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軍節度使衙門大堂內,宣武軍衆將與幕僚齊聚。方重勇將皇甫惟明的親筆信交給身旁的岑參道:
“諸位,都看看吧。”
後者將信交給車光倩,隨後信件在衆人間傳閱,不久後,所有人都將信看了一遍。
然後都被皇甫惟明的大手筆給嚇到了。
“皇甫惟明既然這麼大方,怎麼不把自家的妻妾,都送給節帥玩玩呢?
這麼大的地盤,難道還比不上幾個女人?至於麼?”
何昌期“大聲密謀”般的自言自語了一句,大堂內所有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一個個都忍俊不禁,想笑又拼命忍住。
話糙理不糙,何昌期的吐槽其實非常符合人性常理。
“咳咳!何老虎,嚴肅點,這是在討論政務軍務呢!”
方重勇輕咳掩飾尷尬,低聲呵斥道。
何昌期連忙抱拳告罪,一隻手捂住嘴,好像生怕自己再說錯話一樣。
“皇甫惟明派人送信來,約定要與某打默契仗,諸位以爲要如何應對纔好呢?”
方重勇環顧衆人詢問道。
戰略之上,任何一點小事,都有可能產生極爲嚴重,且不可預料的後果。皇甫惟明不送信來還好說,這表示他或許並不打算攻略河南。
但現在既然對方已經派說客來了,這反過來證明,皇甫惟明很快便會對河南用兵,只看是打哪裡,怎麼打。
如果只攻河南道,那就是與方重勇掰手腕;
如果是攻都畿道(包括洛陽與陝州等地,與長安所在的“京畿道”對應),那麼就是先穩住宣武軍,以攻取洛陽爲首要任務。
如果是兩路齊攻,則會攤薄兵力,什麼都要就是什麼都得不到,那就不足爲懼了。不過皇甫惟明也是名將,打老了仗的人,應該不會犯下這樣的低級錯誤。
對方究竟會怎麼選,目前來說還很難判斷。
當然了,皇甫惟明信中所承諾的事情,就是騙三歲小孩的玩意,大堂內在座之人,不會將這個當真。
“節帥,目前洛陽兵力空虛,皇甫惟明此舉,便是要先穩住我們,然後全力攻取洛陽。
我們可以先按兵不動,待他們通過虎牢關的時候,再斷其後路。此爲以不變應萬變之策。
目前不妨在汴州深溝壁壘,廣積糧秣,以待時機。”
王難得對方重勇抱拳行禮說道。
“確實如此。”
“皇甫惟明那崽子就是野心勃勃。先破洛陽,他們便可以定都於此,昭告天下,名正言順。”
“是啊是啊,河北賊軍就是想讓我們按兵不動。”
大堂內衆人議論紛紛,很顯然,不少人都認同王難得的判斷。
從政治上看,攻取洛陽的戰略價值不可估量。而且可以從河內與虎牢關兩個方向夾攻,攻下來以後也能守住作爲首都。
這對於河北叛軍來說,意義重大,他們現在就缺了一個像樣的都城,以至於“正統性”不足。
攻打洛陽的戰略優先級,要遠遠高於攻打河南。
畢竟,河南平原地區,戰略縱深很大。只要方重勇願意,可以一直退,退到亳州等地佈防都不要緊,有的是機會反擊。
河北叛軍攻下一地,還得派兵駐守,展現拉得越長,破綻就越大。無論怎麼看,宣武軍都屬於可以“徐徐圖之”的對象,犯不着皇甫惟明如此惦記。
“節帥,末將想說一件事。”
車光倩舉起手來,大堂內頓時安靜下來,不同的人臉上的表情也不一樣。
嚴莊等文人都不知道車光倩的厲害,有些不知所以;但是方重勇麾下的將領都不敢小看他,一個個都面色凝重。
“說吧,不必拘禮。”
方重勇擺擺手,示意車光倩有話快說。
“節帥,如果我是皇甫惟明的話,肯定不敢相信這種哄孩子一般的私下約定,會被人遵守。
假設我帶着河北賊軍渡過黃河,即刻向西進攻洛陽。
那麼在這個關鍵時刻,宣武軍渡河截斷糧道怎麼辦?
若是戰事焦灼,宣武軍從背後捅一刀怎麼辦?
我一定會憂心忡忡,整日不敢睡覺,生怕哪一天醒來後糧道被斷,十萬大軍要殺馬取糧,進退兩難。”
車光倩分析了一下按王難得所想的方向發展,最後會怎麼樣。他站在皇甫惟明的角度,得出了一個“麻桿打狼兩頭害怕”的結論。
如果真有這樣的展開,那麼方重勇害怕河北叛軍南下汴州的同時,皇甫惟明何嘗又不害怕宣武軍截斷後路呢?
哪個決策者會把希望寄託於敵人的仁慈與愚蠢之上?
“言之有理,所以你會怎麼處置?”
方重勇沉聲問道。
“如果我是皇甫惟明,會趁着今年入冬後,黃河河面全部封凍,運河也全部封凍的機會,大舉南下。先把洛陽放一邊,全力對付宣武軍!
黃河封凍,他們過河如履平地,可以走的路線多不勝數。而運河封凍,宣武軍無法通過運河從容調兵,很容易被馬匹不缺的河北叛軍逐個擊破。
優勢在敵,劣勢在我。節帥,末將以爲,皇甫惟明就是爲了麻痹我們,讓我們以爲他要攻洛陽。
事實上,如今李隆基可能帶兵攻關中,皇甫惟明看着他們打個你死我活就好,無所謂誰輸誰贏。他沒有必要現在就攻打洛陽,刺激即將交戰的雙方握手言和。
所謂攻取洛陽,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車光倩耐心的解釋了一番。不得不說,這一番分析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你如何斷定皇甫惟明不會攻洛陽呢?”
王難得有些不服氣的反問道。
他不覺得自己的分析有什麼不對,因爲洛陽實在是太重要了!尤其是對於缺乏一個重量級都城的皇甫惟明來說更是如此。
車光倩不理他,而是繼續對方重勇抱拳說道:
“節帥,兵不厭詐,能示之以不能,聲東擊西是常有之事。
我們只要派斥候去河內偵查一下,看看皇甫惟明有沒有向北中城附近增兵就行了!
如今洛陽兵力空虛,並不需要增兵河內兩頭夾攻,只需要沿着虎牢關這條路打過去就行。
皇甫惟明越是作出增兵河內的模樣,末將便越是確定他這是在做戲做給我們看,乃是做賊心虛的表現。
只要河北賊軍增兵河內,那麼他們入冬後南下汴州便是鐵板釘釘了。我們派斥候嚴密監視河內賊軍動向即可。”
車光倩十分篤定。
“說得好!”
方重勇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
車光倩可謂是把皇甫惟明的心思分析得明明白白,攤開擺在衆人面前。偵查河內的軍情並不是什麼難事,雙方都是在打明牌。
就好像方重勇如果從汴州調動兵馬直接渡過黃河,一樣會被河北叛軍偵查到一樣。
“皇甫惟明已經出招了,我們要如何應對?今日便拿出一個章程出來。
諸位好好想一想吧。”
方重勇對在場衆人說道。
車光倩只是看明白了皇甫惟明的套路是怎樣的,但要怎麼應對,他卻沒什麼頭緒。
因爲某種程度上說,皇甫惟明這次能不能把方重勇忽悠住,也不是那麼重要。他們的打算,就是打算利用入冬後到來年開春河面解凍的窗口期,攻略河南。
方重勇就算預料到了,也不過是多了一兩個月的準備時間而已。
“節帥,下官想到了一個辦法,但是不方便在這裡說。”
在長安多年養尊處優,此刻面相白白胖胖的嚴莊微笑說道,只是這笑容怎麼看怎麼奸詐和陰險。
方重勇麾下衆將都對他怒目而視,但嚴莊就好像沒察覺到那些憤怒的目光一樣,依舊是一副略顯得意的模樣。
“諸位請稍後,本節帥去去就來。”
方重勇站起身,對嚴莊使了個眼色。
二人來到後堂,方重勇也不跟嚴莊客氣,直接開門見山詢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節帥,您也知道的吧,永王李璘,目前控制了齊州,鄆州等地,擔任天平軍節度使。還有穎王李璬,佔據了襄陽,擔任山南東道節度使。其他皇子就不說了,很多都在擔任節度使。
如今李琩在長安登基稱帝,這些人都沒有表態,也就是說,他們還不承認太子李琩爲新天子。
我們可以對外發檄文,以李琩的名義,向永王逼宮,強迫他承認李琩爲新天子。”
嚴莊雲裡霧裡說了一大通廢話,又是把永王李璘、穎王李璬什麼的扯出來了,聽得人一頭霧水的。
“呃,現在不是要說河北賊軍南下的問題麼?”
方重勇疑惑問道,不知道嚴莊這是玩的哪一齣。
“節帥,某還沒說完呢!
以目前的情況看,李隆基已經在帶兵討伐李琩了,勝負猶未可知。
若只看兵力多寡,李琩遠不如李隆基!怎麼看都輸定了!
所以李璘一定不會答應,很可能直接發檄文否認李琩的正統性了。
這個時候,我們帶兵前往與齊州和鄆州相鄰的濮州,大鳴大放的四處宣傳維護太子正統,對李璘施加壓力。
他不發賀文我們就動刀兵討逆!這看起來是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嚴莊繼續說道。
方重勇微微點頭,不得不說,嚴莊的邏輯很嚴密,說得頭頭是道。
“那時候,誰都以爲我們要對李璘下手。皇甫惟明以爲他兵多,又是河北地界,還要討伐叛逆,我們肯定不可能渡河攻河北。
然後,我們就是要趁其不備,找個機會突然渡過黃河,攻打黃河對岸的魏州、博州等地,那裡正是永濟渠的關鍵所在!一定囤積了不少物資。
我們趁着他們還在準備,尚未集中兵力的時候一鼓作氣打過黃河。
毀其輜重,殺其部曲,亂其軍心,然後在入冬前撤回。
我們打我們的就行,何必管皇甫惟明要打洛陽還是打汴州呢?
只要此事可以保密,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嚴莊壓低聲音說道。
聽完這話,方重勇腦中浮現出某個格鬥遊戲中,一方牛逼轟轟蓄力憋大招,卻被另一方打斷蓄力槽的畫面。
嚴莊的主意,與之類似。
沒錯,方重勇手裡的軍隊,若是跟河北叛軍集中兵力後正面對決,那肯定要輸,以一打十也沒用,贏了軍隊也打殘了。
但若只是以打斷對手用兵的節奏爲目的,讓河北叛軍無法集中兵力,始終處於疲於奔命的狀態。
那就要看雙方的用兵水平了,總之不是必輸之局。
“不錯,此番若是能勝,你爲頭功!”
方重勇拍了拍嚴莊的肩膀說道,很顯然是很贊同這個滿肚子壞水的傢伙所出的主意。
“宣武軍還缺個節度判官,某看你就很合適嘛,此戰若勝,你便是節度判官了。”
方重勇繼續說道。
聽到這話嚴莊大喜,連忙叉手行禮道:“預祝節帥旗開得勝!”
……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長安西面的官道上,一個穿道袍的年輕人正騎着馬疾馳而去。
激起一陣陣的塵土。
他原本飄逸的面龐已經沾滿了塵土,頭髮凌亂,那灰色道袍上滿是污漬,似乎是從馬上摔下來過。
此刻他已經看到了一支行軍的隊伍,連忙對着那些丘八們大喊道:“方大帥!方大帥!止步,止步啊!”
走在隊伍最後面壓陣的方有德,看到此人快馬追趕西行的控鶴軍,連忙讓親兵將其引到自己跟前,並下令全軍原地修整半個時辰。
看到模樣頗爲狼狽,騎馬疾行吃了不少苦頭的李泌,方有德抱起雙臂,饒有興致的詢問道:“李相公不在陛下左右侍奉,來尋某作甚?”
他臉上帶着一絲玩味,似乎是有心看李泌的笑話。
“方大帥,關中很快必有一場大戰。太上皇一定會帶兵前往關中對付天子,到時候就不只是生靈塗炭了!那是國家社稷要毀於一旦啊!
請方大帥隨某回長安主持大局!”
李泌急切說道,不再復現往日的風輕雲淡與智珠在握。
方有德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他很是隨意的擺了擺手道:“大唐百年基業,民心所向,缺了誰都是可以的,李相公莫要危言聳聽啊。”
李泌像是不認識方有德一樣,完全沒料到對方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此時方有德其實並不是在譏諷李泌,而是他心中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唐德宗時期的涇原兵變離譜不離譜?後果嚴重不嚴重?
長安被平叛多年的功勳部隊佔據,燒殺搶掠幾乎把長安劫掠一空。
宗室子弟死得比安祿山殺得還多,唐德宗如野狗一般險些殞命。
聽起來是不是大唐都要亡了?
但事實上,後面大唐還苟了一百多年,甚至還一度名義上達成了統一,完成了“元和中興”。
方有德不覺得基哥來長安了就能如何,復現盛唐雖然看起來越來越遠,可是料定大唐現在就要滅亡,同樣是癡人說夢。
“方大帥!秋收之後,河東兵馬必定過蒲州入關中!現在開始在長安佈防,已經有些遲了,怎麼還能帶兵前往岐州呢?
現在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一切誤會都好商量,莫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啊!”
李泌急眼了,一把抓住方有德的衣袖。長安中樞某些人確實是怠慢了方有德,甚至手段很下作。
但是方有德現在撂挑子,那會害死很多人的!
“太上皇來了,會把長安人都殺光麼?”
方有德面無表情反問道,不動聲色的將袖子從李泌手中抽出。
李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長嘆一聲,無奈搖頭說道:“並不會如此。”
“中樞朝臣,長安城內的大小官吏,太上皇會將他們全部殺光麼?”
方有德又問。
李泌又是緩緩搖頭,沒有說話。
“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好擔憂的?”
方有德反問道。
“太子乃國本!大唐已經摺騰不起了!”
李泌一臉正色說道。
“天子若是在長安待不下去了,可以來岐州找我嘛,我必能護他周全。”
說完這話,方有德轉身便走。
李泌在他身後大喊道:“方大帥,到時候局面可就沒辦法收拾了!爲了天下蒼生,您就不能忍耐一下嗎?時光不能倒流,那時後悔也晚了!”
李泌沒法靠近方有德,因爲已經被兩個控鶴軍親兵攔住了,只得對着方有德的背影大喊道。
“如果只是要收拾局面的話。”
方有德轉過身,看着李泌,眼中帶着憐憫繼續說道:“簡直易如反掌。”
說完他不再停留,下令全軍開拔,繼續行軍。
大唐的局面又有什麼不好收拾的,只不過是沒法復現盛唐的榮光罷了。
方有德在心中暗暗嘆息。
他所求者,終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