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別的沒有,就是船多。
作爲運河轉運的中心節點,數十個大大小小的渡口,每日都有數不清的漕船裝船,卸貨,忙碌不停。
汴州這裡,是一條人工運河(即通濟渠)與另外四條,可以負擔漕運的河流,交匯的地方。
這還是不把黃河也算上的情況。
漕運經濟的興起和繁榮,也造成了汴州這裡漕船雲集。
有鑑於汴州發達的漕運,方重勇一紙調令,命劉晏負責軍糧的轉運。他本人則是在抵達壽春後,帶着一萬兩千精兵,乘坐數十艘“戰船”,沿着淮河向東挺進!
一路途經濠州、臨淮、山陽等地。每到一處,方重勇便派人拿出盛王李琦的親筆信,勸說本州刺史聽從號令。
同意接受盛王李琦命令的,方重勇就直接派人接管城防。隨後由汴州那邊派遣官吏,進駐當地府衙開始辦公。
而本州原來的官員,則需要即刻出發前往汴州。在接受了吏部的“考覈”後,再根據個人能力,分配官職。
到時候有可能直接罷免,有可能改派到別處當官,也有可能會提拔到六部衙門裡面任職,而獲得提拔。
總之,到時候如何,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如果不肯放棄原有的職務,不肯開城門的,那麼待破城後直接送滿門上黃泉路,斬草除根。
這一手軟的一手硬的,效果極好。沒有任何官員覺得自己腦袋比較硬,利刃也砍不斷的。一個個都接受方重勇的安排,在專人“護送”下,舉家前往汴州。
當船隊開到楚州州治山陽城時,方重勇下令在此整軍,建設水寨、糧倉,將山陽城,打造成後勤樞紐,轉運從汴州上游而來的輜重。
藉着李琦“急流勇退”的機會,方重勇一口氣肅清了淮河沿岸的城池,並且全面接管了城中的守軍。他將這些團結兵大半都調到山陽城整合,讓這些人作爲輔兵,負責前線各處的後勤補給。
不僅如此,爲了穩定軍心,方重勇還讓劉晏緊急調撥了一批糧食,分發給這些團結兵,讓這些人的家庭可以過一個安穩年,讓他們可以心甘情願的效力。
整個過程中,汴州與淮南的衆多水系,起到了異常重要的作用。無論是行軍,調動人員,又或者是調動物資,全部都是水路進行。
不僅花費的時間少,而且效率高,軍令運轉通暢。
當初定都汴州的地理優勢,開始顯現出來了,並爆發了無與倫比的力量。
在穩固了淮河防線後,方重勇留管崇嗣領兵兩千守山陽,以保證後路。
自己帶着一萬精銳,從山陽直接水路南下揚州。
正當方重勇沿着淮河一路掠地的時候,劉展部火速南下合肥,順利接管了當地守軍,並且主動出擊,連戰連捷。
由於賊軍方清部在長江以南沒有可靠的補給線,所以這些靠着農民起義聚集起來的民夫,在遭遇官軍的連番打擊後,便連夜逃離江北,回到秋浦整軍。
而劉展也不知道長江以南是什麼局面,害怕孤軍深入吃虧,於是親自屯兵皖口,與秋浦隔江相望。
皖口三面環水,地理優勢十分明顯。劉展命人在此修建水寨與水柵,並親率精兵沿着長江北岸巡邏。方清麾下的賊軍眼見江北防守嚴密,只得放棄渡江的打算,並將主力向東轉移。
企圖與袁晁的賊軍主力匯合。
壽州以南的局面,總算是穩定了下來。但戰爭的風暴,似乎慢慢的朝着杭州聚集。讓這個靠着大海的南方重鎮,成爲左右勝局的關鍵。
……
“方大帥來了嗎?他是今天會到嗎?帶了多少兵馬?”
揚州唐子城城頭,李琦如同熱鍋螞蟻一般的來回走來走去。
而高適則是安靜的待在一旁,什麼也沒說。
其實也不能怪李琦焦躁,因爲就在方重勇帶兵從壽春一路挺進的時候,長江以南的戰局,又有了新的變化!
車光倩雖然帶兵走海路,從登州坐海船,直接海路來到杭州以東登陸,並順利接管了杭州城。
但是,本地官軍此前連戰連敗士氣低落,車光倩又是初來乍到,沒辦法整合力量進行戰略反擊。
杭州城內的一切補給,都依賴於登州的海船,西面和南面已經被袁晁的兵馬圍困。
不過好在那些所謂“義軍”,也不善於攻城。看到杭州城防守嚴密,試探攻擊了幾次都被迎頭痛擊,袁晁也學雞賊了,對杭州城採取了圍而不攻的策略。
然後分兵繞路北上攻蘇州。
來瑱也不是吃素的,直接用戰船,通過太湖運兵。在袁晁的賊軍攻打蘇州城的時候,水路繞後出現在賊軍側翼,大敗袁晁!一戰斬首數千!
吃了悶虧的袁晁不得不退到嘉興。
袁晁與幕僚們商議了一番後,覺得走嘉興到蘇州,蘇州到無錫這條線不太穩妥,官軍主力明顯聚集於此。
於是他們選擇繞路,從太湖西側突破。
叛軍一路攻打臨溪、德清、烏程等縣,兵峰直指湖州城!
與此同時,袁晁還分兵一路偏師,繼續攻蘇州,牽制來瑱軍主力。
連續猛攻三日,賊軍終於拿下湖州城,獲得了一個可靠的北進橋頭堡。來瑱左支右擋分身乏術,還是沒能守住湖州。
爲了防止大軍被合圍,來瑱在擊退袁晁的偏師後,不得不退守常州,蘇州成爲一座孤城。
陷落也只是遲早。
常州城是常州的州治,亦是江南的最後一道防線,若是再守不住,來瑱便要退守潤州。潤州這個名字是隋朝時新起的,不太出名。
不過它過往還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名字,叫“建康”。
揚州城就在潤州對岸,隔着一條長江。
如此險惡的局勢,讓李琦如坐鍼氈,幾乎每天都是在城頭簽押房渡過,連王府都不回了。他是真的害怕哪天晚上睡得好好的,就被人從牀上拽下來,割了腦袋。
“殿下,屬下已經跑過幾趟,反覆確認過了。方大帥的精兵就在前往揚州城的路上,預計不是今日便是明日。畢竟是走水路,不會太慢。”
高適耐心勸說道。
現在早已不需要去勸說李琦要不要堅守揚州城了,因爲這位親王,已經被袁晁在江南的攻勢嚇破了膽。
如果不是高適拼命挽留,估計李琦早就悄悄溜號潤了!
正當高適想繼續安撫李琦的時候,遠處運河的河面上,出現了一支懸掛唐軍軍旗的船隊!
“殿下,快看,方大帥的船隊來了!”
高適指了指遠處運河的河面說道。
“啊?真的嗎?真的來了嗎?”
李琦激動得恨不得跳起來。
比起那些起於微末,殺官造反的泥腿子。就連方重勇這樣的丘八,在李琦看來,也變得眉清目秀起來了。
方重勇再怎麼說,也是大唐官僚的一份子,也是他們這個圈子裡面的玩家。方重勇的行爲邏輯,是可以預測的。
哪怕這位的終極目的,是要改朝換代。
毒蛇猛獸並不可怕,最可怕的事情,是“未知”。人們總是對於未知的東西,充滿了恐懼,李琦也不例外。
而民變,在李琦看來,就是屬於“未知”。
興匆匆的走下城頭,方重勇的船隊已經靠岸了。
看到這位身披紅色大氅,身材魁梧的方大帥走上棧橋,李琦也顧不得什麼形象了。
他急急忙忙上前躬身行禮,拉着方重勇的衣袖哭訴道:“方大帥啊,孤有罪!孤擋不住江南的叛軍,以至於民不聊生,還請方大帥趕緊派兵救百姓於水火啊!”
李琦這番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倒是讓現場凝重的氣氛淡化了許多。
“殿下這是哪裡話,江南民亂,並非殿下之錯,何罪之有啊。”
方重勇連忙扶住李琦,替對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一旁觀摩的元載、高適等人,心中都暗暗鬆了口氣。
“殿下,方大帥,揚州府衙已經備好了酒宴,爲大帥接風洗塵,這邊請。”
高適對二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何老虎,你跟這位高長史一起,去換防吧。等會去府衙來吃酒。”
方重勇隨口吩咐了一句,看似非常隨便。
元載不動聲色的對方重勇點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在心中暗想:方清能走到今天,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做事心思縝密不動聲色,真是做大事的人!
李琦不想呆在揚州了,他沒有什麼二心,卻不能說揚州城內所有官員都沒有二心。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方重勇看似隨意的一道“口頭軍令”,卻是正兒八經的奪取揚州的控制權!
熟歸熟,但是規矩不能亂。
方重勇沒打算對李琦怎麼樣,卻也始終防着一手。
當然了,很多人壓根就沒看出來,還以爲這位方大帥“很好說話”。
衆人進入揚州唐子城,這裡是官府衙門所在地,也是官員家屬,駐軍將校及家屬的所在地。
南面的唐羅城,纔是商業區。
方重勇等人進入府衙大堂之後,宴會即刻開席。
一道又一道淮揚地區的“硬菜”,如魚鱭、河蟹、蜜姜輪番上陣,像什麼蟹粉獅子頭、三套鴨、軟兜長魚等名菜,自隋朝時便馳名海內外。現在一個不差的端上了桌。
也不管方重勇能不能吃得下,只管一個勁的往上端。
看得出來,爲了準備這場接風宴,李琦有沒有用心不好說,作爲王府長史的高適,肯定是用了心的。
方重勇並沒有動筷子,而是看着一道道菜,就這樣被端上來。他不動筷子,其他人也沒法吃,只能這樣幹看着。
揚州府衙大堂內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不一會,何昌期面無表情走了進來,不動聲色對方重勇做了一個“OK”的手勢。與他一起來的還有高適,看上去面容疲憊,臉上的笑容也很是勉強。
想來,何昌期這個大嘴巴,對高適不可能客氣。冷嘲熱諷什麼的,應該不會少。
高適也不可能跟何昌期翻臉。
“人都到齊了吧,現在就開席。”
方重勇微笑說道,夾了一塊魚肉送入口中。
大堂內的氣氛這才徹底鬆弛下來,李琦麾下的那些幕僚們,開始不約而同的吹捧方重勇帶兵有方,驍勇善戰雲雲。一時間阿諛奉承之聲不絕於耳。
至於李琦,那些幕僚就好像看不見他一樣。充分顯示了什麼叫人還未走,茶已經涼。
不過方重勇只是面色淡然的聽着,既不呵斥,也不褒獎,就好像沒聽到一樣。
酒過三巡之後,他放下筷子,看向李琦,有些關切的詢問道:“聽聞殿下前些時日身體抱恙,不知道現在好些了沒有?”
“唉!一言難盡!”
李琦長嘆一聲,接着說道:“孤每日都感覺頭昏眼花,看到官府的公文就頭痛。可是孤擔任淮南節度使,又在前線,時刻擔憂江南的賊軍打過長江。實在是苦不堪言啊。”
這話半真半假,他生病是不可能生病的,但每日苦不堪言,卻是沒有說謊。
誰說心病不是病呢?
此刻大堂內鴉雀無聲,衆人都在等待方重勇的回答。李琦的話雖然說得稀疏平常,但表達的意思可不簡單。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詢問方重勇,將如何安置自己。
“宣武鎮規模過大,陛下早有分割之意。
現在陛下不在此地,那本帥就冒昧做一回主,給殿下安排一個好去處。
既然殿下希望養病,不如擔任忠武軍節度使。
朝廷將會新設忠武軍,管轄陳州、許州二地,殿下可以保留幕府。
至於殿下現在的封號,與陛下登基前的類同,實在是有些不妥。
不如改爲陳留王,在陳留縣開府建衙,食邑從陳、許二州調撥。
這樣安排如何?”
方重勇彎彎繞繞的說了一大通,把在場衆人都繞暈了。
新建了“忠武軍”這個藩鎮,管轄陳州與許州二地,讓李琦擔任“忠武軍節度使”。
然而,李琦開府建衙,卻不是落在陳州或者許州,而是在開封南面的陳留縣,並封陳留王!
王府的開銷,又是由陳州和許州負擔。
換言之,李琦理論上有管理忠武軍的權力,卻沒有對應的渠道,去行使這個權力。雖然陳州與許州,距離陳留縣非常近,但卻不在一個行政區域內。
方重勇隨便埋一個釘子,便可以很輕鬆阻斷李琦的觸角。比如說,陳州和許州的府衙,就可以略施小計,捏爆李琦的錢袋子。
話說回來,方重勇建立忠武軍的目的是什麼呢?顯然不是爲了專門安置李琦,起碼不全是。
那麼這個問題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在場衆人一時間誰也沒想明白,哪怕是元載等人,方重勇之前也沒有對其說過什麼。
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方重勇的權術手腕非常精細委婉。
這番操作,簡單概括就是:剝奪李琦手頭的行政權力,保留李琦該有的全部體面。
身份地位富貴一樣不缺,但就是沒有權。
聽到這番話,李琦有些愣神。他原本以爲,能夠保住一條命,在汴州當個富家翁就不錯了。
沒想到還能名義上擔任節度使,還能開府建衙,還能名正言順的當個親王(從前親王的名號,汴州朝廷已經發佈政令,不再承認)。
這當真是喜出望外!
“謝謝方大帥,孤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
李琦哽咽道,眼圈都泛紅了,站起身給方重勇行了一個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