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妥了,又好像沒談妥。
會面過後,永王李璘一行人,被方重勇安頓在登州府衙內的某個客房。除了不知情的李白外,其餘二人都是面色糾結。
爲了避嫌,李白自顧自的去海港欣賞月色,尋找作詩的靈感去了。只剩下李璘與韋子春二人,在客房內大眼瞪小眼。
“子春啊,你說方清這是什麼意思呢?”
望着桌案上鋪開的一張長長的名單,李璘面容苦澀,又悲又怒。
這是一張人事任免的名單,上面寫着人名與官名。
方重勇對於麾下親信的安排在這張紙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而且,都是他自己地盤上的關鍵職務。也就是說,將來李璘如果想要安排“自己人”,已經沒有多大操作空間了。
當然,這也只是暫時如此。因爲一旦政權壯大,肯定會有新地盤,到時候李璘也可以找機會安插自己人。
此消彼長之下,誰會笑到最後,也是兩說。
“殿下,方清讓我們去汴州,說是準備讓殿下在那裡登基,順便營建皇宮。可是汴州卻是他的老巢,銀槍孝節軍只怕會順勢變成禁軍。
這些人將來會不會尾大不掉……難說得很。”
韋子春輕嘆一聲,不無遺憾的說道。
這種情況當然在他意料之中,誰讓李璘不會帶兵呢!皇帝不會帶兵,就必然受到統兵大將的掣肘啊!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方清胃口太大了,孤有些不服氣。”
李璘無奈搖頭,這張紙上寫的,哪裡是什麼封賞名單啊,這是方重勇在規劃自己的基本盤!
想想也是,負責打生打死的是方重勇和銀槍孝節軍,別人憑什麼不卡着重要的職位,而要給你這個在後方吃喝玩樂的親王做嫁衣呢?
“你現在還有什麼好辦法嗎?”
李璘看着韋子春沉聲問道。
“殿下,您期待的那種辦法是沒有的。
但微臣還是要說:您是君,他是臣。
就算那方清想做曹操,也不是那麼好做的!
時間在殿下這邊。無論他怎麼大權在握,對外宣稱的名號,始終都是您這個天子,而非是他這個兵馬大元帥。”
韋子春硬着頭皮說道。
其實他心裡也沒底,因爲人心是會慢慢變化的。大唐的號召力,也會越來越弱。
時間真的站在永王這邊麼?這話,大概也就安慰一下平日裡就時常躁動的李璘吧。曹孟德也好,司馬懿也罷,前人的例子數不勝數,就在那擺着呢。
韋子春明白,李璘心意已決,勸是勸不動的。哪怕方重勇的提議是一杯毒酒,面對當前嚴峻的形勢,永王大概也只能捏着鼻子飲鴆止渴了。
韋子春覺得,方重勇麾下有六個州,再加一個新近控制的登州(只控制了登州西部,東部還有兩縣沒有掌控),這就有七個州了。
李璘控制了三個州,銀槍孝節軍從登州返回汴州,沿途沒有控制的州縣,也可以順路控制下來。
這樣李璘便名義上掌控了十幾個州。
足以裂土封王了。
所以方重勇的謀劃其實也不無道理,沒有大義名分,怎麼管理這十幾個州的地盤?
先讓李璘在汴州登基稱帝,這樣就有了正統的名義,無論是方重勇手下也好,還是李璘的幕僚團也罷,都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裡,獲得封賞。
起碼是官位上的封賞。
這對於安定人心大有好處!因爲追隨李璘的人,都已經知道這位爺到底想做什麼!
人心安定了,無論是進軍長安,還是固守汴州,又或者是南下掠地,都可以甩開膀子幹,沒有後顧之憂了。
從這個角度看,方重勇此人,當真是……心思深沉,而且手腕也太過於嫺熟老道了。
比起方有德那種爲了守護大唐,而義無反顧不計工本的做派,方重勇此人可以說是步步爲營,軍務與權謀樣樣精通。
李璘這樣心無城府的親王,遇到方重勇這樣的藩鎮節度使,真不好說是福還是禍啊!
韋子春心中暗暗擔憂。
道理都在一旁擺着,缺的只是辦法而已。
惟願,方重勇將來多犯錯,這樣便會慢慢的丟失手中的權力,讓原來的部下們離心離德。如此,方能說時間站在李璘這邊吧。
韋子春此刻心中的想法,便是古往今來被人說爛了的那六個字:盡人事,知天命。
想到這裡,他安慰李璘說道:
“殿下,凡事要往好處想。現在不滿李琩弒父弒君者很多,有殿下率先舉起義旗,前來投靠的人一定會有很多的。這樣一來,總比我們困守齊州要強多了。
至於以後方清和他的親信尾大不掉,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目前來說,很長一段時間他都離不開殿下。”
韋子春這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若是一直困守齊州,李璘最後只會有兩個結果:要麼被周邊的藩鎮找個由頭滅掉,要麼被手下人背刺死於非命。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好結果。
在汴州登基稱帝……起碼過了回皇帝的癮不是麼?就算最後死了,那也是死得轟轟烈烈呀!就算方重勇要反水,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現在着急又有什麼用呢?
聽到這話,李璘面色好看了許多,他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子春之言深得孤意,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能幹了!明日起,我們就跟在銀槍孝節軍軍中,看方清和他麾下精兵破敵吧。”
李璘也認爲沒有必要回齊州了,派個人去通知一下高尚,讓所有人都去汴州,準備參加他這個新“皇帝”的登基大典!
這一路回汴州,還有萊州、青州、兗州三地,不在掌控之中。李璘倒是想看看方重勇要怎麼搞定這三州的刺史。
……
幾乎是同一時間,方重勇也在登州府衙書房內,對劉晏與車光倩二人面授機宜,商議政務。
“登州鹽場的事情,要抓緊時間辦。現在登州沿海的鹽場規模太小,要擴大規模,最起碼,不能比長蘆鹽場的規模小。
多安置失去土地的百姓去鹽場裡做工。”
方重勇吩咐車光倩說道,這位親信將領馬上要留在登州公幹了,除了練兵招兵和海貿的事情,鹽場的擴建也歸他負責。
他記得登州在北宋的時候,好像是產海鹽的重要基地。蘇東坡曾經在此當官,發現本地鹽價居然跟別處一樣,於是上書朝廷改善鹽政。
“得令,只是不知道節帥對此有什麼指示呢?”
車光倩疑惑問道。
這年頭制海鹽的技術門檻極低,甚至有專業書籍告訴沿海漁民要怎麼製鹽。
問題在於,這個鹽製出來以後,是用來做什麼!
銷售渠道如何?集散地在哪裡?怎麼定價?
是專門給海上貿易船隻製作鹹菜和鹹肉或者鹹魚?
是運到汴州後販售?還是出口到渤海國?
要不要收鹽稅,怎麼收稅,收多少稅?
這些與製鹽無關的細節,纔是問題的關鍵。
“計算正常的物料消耗與人工,收一成的交易稅。鹽生產出來以後,九成運到汴州,一成在本州和附近州縣販賣,實行低稅制。”
方重勇滿不在乎的微笑說道,輕輕擺了擺手。
這下,不止是車光倩感覺驚訝,就連劉晏也覺得不可思議。
收一成的鹽稅,也就是10%,這種稅收簡直離大譜,低得有點駭人聽聞了。
鹽稅不收個幾倍,要來何用?
“節帥,恕下官直言,這等稅率,聊勝於無,實在是收不到幾個錢啊。”
劉晏無奈感嘆道。
“確實收不到,但是……這樣可以讓河北與關中,甚至江南那邊也收不到鹽稅呀。”
方重勇輕輕擺手,臉上帶着神秘的笑容。
劉晏是聰明人,一下子就察覺到了問題的關鍵。
沒錯,按照方重勇的設想,汴州這邊確實收不到多少鹽稅。可是一來這是“養民”之策,讓各州百姓可以更好的修生養息,並獲取他們對於政權的支持。
另外一方面,汴州鹽價低,便意味着周邊的地方,也收不到鹽稅了!
汴州的官鹽,會被各地慕名而來的商人運走,成爲其他地方的“私鹽”,進而衝擊其他地方的食鹽市場,讓那些收了重稅的官鹽沒有活路。
如果官府要強賣,地方上會不會反抗?
那是一定會的,“私鹽販子”的威力,懂的都懂。
不費一兵一卒,在別處製造了矛盾甚至是民變,何樂不爲?
方重勇這手看似簡單,其實本質上卻是傾銷,而且是屬於“預判了別人的預判”。
爲了搞錢,無論是長安朝廷,還是河北叛軍,又或者是其他什麼地方勢力,一定會往死裡收鹽稅。然後用這些鹽稅,募兵買糧,打造盔甲兵器。
我得不得利無所謂,只要讓你也得不到利,那就是我贏了。
“厲害呀,我收不到鹽稅,別人也休想收到。
節帥這一招太妙了。”
車光倩撫掌大笑,已經完全理解了方重勇的意圖!
將鹽送到汴州集中售賣,而且這裡的鹽,會比周邊收了重稅的鹽便宜很多。
那麼,會不會有很多商人來這裡販鹽?
根據來回走不空路的原則,那些商賈來,肯定要帶點別的什麼東西來賣這才划算啊,比如說糧食。
如果再加一個只有賣糧食,或者賣別的生活必需品,才能拿到“鹽引”,才能用“鹽引”買便宜鹽的政令。
那樣的話,周邊州縣的刺史與縣令們,看到自己州縣收不到鹽稅,物資還拼命外流,會不會感覺欲仙欲死?
他們自己吃的鹽,都得去汴州買了。
有便宜少稅的汴州鹽,這鹽引,一定會被商賈們追捧,這是不是就可以當貨幣使用了?
如此一來,經濟是不是就被盤活了?
“節帥之策大妙。”
想明白後續影響極大的附帶效果後,劉晏不由得對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語氣誠懇。
反其道而行之,實行超低鹽稅和鹽引制度,這樣就無形中讓鹽引有了“保值”的屬性。
爲什麼會這樣呢,因爲周邊州縣的鹽價肯定貴!各方勢力爲了籌措軍費,肯定會在鹽稅上做文章呀!
低價鹽策略,其實是用鹽去置換周邊州縣的各類物資,還可以刷一個好名聲,何樂不爲呢?
鹽稅是少了,但是其他的商業稅會不會多起來呢?
劉晏本身就是極具經濟頭腦的人物,一聽方重勇這策略就明白了。這位方節帥是做好了長期發展的準備,不是打算在汴州撈一票就走的。
能夠制定優秀的經濟政策,作爲一個割據政權來說,它就比其他割據政權多長了一雙翅膀。
汴州是運河節點,亦是繁榮的商埠,只要天下局面稍稍安定一點,這裡的區位優勢很快就會發揮出來。
“鹽的事情是重中之重,待回汴州後,劉判官肯定要升任戶部尚書,到時候鹽政就拜託你了。
低鹽稅是原則,不能破壞,我們不以這個斂財。至於其他的,劉判官看着辦就是。
登州的鹽場,開得越大越好,不要愁銷路!”
方重勇面色平靜說道,心中卻是一聲哀嘆。
以前他就設想過很多治國之策,只是那時候的大唐,沒有實施的條件,衆口難調,既得利益羣體力量強大,牽一髮而動全身。
如今控制一個割據政權,以前不方便實行的政策,此刻反倒是容易實行了。
比起那虛無縹緲,以絲綢爲錨定物的交子,隨時可取的鹽,無疑更實在些,放十年也不會壞。
而低稅鹽的受歡迎,會讓鹽引也成爲受歡迎的“代幣”。
如此一來,汴州便可以用鹽引作爲信用貨幣,適量加槓桿。這跟劉晏之前規劃的政策,正好對接上了。
封建社會發展到盛唐,已經進入瓶頸期。任何一點革新,都彌足珍貴。
這一手方重勇謀劃了很久,現在長劍出鞘,便要堵死各方用鹽稅斂財的路子,讓他們連軍餉都發不出來。
“營建新都,擴軍,屯田,都需要錢,很多錢。
本帥有意改稅法,廢除租庸調,實行兩稅法。
原則上,是按資產多寡收稅,分夏秋兩次。
現在秋收已過,從明年開始實行,現在就周密部署,做好一切準備。
到時候,一定會遭遇各州大戶們反對。對於那些反對之人,要堅決予以鎮壓。
劉判官,這件事也交給你統籌佈局了。本帥會建一支專門負責收稅的隊伍,聽你指揮。
平日裡招兵練兵有專人負責,你不必過問。”
方重勇又拋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大計劃。
租庸調這玩意不太行了,誰都知道。更別說劉晏以前就是戶部的,專門管錢,對於租庸調的名存實亡,看得很清楚。
可是要如何改稅法,基哥在時,朝中的意見就很駁雜。祖宗之法不可易的聲音很大。
其實是非對錯大家都看得明白,只不過權貴們不會主動革自己的命。只要想明白這點,就知道爲什麼新稅法一直頒佈不出來了。
劉晏微微點頭,沒有多說什麼。還有半年時間準備,到時候,搞不好就要地動山搖!
但既然方重勇放棄了高鹽稅斂財,那麼實行兩稅法就是必然之選了。
“根據新稅法,以後也別分什麼主戶客戶了,一律按資產收稅,在本地有土地就算本地人。
重新統計田產,不配合的,直接將田產全部沒收歸公。”
方重勇告訴了劉晏這個重要原則。
聽到這話,劉晏頓時明白,方重勇是個地地道道的“內行”,不是內行說不出這種話來。
現在租庸調最大的問題,便是官府賬冊,與本地戶籍幾乎對不上了!
該交稅的人不交稅,該免稅的被重稅逼得跑路,最後還是收不上稅。
確認現有情況,按資產收稅,是一種對過往的妥協和對未來的糾正。
非智者不可爲。
這樣做的好處是:以後大家都別逃稅,你家田多你就多交,你家田是怎麼來的,我暫時不問。
隱藏的壞處是:租庸調的“授田制”,被正式,實質性的取消了。也就是說,將來給無地流民分土地,已經不再常態化了。
租庸調製度不合理歸不合理,以前起碼還套了層皮,它還是有“理論上”的授田。只是因爲沒有田了,所以無法實行而已。
現在就不提這一茬了,也算是對過往錯誤的默許,既往不咎。
或者說乾脆點,就是不裝了。
劉晏面色沉重的點點頭,方重勇能有這個覺悟,已經是非常難能可貴了。
換做其他披堅執銳的節帥們,他們想的是什麼?
怎麼搶劫,怎麼殺人,怎麼玩女人,怎麼打地盤。誰會去想稅法怎麼實施,誰會去想與民休息這種事情?
“請節帥放心,新稅法之事,下官一定會認真準備的。”
劉晏對着方重勇深深一拜說道。
“節帥放心,登州的鹽場,一定可以建起來,大建特建。”
車光倩也對方重勇抱拳行禮,心潮澎湃。
“嗯,大軍明日就開拔,你們都去歇着吧。
這些事情,不是幾天就能辦完的。”
方重勇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這才發覺天色已晚,整個人都累壞了。
送走車光倩與劉晏後,他這才躺在軟榻上,看着漆黑的房樑發呆。
“終究,還是不得不對現實妥協啊。”
方重勇忍不住長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