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擔心何昌期“沒見過世面”而辦不好事情,於是方重勇便親自帶隊,前往河陰縣縣城外最大的一個莊園。
它屬於范陽盧氏,在當地也算大名鼎鼎了。
唐代的莊園,是一種大地主纔有的土地組織經營模式,而非是一種土地所有制度。
它不像是南北朝時,一個莊園就是一個塢堡,外敵很難攻破。
但它也不是簡單的地主收租模式,其中包括了一系列組織運營的規則。而且莊園內勞作的人,和大地主家的關係非常複雜,其中甚至不乏只管安保的退役老兵。
並不是單純的佃戶。
簡單的說,一個莊園就是唐代大社會中的一個小社會。在戰亂沒有開啓之前,世家大族將其作爲生產財富的奶牛;而在戰亂爆發後,莊子裡的人力資源,很容易在世家大族的率領下,拉起一支組織能力不弱的隊伍,以莊園爲根基自保。
畢竟,別人屯糧我磨槍的情況,只存在於想象之中。而很多時候,富人手裡,也是拿着刀的。
當然了,某些大族子弟自身能力退化,有刀卻提不動刀,那也怪不得別人。
來到盧氏莊園附近偵查,方重勇身後的銀槍孝節軍士卒,都被這個莊園的規模給驚呆了。
盧氏莊園的核心,是一座寺廟,叫興國寺。
而莊園則在寺廟除了大門以外的三個面興建,挨着運河,背靠大山,山上樹木鬱鬱蔥蔥。這裡一看就是個方便佈防的好地段。莊園附近有寺廟,估計還有瓜果特產以及河裡的水產。
這些東西通過水運向西,很容易流入洛陽的集市獲取財帛。
若是沒有戰亂,莊園裡的人也很方便通過運河購買糧食。
從地形判斷,莊園裡應該不是主要種糧食,而是多元化經營,並且山上的果園面積不小。
方重勇在莊園附近觀察了一番地形,然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這裡是世家大族盧氏撈錢的一塊風水寶地!
不得不說,他們的眼光很毒。
方重勇有點明白爲什麼元結他們拿這個莊園沒辦法了,只看門口的箭樓,就知道那裡的人早就準備好了。
這種大莊園,裡面的人不一定全是佃戶,有些甚至是“合資入股”的外來戶,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自然是不缺看家護院的。
河北叛軍攻下河陰縣縣城後,也沒有把盧氏的莊園怎麼樣,方重勇大概也知道爲什麼了。
因爲官府口中的“百姓”,就是這些人啊!
無論誰掌權,都要跟他們合作,才能迅速控制本地。
“節帥,我們是去找他們要點東西就走,還是強攻這裡?”
何昌期壓低聲音詢問道,他心裡也有點發毛。
“你去打個前站,跟盧氏的人交涉一下,要一點糧草,看他們肯給多少。”
方重勇沒有理睬何昌期,而是對車光倩吩咐了一句。
結果聽到這話,車光倩微微皺眉,勸說道:
“節帥,我們不如直接上門說明來意,亮明身份,然後有多少拿多少,諒他們也不敢不給。我們這般禮讓,會讓那些人覺得我們不過如此,以至於蹬鼻子上臉。”
車光倩比何昌期更明白那些世家大族是什麼玩意!
在那些世家大族之人眼裡,誰來了都得拉攏他們。而他們只要搞定了官府上層,幾個丘八又能鬧出什麼事來!
那些人還沒有感覺到時代已經變了!
“先禮後兵。”
方重勇口中吐出四個字來。
“得令!”
車光倩領命而去。
趁着他離開的空檔,方重勇對何昌期調笑道:“你猜,車光倩能搞到多少糧秣?”
“怎麼也得搞個幾千石吧?”
何昌期大言不慚道。
方重勇搖頭冷笑,沒有接茬。
他們這次只帶了幾十個人,要是硬闖莊園,心裡還有點發毛。於是一行人就藏在離莊園不遠的樹林裡,等着車光倩返回。
不一會,車光倩回來了,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懷裡還抱着一個木箱子。看起來,似乎有點哭笑不得。
“情況如何?”
方重勇好奇問道。
“祖籍范陽盧氏的這家人,全家都已經搬遷到洛陽安業坊居住,在這裡的,都是旁支出身打理莊園的人。
然後,末將一粒米也沒要到,那些人,倒是給了末將這個。”
車光倩將懷裡的木箱子打開,放到地上,裡面安安靜靜躺着厚厚的一迭洛陽交子!
對,就是與河西交子略有差別,同樣不能吃,不能穿,擦屁股都嫌硬的洛陽交子。
除了細節與河西交子略有不同外,其他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衆人面面相覷,心中五味雜陳。
作爲“發明”交子,開創紙幣先河的方重勇,此刻看到盧氏莊園的人,居然拿着厚厚一迭交子,來打發他與銀槍孝節軍。
老實說,他現在的心情還挺微妙的,有種被人貼臉開嘲諷的無奈與錯愣。
“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呢?”
方重勇壓住內心的火氣問道。
“還能有什麼意思,讓我們拿着交子去買糧食唄,有多遠滾多遠。”
何昌期撇撇嘴,一臉不屑說道。
“確實如此,所以末將也是有點哭笑不得。”
車光倩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不得不說,盧氏莊園裡管事的人,實在是有點黑色幽默了。
如果他們懂這個詞是什麼意思的話。
據方重勇所知,如今戰亂開啓,交子已經形同廢紙,甚至連金銀與銅錢都時不時被拒收,唯有絹帛與糧食這種可以用的東西,在流通中依舊暢通無阻。
盧氏的人給車光倩一大迭不能用的交子,那種感覺,就好像有人給攔路搶劫的強盜一張昨日場次的電影票一樣。
就這,還不如不給呢!
“你說了我們是銀槍孝節軍麼?”
方重勇沉聲問道。
“說了,但那人說沒聽說過,他們只知道宣武軍和控鶴軍。他們還說戰亂一起,有很多沒有聽過的番號都冒出來了。如今一個刺史隨便抓幾百團結兵,就敢新建一個番號。
言外之意,就是暗示我們只是退役的團結兵出身,臨時集結起來的烏合之衆,到他們這裡要飯的。”
車光倩無奈解釋道。
其實這也不稀奇,因爲來盧氏莊園的時候,方重勇特意讓所有人都卸甲,以免在河陰縣當地過於引人注目。
盧氏莊園的人狗眼看人低,一看唐軍軍官居然連盔甲都沒有,自然是直接給車光倩打上了“雜牌”的標籤。
方重勇微微點頭,差不多把這邊的“行情”摸清楚了。
正在這時,一直在旁邊看戲都沒出聲的元結,一臉疑惑的詢問道:“節帥,現在交子形同廢紙,要這些有什麼用呢?”
他還有點沒搞明白狀況。
“今夜有賊人,要夜襲盧氏莊園。我們做好救援的準備。這些交子,是他們給我們的酬勞。”
方重勇慢悠悠的對元結說道。
賊人?哪來的賊人啊?
元結一時半會還處於懵逼之中。
忽然,他看到長得五大三粗的何昌期,臉上閃過一絲殺意,頓時心領神會!
踏馬的,誰是賊人,當然是面前方重勇和他麾下的銀槍孝節軍了!
不然還有誰是賊人!
“節帥,這樣會不會有點不太好。雖然盧氏的人確實是……”
元結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方重勇帶領的可是禁軍啊!吃皇糧的!
你怎麼能幹打家劫舍這樣的事情呢?
雖然元結對盧氏莊園的人同樣沒安好心,但最多也就是找那些人“借”一點糧秣輜重,讓他們可以安然返回魯縣。
“次山兄,時代變了,你沒發現麼?”
方重勇意味深長拍了拍元結的肩膀說道。
……
這天夜裡,河陰縣盧氏莊園的角樓上,一個一襲白衣,羽扇綸巾的青年人,正拿着一本《王右丞集》,在火把的照耀下看着。
“夜黑風高夜,思緒亂如麻。遙望星空遠,心事訴無涯。”
他忽然詩興大發,即興創作了一首。
然而,這位年輕人心裡雖然想着的都是王右丞那般高山白雪,但嘴裡念出來的,卻只配跟江打油一個檔次。
簡單點說,就是太俗了!
他叫盧邁,舅父是在洛陽當差的河南少尹崔祐甫!
他的祖父,他的父親,他的叔叔,他的舅舅,等等等等,都是官員。
他以後也會是官員,並且他們家子子孫孫,都會是以當官爲職業。哪怕沒辦法做官,也絕不會下地勞作。
盧邁知道現在戰亂,河北那邊四王另立朝廷,太子好像也跟聖人不對付,但他並不覺得這些兵荒馬亂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無論天下亂成什麼樣,都需要有人來治理。
“讀王右丞的詩,就是在學怎麼官場應酬。
當真是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盧邁一邊不屑點評,一邊又是無可奈何。
官場規矩,便是無詩文,不成器。沒有文采,到哪裡做官都吃不開。王維的詩,很多都是寫官員之間迎來送往的,對將來如何做官,很有參考借鑑的意義。
盧邁自信自己才華與品德都不缺,唯獨缺了點文采。
忽然,站在他前方不遠處一個正在值守的家奴,被黑暗中射來的一箭洞穿了脖子!
那人來不及呼喊,就捂着脖子栽倒在地上,腰間箭壺中的箭矢散落一地!
突遭變故,盧邁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聽到樓下莊園大門的方向,有人發出了一聲尖厲的慘叫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一聲叫喊,劃破夜空的寧靜,讓盧邁徹底從胡思亂想中清醒了過來!
“出事了!出事了啊!到底怎麼回事?”
盧邁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着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他腳步剛剛邁入角樓的樓梯,忽然身體像是被猛獸盯住一樣,全身都汗毛倒數。直覺告訴他,下樓的話,會面臨不可預知的巨大風險!
盧邁又故作鎮定的坐回原位。
然後,他就聽到莊園大門開啓時,發出的那種難以形容的牙酸之音!
緊接着是刀劍入肉的刺入聲,拳打腳踢的啪啪聲,以及混雜着哭腔的咒罵與嚎叫。
混做一團,令人心驚膽裂!哪怕不下角樓,也能猜出下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喲,這裡還有個漏網之魚啊!”
很久之後,一個穿着唐軍明光鎧,但臉上蒙着黑巾的年輕將領走上角樓,他身後還跟着幾個五大三粗的丘八。
每人都是身披重鎧腰挎橫刀,一看就不好惹。
臉上掩耳盜鈴一般的蒙着黑巾,卻連唐軍的軍服都不肯換,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唐軍一樣!
“這位是在玩少年諸葛亮的扮演遊戲呢,帶他下去,不必動粗。”
爲首的軍官指着盧邁,對手下吩咐道。他蹲下來檢查那個脖子中箭的倒黴蛋死透了沒有。一邊翻看屍體,嘴裡還一邊唸叨着什麼“箭術神準”之類的廢話。
盧邁在兩個假扮盜匪,卻連表面功夫都不打算做一下的唐軍士卒押送下,來到莊園內的一片大空地。
據他所知,這裡一般都是用來堆草垛的。莊園裡有什麼大事要宣佈,也都是在這裡宣佈。
此時此刻,地上的屍體不算多,只能算是零星而已。大部分人都活了下來,大幾百人被集中在空地,似乎是有人要訓話。
“誰是莊子的負責人?”
剛纔調笑盧邁的那個年輕將軍扯着嗓子問道。
“老朽盧頓,管着這個莊子,家中在朝爲官的是鴻臚寺丞盧杞。家主娘子兄長是崔祐甫,不知道是莊子裡什麼人得罪了幾位軍爺……”
一個穿着錦袍的老頭子從人羣中走出來,說的這番話卻是綿裡藏針。
又是盧杞又是崔祐甫的,總之,就是暗示自己“上頭有人”!
你們這些丘八不要胡來!
“擱那迭buff呢!”
那位年輕軍官聽得皺眉,直接抽刀斬向盧頓的脖子!
只是一剎那,盧頓脖頸間留下一道深紅的血印子,鮮血濺了那位軍官一身!
他一腳將盧頓的屍體踢到一旁,對人羣喊話道:“誰是負責管着莊子的,自覺的站出來,不要逼某大開殺戒。”
無人肯站出來,盧頓的下場已經說明了一切。現在這種情況,誰站出來多半九死一生。
“那現在就開始殺人吧,殺到有人肯站出來爲止。就從……嗯,從你開始好了。”
那位年輕軍官指着一個五大三粗,一看就是莊園“保安隊”成員的漢子說道。
“住手!某就是管事的,你們想知道什麼?”
人羣中一直不敢吭聲的盧邁站了出來。
誰知那位年輕軍官不耐煩的呵斥道:“小屁孩滾一邊玩去。”
他身邊的幾個丘八,哈哈大笑着將盧邁推到一旁看戲。
“時間不多了哦,我數三聲就開始殺人。”
“三!”
“二!”
“一!”
剛剛數到一,就有五六個人,被人羣推了出來。很顯然,衆怒難犯,人性的弱點,被那位年輕軍官完美拿捏。
“第一個問題,莊子裡佃戶收租幾成,給官府交幾成?”
那位年輕軍官沉聲問道。
“給官府多的時候交一成,少的就交半成。
佃戶交五六成,但是常常收不齊,通常只收個十之七八的樣子。”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的說道。
聽到這話,空地上不少佃戶都是一臉驚詫!因爲莊園向官府繳納的稅賦,遠比他們想象要少!
盧邁臉上也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因爲他發現他們家……真的好踏馬心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