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卻起得遲了。
待在紅蓮的伺候下用罷早飯,外邊已經日上三杆。薛景仙本來還打算出去拜訪幾個安西軍將領,轉念一想自己昨天剛剛做出了承諾,心裡也就遲疑了起來。然而坐在寢帳中無所事事又確實無聊得很,便點手將紅蓮叫到身邊,一邊教她真正的中原禮儀,一邊跟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
紅蓮雖然是化外蠻夷之女,卻也生着一幅玲瓏心思。知道自己下半輩子的命運好壞,就全系在眼前這個看上去有點乾瘦,實際上身體還不算差的男人身上。所以學起來分外用心,偶爾在有意無意之間鬧點兒小笑話,反倒給寢帳內的氣氛平添幾分嫙妮。
二人一個教,一個學,好不快活。正蜜裡調油間,門外又有護衛來報,說宋武、宇文至、王洵、方子陵等一干家在長安的年青將領聯袂前來拜訪。薛景仙昨天還曾轉交過宋昱和宇文德的家書,跟這幾個年青人也能算得上有一面之緣。況且現在是對方主動找上門來,不能算他違反承諾,因此稍做猶豫,便笑着迎到軍帳門口。
“未經邀請便前來打擾,希望欽差大人勿怪我等冒昧。”幾個年青人中,眼下以王洵官職最高。因此便帶了個頭,衝着薛景仙抱拳施禮。
拋卻欽差的身份不算,薛景仙的實職只是箇中大夫,位列從四品下,比王洵的正四品中郎將身份整整小了三個級別。怎敢站着不動受對方的禮敬,趕緊側開身子,以全禮相還,“王將軍客氣了。幾位將軍都客氣了!幾位能來這裡看望薛某,已經令薛某受寵若驚。豈有怪罪幾位將軍冒昧的道理?!”(注1)
“薛大人真是會說話。再這樣,我等都不敢進門了。”王洵也身後的幾位同僚一道側開身子,拒絕接受薛景仙的回敬。
“那可不行。薛某正羨慕幾位將軍的好運道,準備沾點兒喜氣呢!”薛景仙立刻收了客套,上前一把挽住王洵的胳膊,“趕緊請,趕緊請。紅蓮,快去給幾位將軍燒茶!”
他新收的侍妾紅蓮正躲在門口偷偷向外觀看,猛然聽見自家男人呼喚,嚇得答應一聲,拔腿便跑,“哎,我這就去。老爺彆着急,水壺呢,老爺,咱們家的水壺在哪啊!”
話音未落,四下裡已經響起一片善意的鬨笑。幾個在路上重金禮聘的護衛不忍眼睜睜地看薛景仙受窘,趕緊從側面的小帳篷裡出來,送上一壺剛剛打滿的冷水。“掛在寢帳後邊那個火堆上燒。記得先燒開了水,然後再放茶葉和調料。不要往茶裡邊加奶。你家老爺的客人都是從長安來的,喝不慣奶茶的味道!”
“知道了!知道了!謝謝,謝謝!”如同新婦見公婆般般忐忑的紅蓮頻頻點頭,別人指點一句,就說一聲謝謝。這番舉動,又惹得王洵等人紛紛鬨笑。一笑過後,跟薛景仙之間的關係反而比先前融洽了許多。
“這丫頭是周將軍昨天送我的。薛某還沒來得及教導她,讓幾位將軍看笑話了!”薛景仙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笑着解釋。
“她可是大勃律國中第一美人兒!這些日子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跟周將軍討要,他都沒鬆口。薛大人真忍心,居然讓她做粗使丫鬟。”宋武笑了笑,低聲點醒。
“啊,竟有此事!”薛景仙被說得一愣,驚詫地低呼。但是昨夜已經領教過這大胸長腿女子的好處,食髓知味。此刻將禮物退還回去的話,是萬萬不肯說出口的。只好訕訕笑了笑,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這個,這個,你們看,薛某這不是奪人所愛麼。此女昨晚還是完璧,如今,如今......”
如今了半天,就是憋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尷尬地面紅耳赤。還好王洵見機得快,笑了笑,主動給薛景仙找臺階下,“薛大人就不要自責了。周將軍即便不將此女送給你,他也沒福享受。否則,他的腦袋早掛旗杆上了!”
聞聽此言,薛景仙心裡又是一陣緊張。但是很快,便明白了王洵是在替自己解圍,“哈哈,如此,此女倒是真和薛某有緣。這份人情薛某是欠大了,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還上?!”
“薛大人客氣了!”宇文至心裡竊笑,臉上卻裝得一本正經。“一個蠻夷女子,算不上什麼厚禮。若不是有這身甲冑束縛着,說不定宋將軍已經成車成車的往自己家中拉了!”
“我哪有那麼好色!”聽大夥繞來繞去,把玩笑話突然繞到了自己頭上,宋武趕緊跳出來,用力擺手。“薛大人別聽這廝誣陷,宋某人練得是童子功,二十四歲之前,近不得女色!”
“那你可有的熬了!”薛景仙搖了搖頭,笑着打趣。“安西軍聲威赫赫,不知道今後有多少蠻夷小國,上趕着將公主、郡主往軍中塞。我看宋將軍你今年也就十八、九的樣子。美色坐於懷中卻心神不亂,嘖嘖......”
”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平素斯斯文文的薛大欽差,說起笑話來嘴巴比武夫們還要直接,衆年青將領又是一陣狂笑。只把個自稱練童子功的宋武,窘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紅着臉戳在門口咬牙切齒,“你們,你們.......”
“好了,大夥若不嫌棄薛某的寢帳寒酸,就趕緊進來吧。西域日頭太毒,你等受得了,本官可是受不了!”薛景仙收起笑容,伸手拉開門簾。
有道是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兒。剛纔雖然是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笑話,薛景仙也從中弄明白了,安西軍紀律很嚴,像那種“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現象,在安西軍中並不存在。所以周嘯風平白得了個美人,也只能將其送往關押俘虜的營寨內暫住。不敢立刻享用。而自己昨天收了周嘯風的禮物,卻也沒違反軍紀。畢竟自己只是到此公幹的一個外人,任何行爲都不受軍法的約束。
正在心中仔細盤算利害得失之際,耳畔又聽見王洵笑着說道:“我等此番前來打擾大人,並沒有什麼要緊事情。只是離開長安太久了,難免有點想家。還望大人體諒我等的苦處,有什麼新鮮事,儘管跟我等說說!”
跟在王洵身後,宇文至也衝着薛景仙拱拱手,笑着請求,“是啊,是啊,都離開一年多了。當初在長安時,沒覺得城裡有什麼好來。待到了這兒,才知道當初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還不是老樣子,哪有什麼新鮮事!薛某倒是覺得,西域這邊天寬地闊,喘氣時都多幾分自在!”薛景仙略作斟酌,笑着迴應。
這話倒不完全是在恭維對方。在長安城時,他求官處處碰壁,整個人壓抑得都快瘋掉了,所以看到誰都不順眼,遇到令自己不開心的話題,就忍不住冷嘲熱諷幾句。而到了西域之後,又是被大夥衆星捧月般奉承,又是被贈寶刀美人,心情一下子就晴空萬里,整個人的性子也是大變,跟先前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故而跟誰都能說上幾句笑話,看哪個都覺得親近。
“大人還是隨便說說吧。我等想家,都快魔怔了!”宋武也終於緩過了幾分精神,唯恐薛景仙繼續推辭,拱手着手請求。
若是放在以前,就衝着他是中書舍人宋昱的弟弟,薛景仙也會給他點兒臉色看。此刻,卻覺得對方不過是一個半大孩子,驟然間離家萬里也着實可憐,想了想,笑着說道,“那薛某可是隨便說了。其實薛某去年夏天才到的長安,對城裡風物也不熟悉......”
一邊謙虛着,他一邊將半年多來聽到的,看到的新鮮事娓娓道來。中間當然還不忘了偷偷加上些個人私貨,對楊國忠取代李林甫之後的作爲稱頌有加。反正恭維話不要錢,通過宋武、宇文至二人的口輾轉傳回長安去,說不定還會給他帶來許多利益。
王洵、宇文至、宋武等人的確也思鄉思得苦了。很多長安風物,明明在記憶裡邊很熟悉,也巴不得讓薛景仙再描述一番。偶爾聽對方描述錯了,還笑着出言指正。總之,此刻在他們記憶裡邊,只有長安城光鮮的一面,絕沒有先前感受到的沉沉暮氣。非但世間再無其他名城可以與長安相提並論,連佛教中的極樂,十字教中的天堂,都無法跟故鄉比擬。
不一會兒,說話者就從薛景仙一個人,變成了大夥共同參與。七嘴八舌,將長安城的諸多好處如數家珍。侍妾紅蓮燒好了茶,拎着銅壺入內。見到此景,不敢出言打擾,只好站在一邊旁聽。聽着聽着,她自己就入了迷,銅壺什麼時候丟到了腳下也不清楚,只覺得如果世間真的有如此繁華所在的話,自己能在裡邊生活上一天,就是第二天早上就死去,這輩子也值了。
注1:唐代官制,同一品之間,還分正上,正下,從上,從下四等。王洵此刻的官職級別爲正四品上,薛景仙爲從四品下。所以後者比前者低了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