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貌似忠良
高尚以爲他會被方重勇虐待,但實際上並沒有。
對方安排的住所,是靈州城內一間守備森嚴的院落。住的也是普通廂房,還有醫官來定時換傷藥。
這顯然是賓客的待遇,而不是俘虜或者罪人。
唯獨一點不好,便是嘴巴被堵住不許拿下來(若是悄悄拿下來,被人發現就會打耳光),連吃飯上茅廁都有人盯梢。
三日之後,高尚終於看到了方重勇來這裡審問自己,本就懸着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他是死是活,就看這一回應對如何了。
“殿下當了郡王,脾氣也大了,見到某這位熟人,想也沒想,便斬斷一臂。
將某的嘴堵住,是怕別人知道你我是舊相識麼?”
高尚壓住內心的恐懼,故作氣憤的質問道。
“成王敗寇,你的差事辦砸了,死不足惜。
現在只是斷條手臂而已,簡直人間大幸。
你不謝我手下留情,反倒是責怪我斷你一臂。
人世間恩將仇報,畏威而不懷德者,莫過於此。”
方重勇一番話,就把高尚給懟死了。
如果方重勇放他回長安,那還真是“大恩大德”,收一條胳膊作爲代價,已經相當“便宜”了。
“殿下說得對,是我誤會殿下了。”
高尚沉默良久,微微點頭,深吸一口氣說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此刻他已經沒什麼更多的要說了。
“把你接觸過的朔方軍將領,全都寫下來給本節帥,然後你便可以回去找永王了。”
方重勇將雙手放在背後,一臉淡然說道。
“殿下竟然肯放我走?”
這下高尚徹底不淡定了!
他這次來朔方,其實已經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並不怕死。
可是如果能活,誰願意白白去死呢?
“若不是爲了放你,某何故斷你一臂?”
方重勇大言不慚呵斥高尚道,理直氣壯沒有任何破綻。
事實上,當時在節度使衙門,他就是一時間沒認出高尚來,條件反射一般砍斷了高尚的胳膊。
被閹割後的高尚,整個人的氣質,都跟從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又不自報家門,還戴着帽子,甚至被人推倒在地上,臉上滿是污漬。
一時間誰認得出來啊!
不過話說回來,哪怕當時沒砍胳膊,方重勇到後面,也必然會從高尚身上弄下來某個“零件”。
如此一來,無論是永王李璘,又或者是基哥,都不會認爲自己跟這件事有勾結了,更不會認爲他跟高尚有“秘密協議”。
當然了,這也是方重勇秉持“要奮鬥就會有犧牲”的理念,辦事講求一個“公平買賣”。
哪怕我因爲自身的利益放過伱,但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否則,將來豈不是人人都不會畏懼於我?認爲我好欺負?
對某些原則,方重勇內心是非常介意的。
“殿下的苦肉計,代價着實有點大了。”
高尚苦笑道。
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麼呢?誰讓渾瑊這廝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呢?
那麼多朔方軍將領,就渾瑊一個愣子,偏偏這個愣子還被他遇到了。
不知道應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反過來說,方重勇這種人,就很“明白事理”,知道在老得快掉牙的天子面前表忠心沒什麼卵用!
“名單某現在便寫,哪些人態度熱情,也會給殿下圈出來。”
高尚沒有猶豫滿口答應。
他還不想死,特別是死得這樣沒有價值。
“如此便好。”
方重勇坐到桌案前,親自給高尚磨墨。
後者記憶力極好,居然一連寫下了二十幾個名字,不少名字上面都畫了圈。
朔方節度使旗下各軍的將領都有,人數之多堪稱是觸目驚心。
等墨跡幹了以後,高尚將這張名單折迭好,遞給方重勇,內心已然緊張到了極致。
如今世道,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了,他本人就是!
方重勇若是出爾反爾,直接宰了他亦是一刀的事情,連藉口都可以不找。
高尚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從來都不忌諱,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他人的心思。
果不其然,方重勇似笑非笑看着高尚詢問道:
“知道回去以後怎麼說麼?”
“殿下,某已經想好了。
請殿下將那封信交還在下,我會去一趟長安,將信交給高力士。
並言明殿下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誤傷了我斷了我一臂。”
高尚勉強笑道,說話之間,又感覺斷臂處隱隱作痛。
他的真實身份,其實算是基哥的密探,爲的就是控制和監視永王李璘。但高尚又有自己的私心,實際上暗地裡左右橫跳,兩頭欺騙,兩頭拿好處。
比如說這次,他就可以回去跟高力士說“拿着李璘的招攬信釣魚執法失敗,被朔方節度使抓到後斬去一臂,險些喪命”。
如此一來,他用一條胳膊證明了對基哥的忠誠。而方重勇對基哥更是忠不可言,連李璘收買拉攏的信都不帶拆開看的!
方重勇因爲“不知內情”,當然要對這種皇子的親信密諜不客氣!
如果沆瀣一氣,那反倒是有異心了。
至於永王李璘的陰謀,壓根就只是個笑話而已,基哥也不會當回事。
心急火燎的處理掉這個傻大兒,難道再重用一個更聰明的皇子,將來給自己添堵麼?
基哥的行事風格,其實早就被很多人摸透了。
在這幾天時間裡面,高尚已經把所有的退路都想好了,就等着今天。
換言之,基哥的這一輪“試探”,試出了朔方軍中很多人的政治底色。
高尚這種“事成爲李璘辦事,事敗則爲基哥辦事”的套路,這年頭其實也挺常見的。
夾縫裡求存的人都這樣,爬得快,機會多,一百個裡面幾乎就要死一百個,只看什麼時候死而已。
果然,方重勇微微點頭道:“你聰慧異常,心智過人,實在是可惜了。若是聖人沒有閹割你,本節帥一定調你到身邊爲長史,出謀劃策。
你回去就按剛纔的去說吧,當然了,你也可以在聖人面前說本節帥壞話,這個無所謂的,來日方長嘛。”
方重勇言談之間,不動聲色的給基哥上了眼藥。
感覺到了難以言喻的威脅,高尚連忙辯解道:“某還未謝過節帥救命之恩,豈能在背後說節帥的壞話。”
他其實還真想跟基哥告狀,說方重勇“心思深沉,有不軌之心”。
可是思來想去,卻發現二人現在坐一條船上。
高尚說方重勇有問題,那等於是在說自己這次能回來,也是方重勇故意爲之。如果方重勇是反賊,那不是反賊的你,怎麼可能被放回長安來?
高尚向基哥告密,等同於自殺!
一套組合拳打下來,只怕方重勇憑藉聖眷不見得會有什麼損失。但高尚自己將來能不能頂得住方重勇的報復,可就難說了。
來日方長,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若是想報仇,將來有的是機會!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高尚這樣勉勵着自己。
滄海桑田,峰迴路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將來是方重勇繼續風光無限,還是自己翻身做主,都要兩說呢!
今日斷臂之仇,十年後再報都不晚!
高尚在心中暗暗發誓,今日方重勇給他的恥辱,自己將來必定百倍奉還。
“沒有便好,你明日便返回關中,向聖人檢舉朔方軍中有心懷不軌之人。” 方重勇一臉淡漠,語氣森然說道。氣勢逼人,容不得半點拒絕!
高尚感覺得出來,只要自己敢說一個不字,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他連忙點頭哈腰道應承道:“請節帥放心。這些事,某一定辦妥。”
“嗯,如果沒別的事,本節帥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明日某派人送你去驛站,你自己回長安吧。
我就不送你了。”
方重勇很是隨意的說道,並沒有將高尚這樣的人放在心上。
或者說,壓根就不在乎高尚心裡是怎麼想的。
這種漠然,深深刺傷了高尚的自尊心。
他一直認爲自己是很有本事的,他也曾經認爲方重勇就只是有個好爹。
沒個好爹,他什麼都不是!
高尚認爲,如果他爹是方有德,現在也未必不能當節度使!
大唐,就是屬於權貴們的世界,他們要什麼就有什麼!
而自己這個河北寒門出身的人,什麼也沒有。往上爬的過程中,遍地荊棘!
基哥要閹割他,說閹就閹了!方重勇要砍他胳膊,說砍就砍了!
他無法反抗,甚至連報復都做不到。
這些權貴們,除了手握大權外,他們還有什麼?
高尚越想越氣,僅剩下的那隻手,將手指捏得發白。
可是,他現在卻只能是……無能狂怒。
高尚接過方重勇遞過來的那封分量極重的“招攬信”,那本來是他用來收買經略軍軍使渾瑊的。
一旦掌控了經略軍,基本上就掌控了靈州的防務。將來永王只要抵達靈州,振臂一呼,那就……
可惡,就差那麼一點點!爲什麼總是隻差一點點!
高尚心中暗暗惋惜,真就差了這一步。他原本以爲鐵勒九姓的人應該十分容易收買,沒想到恰恰相反。
這些人很愣,很頭鐵,油鹽不進!
一失足成千古恨,不過還好,自己的腦袋還在,未來還有機會!
心中百轉千回的時候,方重勇已經推門而出,只留下一個高大的背影。
砰!
方重勇已經離開院落之後,高尚小心翼翼的關上房門,這才恨恨的一拳砸在桌案上!
“上天對某何其涼薄!”
高尚感慨哀嚎道,低頭垂淚。
他不服。
現實一直在捶打他,反覆捶打沒有盡頭。
憑什麼呀!
……
高尚離開靈州了,由方重勇派遣親信護衛沿途護送。名爲押送回長安受審,實際上高尚與方重勇之間究竟有什麼內幕,邊鎮那些丘八們誰也不知道。
但普遍感覺方重勇對天子還挺忠心的!
高尚離開靈州還沒幾天,河套經略大使,兼朔方河東兩鎮節度使方重勇,召集朔方軍中邊將,到靈州城內開會,商議防備回紇人寇邊事宜。
衆將不疑有他,這是必然會有的操作,他們皆是馬不停蹄的趕到靈州。稍作歇息後,便立刻前往節度使衙門,參加會議。
這天下午,靈州飄起鵝毛大雪,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
方重勇坐在衙門大堂主座上,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一衆朔方軍將領,又看了看外面大雪紛飛,不由得想起江打油的那句“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差點沒笑出聲來。
看到自家主帥在發呆,方重勇身邊的錄事參軍封常清小聲提醒道:“節帥,人到齊了。”
“嗯,那便開始吧。”
方重勇輕輕擺了擺手,大門口的車光倩已經領着一百手持角弓弩的銀槍孝節軍士卒將衙門口圍得嚴嚴實實!
就連方重勇身後的內堂,都衝出來很多手持刀盾的猛士,由何昌期率領。站在方重勇身邊。
這架勢一看就不對頭!
衙門大堂內那些身着軍服,完全沒有披甲,甚至連隨身橫刀都被收繳的朔方軍將領,頓時面色微變。
不少將領與相鄰之人互相交換眼色,都是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道方重勇要玩什麼。
“諸位,等會沒有唸到名字的,便可以自行離開衙門,但不要離開靈州城。
防備回紇人的方略,將於明日一大早討論,到時候務必到此,否則軍法伺候。
唸到名字的人,就不要離開衙門了,本節帥等會有話與你們細說。
都聽明白了麼?”
方重勇站起身,環顧衆人問道。
“我等皆聽從節帥號令!”
衆將齊聲答道。
事到如今,他們還能說什麼呢?
“韓遊環!聽到名字喊到!”
封常清大聲念道。
“到!”
“郝廷玉!”
“到!”
“季廣琛!”
“到!”
“魏楚玉!”
“到!”
“朱元琮!”
“到!”
一個接一個方重勇完全不熟悉的名字被唸了出來。每次有人答應,方重勇都會看看那個人到底是誰。
簡單說來,邊鎮將領的相貌,都有些類似模板一樣的特徵,這是他們在面臨相似地理環境與日常事務下形成的。
魁梧的身材,長手臂,黑黃中帶着紅潤的面頰,很多人都是這樣的相貌。
就連方重勇自己,也是差不多的。經常在邊鎮,便不可能長出高尚那般小白臉的模樣。
如果單看相貌,方重勇完全看不出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誰忠心,誰有小心思,壓根也不會寫在腦門上。
一時間,他有點同情基哥了。
有着前世記憶的方重勇,起碼還知道某些人的秉性如何。但是基哥高高在上,又不可能先知先覺。
他怎麼判斷哪個人是壞人呢?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這又不是什麼很稀奇的事情。
“陳回光!“
“到!“
終於唸到最後一人了,封常清將手中的名單交給方重勇,隨後退回原位。
“沒有唸到名字的,現在便可以離開節度使衙門!”
方重勇站起身,大手一揮!
沒有聽到自己名字的將領如蒙大赦,連忙小心翼翼的退出衙門大堂。原本擁擠的大堂內,便只剩下二十多人了。
“諸位,你們可知道,本節帥爲什麼要將你們留下來麼?”
方重勇環顧衆人,沉聲問道。
在場之人,皆是目光閃爍。
他們隱約猜到,自己爲什麼會被朔方節度使扣留在此了。
只不過,現在已經到了這一步,哪怕是硬着頭皮也得死扛着啊!
現場的氣氛,漸漸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