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
顏真卿翻身下馬,看着眼前高大的潼關城牆,腦子一陣陣眩暈。
他已經不年輕了,騎馬奔馳百里,讓他的腰都快散架。但是情況危急,他不得不拼盡全力。
這是他作爲宰相的責任。
大唐,不能在他手裡倒下,無論局面多麼困難,都要去爭取最後一絲希望。
“某是右相顏真卿,還請帶我去見潼關防禦使高仙芝!”
顏真卿氣喘吁吁的,對潼關城樓上值守的士卒喊話道。
很快,上面放下來一個吊籃,將顏真卿吊了上去。
顏真卿被人領到城樓的簽押房,不一會,進來一個沒見過的中年將領。
他一見顏真卿,就對其抱拳行禮道:“顏相公,下官馬璘,現在代理潼關軍務。長安那邊情況如何?聽說控鶴軍譁變,聖人沒有和您在一起麼?”
啊?他們居然知道了?
顏真卿大驚失色,面前之人居然已經知道長安失陷的事情,他是怎麼知道的?
顏真卿不能理解,因爲他並沒有派人來潼關通知此事。
於是他如實回答道:“這件事……一言難盡。但是控鶴軍確實譁變了,長安也確實失陷了。天子崩於亂軍之中,本相,本相無能,唉!無能啊!”
顏真卿一個勁的扼腕嘆息,幾乎到了老淚縱橫的程度。
一旁的馬璘面無表情,不但無法出言安慰顏真卿,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將高仙芝他們的決定,告知對方。
“高節帥人呢,本相有話想跟他說一下,他們已經出征了嗎?”
顏真卿用袖口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痕,一臉正色對馬璘說道。
“他們……”
馬璘欲言又止,真的很不忍心,讓這位爲大唐操碎了心的宰相難過。但紙包不住火,這些事情顏真卿遲早還是會知道的,所以此刻馬璘心中很是糾結。
“如何了?”
顏真卿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們今天一大早便離開潼關,前往西域了,您在路上沒有遇到他們麼?”
馬璘輕嘆一聲說道,他也很無奈,高仙芝就是這樣,很是隨意的把潼關防禦使的腰牌和魚符,讓給自己了。
然後啥也沒說!也沒有任何所謂的“官方手續”。
畢竟,長安都淪陷了,這官位雖然還不能說是個屁,但也跟屁差不多了。
“走了?他們如何要回西域?”
顏真卿大吃一驚!
高仙芝他們居然已經走了?
他們怎麼能就這樣丟下朝廷不管,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回西域呢!
顏真卿聽到了最不希望聽到的消息。
馬璘將張光晟的事情,跟對方說了一下,又把高仙芝等人商議的結果,以及軍中將士的意見也說了一遍。
本來高仙芝是安排剩下這些人去汴州的,但是他們都是關中本地人,所以不肯去汴州。
只有李嗣業帶着五十騎去了。
將來,李嗣業會在汴州建一個類似於“駐京辦”之類的機構,與西域保持聯繫。當然了,除了保持基本的聯絡外,也不排除會安排相關的貿易。
“顏相公,下官有些話不說不行。高將軍他們,曾經在安西北庭很多年,麾下將士們,也都是那邊的人。如今朝廷這副光景,他們不走,留在關中作甚?也請您體諒一下將士們的苦衷。”
馬璘對顏真卿攤開雙手,表示自己也無可奈何。當時他甚至說不出挽留的話。
馬璘是關中本地人,他當然願意留在關中,可是那些來自安西北庭的將士,他們的家鄉距關中相隔數千裡。馬璘有什麼資格去勸說別人留下來?
那些安西北庭的兵馬,離家多年,轉戰多地,這幾年卻連毛都沒有撈到一根,甚至還不如留在安西北庭當地種田呢!
這些人沒有放手劫掠關中,已經是很有武德了。
“本相還想帶他們去荊襄,支持穎王殿下入關中主持大局,沒想到……高仙芝竟然已經走了。”
顏真卿搖搖頭,隨即站起身對馬璘說道:“本相這便去將他們追回來!”
“顏相公,你是追不回來的。”
馬璘連忙拉住顏真卿的袖口,不讓他走。
高仙芝他們既然已經走了,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國家危亡之際,總要有人站出來的。
本相不去追,還有誰願意去追呢?”
顏真卿正氣凜然說道,隨即推開簽押房的門,就要下城樓。
他對着馬璘抱拳行禮說道:“馬將軍,本相先去找高仙芝他們,你先守好潼關。”
“請顏相公放心,下官一定不負囑託。”
馬璘也是對着顏真卿抱拳行禮。
顏真卿還是去追高仙芝的安西北庭軍了,孤身而去,身邊沒有一個隨從。
馬璘在潼關城樓上看着顏真卿的背影,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
很多事情,明知道做下去根本不會有任何意義,但卻依舊有人不肯放棄,去做這些勞而無功的事情。
或許,做這件事本身,就是全部的意義吧。能不能成功,反而不重要了。
……
“節帥,您還真是狠心啊。那麼個嬌滴滴的小娘來軍營找您,您二話不說就讓劉晏送回去了?
要末將說的話,就算留在帥帳內也是無所謂的嘛。”
方重勇正帶着十幾個騎兵向東十多裡偵查敵情,何昌期就在身邊像個蒼蠅一樣,嘮叨個沒完沒了的。
或許,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來宣泄心中的不安。
“要是本帥在營帳裡抱着個小娘子玩樂,將士們看到了會怎麼想?
誰還敢相信本帥的命令是深思熟慮後才作出的?
他們會不會效仿本帥,去周邊村落去找女人?
你懂個屁!”
方重勇沒好氣的懟了何昌期一句。
李怡上次來軍營裡看方重勇,本以爲會得到緊密的擁抱,纏綿的熱吻,以及一系列甜言蜜語的哄騙。
但是方重勇連大營都沒讓她進來,就直接拜託劉晏帶她回去了。
別說是又抱又親了,就連碰都沒有碰一下。
老實說,非常煞風景,好歹入大營吃個飯再走嘛,未免有些絕情了。
不過方重勇的“絕情”也是有收穫的。
銀槍孝節軍中上下,都看到了方重勇治軍森嚴不講情面。
連新納的漂亮小妾都沒給好臉,不許她進軍營。
於是一個個都不敢有任何懈怠,對於下達的軍令都是不打折扣的完成。
何昌期自討沒趣,訕訕不敢多言。
“奇怪啊,李寶臣居然還不出擊,關中的兵馬也沒動靜,他到底是圖個什麼呢?”
方重勇忽然勒住馬兒的繮繩停了下來,自言自語說道。
他們所在的位置,西邊視野之中有座橋,名叫“孝義橋”,橋的西側,便是偃師縣地界了。偃師縣西邊就挨着洛陽。
一路走來,方重勇發現寶臣大帥清空了沿途所有的城池、鄉村,執行了堅定的堅壁清野政策。製造了一片很大的“無人區”,甚至把民房都給拆了,木板都帶走了!
這隻能說明一點,那便是寶臣大帥,壓根就沒有將自己當做“優勢方”來看待,他是準備打防守反擊的!
所以這與目前的戰場情況,非常不符。關中來的軍隊,居然連影子都沒看到,這太不正常了。
“節帥,不能再往前偵查了。要不然敵軍追來,我們不方便撤退。”
何昌期策馬上前,攔住隊伍的去路。
孝義橋是這裡唯一的通道,萬一有人在附近山丘處埋伏,等方重勇他們過去以後,封鎖孝義橋。
則整個偵查隊伍所面臨的處境將會非常危險,而且也不值得這麼冒險。
以後派個斥候到西邊看看就是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本帥覺得很奇怪。
李寶臣根本不往東面放斥候,這也就是我們一路也沒碰見什麼敵軍的原因。
按理說,應該是關中的兵馬出來了,正在與李寶臣的人馬交戰纔對。
關中那邊也該和我們聯絡纔對。”
方重勇舉起馬鞭,指着西邊說道:“但目前太安靜了,西邊若是有什麼風吹草動,怎麼可能沒有人往東逃難?”
這下何昌期也沒話說了。
無論怎麼說,目前的戰況都有些奇怪。大營內察覺到這一點的將領,不是一個兩個,基本上都是共識了。
只不過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節帥,橋對面那棵樹後面好像有人匿藏,待末將將其抓過來,帶回大營後審問一下再說。”
何昌期忽然湊到方重勇身邊,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小心些,帶兩個弟兄走過去不要騎馬,這樣不會太扎眼。”
方重勇微微點頭吩咐道,不得不說,何老虎的戰場直覺還是很敏銳的。
何昌期帶着兩個銀槍孝節軍的銳卒,翻身下馬。一邊互相推搡着,罵罵咧咧的說要找個地方尿尿,看誰滋水滋得更遠,一邊悄咪咪的摸向那棵樹。
樹後面的並沒有什麼動靜。
當何昌期他們離那棵樹已經很近的時候,三人突然發力,撲向樹後面躲着的那個人!
“誒!”
兩邊扭打在一起,看清對方的相貌後,都不由得都大喊了一聲。
不一會,那人被帶了過來,並沒有被綁着,一旁的何昌期還對那人指指點點的。
“你怎麼……跑樹後面躲着了?”
方重勇看着混得跟乞丐一般的張光晟,一臉疑惑問道。
此刻對方身上的槽點實在是太多了,多到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纔好。
“大哥,出大事了。控鶴軍在長安兵變,我特意來通知你,結果在來的路上遇到高仙芝的兵馬。他們問起來,我就把消息告訴高仙芝他們了。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回大營再細說吧。”
張光晟一臉急切說道。
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過於駭人了,一旁的何昌期等人被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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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虎,給他一匹馬,咱們現在就回滎陽大營!”
方重勇大手一揮,沉聲說道。
此刻他臉上佈滿寒霜,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在下令。
踏馬的,被坑了!
怪不得關中那邊沒有軍隊前來攻打李寶臣,原來是連長安都淪陷了!
一行人回到離此地不遠的自家大營,方重勇剛剛進入帥帳,就把軍中各路將領,以及負責出謀劃策的嚴莊、李筌、岑參等人,全部叫來開會,商議大事。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看到麾下文人與武將已經全部到齊,方重勇目光灼灼看着張光晟詢問道。
他平日裡是相當注重軍事民主的,無論是不是獨斷專行,都會將麾下主將召集起來商議大事,起碼走個過場。
所以麾下部曲凝聚力很強,行軍作戰時參與感也很強,從來不擔心自己被賣。
“是這樣的,控鶴軍因爲討餉的原因,在城外駐留不去。然後大概是跟朝廷沒有談攏條件,就直接兵變了。”
張光晟接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甚至可以說是事無鉅細的跟衆人都說了一遍。
混亂的長安,瘋狂的百姓,倒黴的世家大戶,近乎於遭遇滅頂之災的宗室王孫。那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畫面猶在眼前。
張光晟以他的視角,描述了一些顏真卿這樣的宰相所看不到的東西。
控鶴軍也就八千人,還不談他們需要守在重要的場地,看管人質,防備突襲什麼的。
那麼大一個長安,一百零八個坊,按最保守的估計,固定人口也超過五十萬了,還不算流動人口。
控鶴軍就這麼點人,他們搶又能搶多少,拿又能拿多少呢?
真正造成巨大損失的,並不是控鶴軍的搶劫。而是長安城內失去秩序以後,飢餓的長安百姓已經變成亂民,哪裡糧食多就搶哪裡,甚至還有主動給控鶴軍帶路的。
連帶的一些血腥不可描述之事,肯定是不會少的。
所以別說長安那邊現在不可能派援兵過來,就算再給顏真卿三個月,就算李寶臣變成石像一動不動三個月,也不會有任何來自關中的軍隊出潼關了!
局面,就是這麼嚴峻。
張光晟一番話,將在場衆將都給嚇傻了。現在控鶴軍不來了,高仙芝的部曲……大概率也不會來了。李光弼如何,還暫時不清楚。
李寶臣若是掉頭過來滎陽這邊,要跟方重勇決一死戰。
那估計到時候還真是一場苦戰啊!
砰!
看到衆人都在交頭接耳,方重勇猛的拍了一下桌案。
“天塌下來了嗎?
天塌下來,有本帥頂着,你們怕什麼?
一個個在這被嚇得跟個老鼠似的。
李寶臣來了又怎麼樣,他想撒潑,問過老子的刀沒有!”
方重勇環顧衆將大罵道。
無人應答,因爲剛剛確實挺丟人的。
他們都是被李寶臣麾下雄厚的兵力,以及要獨自面對這麼多精兵給嚇到了。
這回跟上次在河北的情況不同,基本上沒有騰挪閃轉的空間了。
要麼拔刀要麼跪下,不可能有第三種應對方式,汴州就在身後,跑是跑不掉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你們都散了吧,今天回去都想想對策。有什麼想說的,獨自來本帥這裡獻策就行了。
只要不是撤兵,隨便你們說什麼都行!本帥不計較!”
方重勇大手一揮,示意衆將都散去,卻獨自留下了嚴莊與李筌二人。
“你們覺得如何?”
方重勇沉聲問道。剛剛那副輕鬆的姿態都是他裝出來的,穩定士氣而已。
“節帥,下官以爲,過些時日可以開慶功宴了。”
嚴莊臉上露出詭異的神色,嘿嘿笑道。
“慶功?這是爲何?”
方重勇疑惑問道,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在裝。
嚴莊一字一句的說道:“先入關中者爲王。如果說之前李寶臣還有可能突襲我們的話,那現在只怕他的眼睛都已經死死盯住長安,挪都挪不開了!哪裡顧得上我們這樣無足輕重之人啊。”
“是啊節帥,李寶臣手中有李琬。進入關中,趕走屯紮在長安的控鶴軍,他就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控鶴軍喪盡人心,肯定不是李寶臣的對手,絕對守不住長安的。
孰輕孰重,就算李寶臣心裡沒數,他身邊總有聰慧之人。
李寶臣帶着大軍來跟我們拼個你死我活,他又能得到什麼呢?
一旦關中的局面穩固下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便稍縱即逝了。
所以下官估計李寶臣不但不會來襲擊我們,反倒很有可能派人來跟節帥講和,讓我們不要與他纏鬥,兩敗俱傷。”
李筌摸着下巴上的鬍鬚說道。
李寶臣居然會派人來跟方重勇講和,這是多麼荒謬的事情。
但聽完李筌的分析之後,方重勇又覺得寶臣大帥這麼選擇,似乎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