎麼看待他這個人?
於公於私,這一戰都跑不掉的!
“但是真不能去鄯州。等我們到鄯州,兵疲師老又缺糧,怎麼跟吐蕃人鬥?”
方重勇環顧衆人質問道。這一戰不是不能打,而是河西兵馬去了鄯州以後很吃虧!
說得難聽點,這就是添油戰術,讓唐軍跟吐蕃人在石堡城一線絞肉。這種打法就是圍繞着石堡城,唐軍與吐蕃軍雙方攻城,防守,換防,打援,循環然後再循環。
直到一方撐不住爲止。
方重勇心中有一個大計劃,他不想跟吐蕃人在石堡城耗着!
仗,不是這麼打的!
“某親自帶隊三千銀槍孝節軍,再配合原駐地的大斗軍,湊足一萬人。我們出大斗拔谷,南下翻山痛擊吐蕃腹地,圍魏救趙!
赤水軍保持警戒,以麻痹吐蕃人。”
方重勇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桌案說道!鄯州是不能去的,去了就把精銳全耗在那裡了!
方重勇的計劃說簡單其實非常簡單。
大斗拔谷以南的臺地,是吐蕃的一個後勤基地(甘肅門源縣),有重兵把守!而且山路崎嶇。
以往,都是吐蕃人順着這條路北上,從山坡衝入大斗拔谷,然後攻打河西邊鎮的防區。
如今,方重勇這麼玩,算是“寇可往,吾亦可往”了。
但人家吐蕃人是順着山坡往下衝,唐軍打回去則是要逆着爬坡往上爬,那難度能一樣麼?
河西節度使衙門大堂內鴉雀無聲,那些刀口舔血的將領們,一個個都乖乖閉嘴,不想當出頭鳥。
“狹路相逢勇者勝,你們是因爲害怕,不敢逆勢奇襲麼?”
方重勇看着衆人,面帶嘲諷詢問道。
“我等皆聽從節帥號令!”
衆將一齊叉手行禮道,盔甲因爲摩擦,發生刺耳的響聲!
“我們難,吐蕃人更難。我們能集中兵馬,吐蕃人更能集中兵馬。
大丈夫披堅執銳,馬革裹屍豈不快活,何必做小女兒姿態!
此戰我親自領兵,只進無退!”
方重勇拔出疾風幻影刀,一刀斬在面前的木質桌案上,將其一分爲二。
“再有言不可出兵者,與此案同。
各部聽命行事,一個時辰後出發!”
方重勇將刀收回刀鞘,徑直走出衙門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