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朝義趕到府衙大堂的時候,正在舉辦宴會。
而且看起來,宴會的規模還不小,幽州的軍政大員都在場。
像什麼平冽啊,耿仁智啊這些史思明的親信文人與武將,都列席其間。
史思明的主座旁邊也設了兩席,辛夫人與史朝清分列左右,一家人看起來其樂融融的樣子。
見此情形,史朝義頓時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幽州官場很多人都在私底下議論,說史思明這個胡人雖然粗鄙,但他的婚姻卻又是十分美滿令人羨慕的。
既得了美人,又找到了愛情,還得到了幽州辛氏的鼎力支持,坐穩了位置。
這樁美滿婚姻直接讓史思明插上了翅膀,事業騰飛,讓他有了割據一方的底氣。
但這些人又在譏笑,史思明的家事一切都好,唯獨史朝義這個兒子不該生的,要是沒這個兒子那一切就完美了。
於是史思明總是看史朝義不順眼,史朝義也時常認爲老爹要殺自己,惶惶不可終日,反心漸起。
“史朝義,你不是去打獵了麼?
是誰讓你來這裡的?
這裡沒你的位置,你沒看到嗎?
還不快滾!”
一看到史朝義走進幽州府衙大堂,史思明就對他大聲呵斥道。
正在這時,一個文人打扮的人站起身,對史朝義說道:“哎呀,原來是世子啊,請坐請坐,是在下唐突了,你坐我的位置好了。”
這人正是剛剛抵達幽州城的岑參,而這場宴會,也是“棄暗投明”的史思明給他舉辦的接風宴。
要知道,永王李璘,現在還沒發檄文,登基稱帝的日期是定在了上元節。
所以方重勇還是朝廷任命的宣武軍節度使,而岑參是宣武軍中幕僚。
史思明剛剛悄咪咪的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於情於理,對岑參的到來,都應該熱情歡迎。更別提史思明還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史朝義不是世子,卻被岑參喊做世子,在場衆人都是面色微變。
史思明對岑參擺了擺手說道:“岑先生弄錯了,本帥身邊這位纔是世子。史朝義不過庶子而已,豈能當得起世子二字?”
岑參一愣,他是萬萬沒想到,這等分裂家庭的話,怎麼能當着如此多文人與武將的面說出來。
史朝義只要還是個人,面對這種打臉,他也會想殺人的啊!
然而,令岑參更沒料到的是,史朝義居然謙卑的對他行禮說道:“岑先生弄錯了,世子是史朝清,不是在下。”
“抱歉抱歉,在下孤陋寡聞,死罪死罪。”
岑參連忙坐下,再也不提給史朝義讓座的事情了。
史思明這一家遲早禍起蕭牆,回去以後他決定要好好跟方重勇提一嘴。
看到史朝義吃癟,史思明心情也好了些。
他不耐煩的質問道:“你有什麼屁事快點說,這裡這麼多人都等着開席!你讓他們都等着你麼?”
史朝義壓住內心的憤怒,面色平靜對史思明說道:“孩兒想外放平州,請父親成全。”
平州?
史思明不管民政,他只知道平州那邊好像沒部署什麼精兵。
“平州那邊如何?”
史思明詢問離自己比較近的軍師平冽道。
“好地方,風景不錯,沒有戰亂,還有一個海貿的港口,新羅高麗和東瀛的船隻經常靠港貿易。”
平冽言簡意賅的介紹了一番。
“夫人,不如你跟朝清,去平州那邊休養一段時間,如何?”
史思明溫言問道。
他是想讓家小都去後方避一下,因爲很可能近期河北會有戰爭了。
“一切由阿郎決定就好了,妾身都聽阿郎的。”
辛氏對史思明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嗯,那就這麼決定了。
史朝清爲平州刺史,過幾日去赴任。
你現在可以走了。”
史思明指着史朝義說道。
說完,他又轉過頭對辛夫人柔聲建議道:“平州那邊海風大,夫人要注意保暖纔是啊。”
誒?
剛剛我是問什麼的來着?
史朝義還以爲自己聽錯了。
其實不只是他這麼想,在場衆人都是一樣的想法!
不是史朝義想去平州麼?爲什麼史思明讓史朝清和他母親辛夫人去平州了呢?
“父親,這……”
史朝義似乎想辯解兩句,沒想到史思明直接將手中的白瓷酒杯投擲過來,正好打在史朝義的帽子上!
“滾!我不想說第二次!別杵在這耽誤宴會!”
史思明冷着臉呵斥道。
衆人對史朝義投來同情的目光,卻沒有任何人出頭爲他說好話。
史思明可謂是將嫡庶之別做到了極致!
嫡子和正室夫人就是心肝寶貝,連說話都是溫言細語的,但庶子卻連一條狗都不如。
估計制定嫡長子繼承製的周公,見到史思明這樣都要給他跪下了。
一個胡人,居然把漢人禮法遵循到這個地步,也當真是不容易啊!
他們也只是把庶子當外人而已,史思明居然已經把庶子當狗了,這要怎麼形容呢?
只能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吧。
在場的史思明手下都在心中如此感嘆。
岑參卻是想起方重勇說過的一句話,叫做“選擇比努力重要”。這句話的意思是:選擇錯了,無論多努力也是徒勞。
然而此刻岑參卻是覺得,方重勇還少說了一句,那便是“投胎纔是最重要的”。
萬一投胎沒投好,不管是選擇還是努力,都不再重要了。
史朝義憤然離去,但是無人關注他高興還是不高興。
生活嘛,不就是這樣咯。
高興是要過,不高興也是要過。
更關鍵的是,基本上沒人在乎一條魚腩高興還是不高興。
史思明的宴會倒是賓主盡歡,在場衆人都是互相吹捧了一番,這幫人還自吹自擂的說他們對於長安朝廷,是多麼的忠心耿耿。
岑參在一場宴會裡面,聽了比十年累計都還要多的謊言。
宴會在熱烈的氛圍中結束,如果不是方重勇事前叮囑史思明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岑參簡直以爲幽州藩鎮這邊都是國家的忠臣良將了。
跟着史思明和平冽等人來到府衙後面的書房,落座之後,史思明這才從書櫃裡拿出一迭紙,對岑參請教道:“岑先生,聽聞你詩文滿天下,能不能點評一下鄙人的詩作呀。”
看他的表情不似作僞,包括平冽和耿仁智在內的親信都是大吃一驚!
大哥,你是不識字的啊!怎麼不識字還寫起詩文來了呢?
再說你也不會寫字啊!
很顯然,這一迭詩,史思明從前壓根就沒有拿出來過。
但怎麼說呢,史思明確實不識字,更不會寫,但是他會說呀!
史思明認爲,既然會說話,我把詩句說出來,再命人寫下來不就好咯?爲什麼還要我會認字寫字呢?
該說不說,這種想法也有點道理。
因爲史思明雖然不會寫漢字(其他文字也不會),但是他精通六門外語,聽與說都熟練無比。
那是真正的外語啊,不是在女人肚皮上學的那種外語。
史思明就是不會寫字不會認字,但說話賊溜。
別說是說出漢字詩啊,說出突厥文的詩他也會啊!
岑參拿起對方遞過來的詩作一看,標題是《石榴詩》。
正文寫着:三月四月紅花裡,五月六月瓶子裡。作刀割破黃胞衣,六七千個赤男女。
還行吧,水平一般。
岑參暗暗想道。
不過聯繫這史思明是個不會寫字,也不會認字的二把刀水平,這首詩已經算得上是“驚爲天人”了。
“不錯不錯,史節帥很有天賦。”
岑參憋住吐槽的衝動,對史思明豎起大拇指說道。
“你看,本帥就說某要是不打仗不帶兵,可以當個詩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史思明囂張的大笑着,讓一旁的平冽和耿仁智無言以對。
我的個乖乖啊,這種話怎麼能由一個連漢字都不會認,更不會寫的胡人說出來啊!
簡直是倒反天罡了。
最後還是平冽打破僵局,看着岑參詢問道:“不知道岑先生此來幽州是所爲何事呢?”
他怕自己再不提這一茬,史思明真要跟岑參研究一下午詩詞歌賦。
“是這樣的。”
岑參收起臉上的笑容,對史思明叉手行禮說道:“方節帥想攻打盤踞在相州的賊軍李歸仁部,苦於沒有人策應。不知道史節帥能不能配合宣武軍從北面攻打李歸仁。”
“既然大家都是爲朝廷效力,這個自然是沒問題的。就包在史某人身上了!”
史思明大包大攬的說道,不知道他爲人的,還以爲他是個義薄雲天,把朝廷的事情當成他家事的熱血漢子呢!
“如此甚好。不知道史節帥能不能讓人寫封信給我家節帥,要不然,岑某回去以後不好交差啊。”
岑參臉上帶着笑容請求道。
這其實也是唐代的官場規矩了,跑腿的人辦成了事情,回去以後對面反悔了,上級要懲罰怎麼辦?所以拿到“回執”,就是一項最基本的規則。
畢竟空口無憑,你起碼得白紙黑字吧?
史思明看了看平冽,見對方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於是哈哈大笑道:“大家都是爲了給朝廷做事,這個是自然。平參軍,你來寫這封信吧。”
平冽聽到史思明的吩咐,對他恭敬的行了一禮。隨後便在桌案上鋪開大紙,筆走龍蛇一般寫信。很快便將信寫完了。
他也不私藏着,大大方方的遞給岑參觀看。
只見上面寫得很明白:
李寶臣和他擁戴的李琬,是朝廷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史思明)對此人也深感痛恨。李歸仁是李寶臣的部下,自然也我的眼中釘肉中刺。
你們(宣武軍)若是要攻略相州,請派人來幽州與我接洽,我會從北面派兵牽制李歸仁。
你也可以把李歸仁的兵馬吸引到黃河南岸,那樣我就可以直接長驅直入奪取相州。到時候李歸仁必敗無疑,只能等死。
總之,將來我們約定好了具體事項以後,就可以聯合行動。
最後就是一大通毫無油鹽,向朝廷表忠心,大罵李寶臣的廢話。
表面上看,這封信好像是在說史思明和幽州藩鎮忠於朝廷,隨時聽命。
但實際上裡面有很多是似而非的文字遊戲,以及模棱兩可的描述。
沒錯,我是答應你們可以派人來接洽,但是如果談不攏,我們也可以按兵不動呀,你怎麼能說我欺騙你了呢?
不太注意細節的人,還真是容易被史思明這幫人給騙了。
史思明不但不蠢,而且還非常狡詐。不僅如此,他手下還有人才,像這樣的文字遊戲,大概已經不是第一次玩了,都玩出默契來了。
“哎呀,史節帥,鄙人都不知道應該怎麼感謝您纔好了。
有了這封信,我家節帥一定十分喜悅,鄙人回去也能交差了,感謝您呀!”
岑參將信收好,一個勁的拜謝。那樣子看起來像是發自內心,非常自然。
他是真高興,畢竟可以拿着這個去忽悠李歸仁了。
史思明也是謙遜行禮,說了不少漂亮話,一路將岑參送出府衙。
等他返回書房後,這才向平冽詢問道:“你覺得岑參來此是爲了什麼事情呢?難道真的爲了攻打李歸仁嗎?”
“試探我們的態度。畢竟,我們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卻又不對外發檄文,方清不知道我們的底細。
聽聞永王想在汴州登基稱帝,或許他們是在試探,想看看我們是不是屬於可以被拉攏的那一派。”
平冽若有所思的說道。
他剛剛寫的那些,都是騙人的鬼話。反正只要還沒有兩軍交兵,對方就無法拆穿他們的謊言。
史思明的騙術並不高明,就是賭對手幼稚,喜歡心存幻想而已。
只要沒有打到對方家門口,他這一套騙術,就可以用甜言蜜語一直維持着。
方重勇前世的渣男渣女,都是這個套路。
“無所謂,隨便他們怎麼想。”
史思明嘿嘿笑道,臉上閃過一絲冷意。
無論是誰,要跟他說好話,那都無妨可以隨便聽聽。回一些好話,也都可以回。反正說漂亮話又不掉塊肉。
但是嘛,其他的事情就不行了喲。
比如說其他勢力,不管是誰,要在幽州軍中安插將領,要派遣官吏來幽州接管衙門,要派兵在幽州邊境遊蕩意圖不軌什麼的,這樣的事情,都會遭遇史思明的強力反擊!
“不過,李歸仁難道比李寶臣威脅更大麼?爲什麼方清不先收拾李寶臣呢?”
平冽忽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史思明和耿仁智都是一愣,不明所以。
……
深夜,開封城內一間普通院落的某個廂房內,巫山雲雨之後的某對狗男女,正一絲不掛的抱在一起,感受着對方的心跳與體溫。
李怡從前完全不明白,爲什麼描述男女之事的時候,總要強調是女人被男人佔有。
現在經歷了,也明白了那種無法描述,又刻骨銘心的感受,她終於能夠理解了。
大概這便是成爲女人以後的新鮮體驗吧。
“你……真美。”
方重勇咬着李怡的耳朵,臨時改口說道。他差點把“你好騷啊”這句話說出來了。
方重勇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房事那方面跟李怡很有默契。
李怡已經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以至於滿腦子裡,都是將來自己依偎在對方懷裡的場面。
當然了,如果李怡還有從前的理智,就一定能猜出來:近期方重勇幾乎每夜都要來這裡跟她歡愛不止,其實不過是希望她能懷上一個孩子罷了。
絕對不會飢渴到牀上沒有她這個美人,就睡不着的程度。
女人的美色,再怎麼出類拔萃,說到底也就那麼回事了。反倒是身份與性格和子嗣,影響甚大。
對於方重勇這樣的政治動物來說,更是如此。
封建時代女人的命運,會面臨更多的挑戰。哪怕是唐代社會風氣稍顯開放,也是如此。
有些無形的枷鎖套在身上。
比如中唐名臣李德裕的小妾徐盼,就是被自己的男人當做妻子一般在相處的。徐盼去世後,李德裕還親手爲她寫墓誌銘,銘文情真意切,而且葬入了李氏家族墓地。
李德裕還把她的兩個兒子安排好了官職和出路,堪比嫡子一樣的關照。
林林總總,可謂是將徐盼當成不是妻子的妻子了。
然而饒是李德裕如此深情,跟徐盼如此恩愛。
但徐盼無論如何,至始至終也都還是妾。哪怕去世之後,李德裕都無法在墓誌內改變這個稱謂!
死後都無法給予名分,這就是規矩。
唐代社會的規則就是這麼嚴苛。
李怡將來作爲方重勇的妾室,無論她怎麼努力都好,幾乎是沒有任何翻身的可能性。
現在方重勇考慮的是,讓李怡先懷上一個孩子,以後進家門會更容易一些。因爲她的身份不比大貞慧,很難令王蘊秀接受,只能先斬後奏了。
方重勇現在滿腦子都是在規劃未來的格局,包括自己的後宮格局。男女之間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在他看來只是點綴而已。
有的話更好,沒有也無所謂。
對於上位者來說,政治纔是一切,一切行爲都是圍繞着政治服務的。
政治就是心中的理想抱負。
方重勇還不算是渣男,可是對於政治人物來說,談愛情是奢侈的。
他這個政治動物,是不配談愛情的。
想到這裡,方重勇又有點心疼李怡了。
“等這一戰打完,就接你進家宅。其他的事情,我來辦,你什麼也不用操心的。”
方重勇親吻着李怡的嘴脣說道。
愛情他給不了,但承諾可以給,安穩的生活可以給。
“阿郎說什麼妾身都相信的。”
李怡閉着眼睛呢喃道,此刻她已經失去了判斷是非的能力。
“嗯,以後日子還長呢。”
方重勇拍打着李怡的後背說道。隨後是一陣沉寂,一直到方重勇以爲對方都睡着了,李怡忽然小聲說道:
“阿郎,妾身這個月的月事沒有來。你說會不會是……”
懷上了?
方重勇心中一驚,李怡此前是完璧之身。如果懷了,只可能是自己的。
“真的?”
他低聲問道。
“不確定,過幾日看看醫官再說吧。”
李怡嘆了口氣說道。
“我想給阿郎生一個兒子,不,生三個,一年生一個!”
李怡用語氣堅定的說道,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被刺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