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sodu
送走了宇文至,王洵縮卷在帥案後的胡牀上,一動不動。泡*書*吧()胡牀其實就是當年俱車鼻施的王座,像這座宮殿中的其他陳設一樣,打造得華麗至極,也寬大至極。但王洵卻只佔據了其上面的一個邊角,平素壯碩的身軀,被襯托得無比單薄。
單薄、無助,疲憊不堪。與剛纔在衆人面前那個略帶跋扈,卻進退有序的王洵截然相反。與金碧輝煌、雄偉奢華的議事廳,也是格格不入!
万俟玉薤悄悄地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帶領大夥退下,順手合攏住議事廳的門,將此刻的王洵擋在沉重的木門之後。這種時刻,他幫不上什麼忙,也說不出任何寬慰人心的話語,唯一能做的,便是將王洵的衰弱形象藏起來,不給外人看見,以免影響軍心的安穩。
在成爲對方的侍衛長之前,万俟玉薤曾經不止一次羨慕過王洵的好運,不止一次幻想那個威震西域的鐵錘王就是自己。然而在近距離接觸王洵之後,他卻開始慶幸自己沒坐在那個帥案之後。那裡的榮耀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那裡所承受的壓力,同樣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擔負得起。
此刻天色已經漸漸發暗,遲去的春寒,透過糊着厚綢的窗子,一點一點滲入議事廳內。讓人冰冷的手腳,凍得愈發冰冷。王洵的身體動了動,隨即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他本可以搖一搖手邊的銅鈴,吩咐門外的侍衛將帥案附近的白銅炭爐點起來,給屋子裡邊添一點溫暖。然而,他卻始終沒有這麼做。縮在胡牀角,任由寒氣一點點滲入自己的身體。
他是多麼希望寒風能把自己從噩夢中凍醒。就像初到疏勒,不適應那裡氣候時那樣。整個人被吹得通透,然後哆嗦着從牀上跳起來。用羊毛輩子裹成一團,靜聽安西軍士卒半夜巡視的更鼓之聲。
那時的他,不用承擔這麼多,也不用考慮這麼多。只管拎着鐵錘往前衝,惹出麻煩來有封帥幫忙收攤子。無論走到哪裡,背後都站着整個大唐。
他多麼希望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噩夢!信使沒有來,大唐也沒有內亂。封常清正帶着大唐上下舉國的期待與支持往疏勒趕,然後率領大軍昂首西進,跟自己一道攻入迦不羅,攻入多勒健,攻入波斯故都,將大食人徹底從西域驅逐。
他已經爲此準備了將近兩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上面。然而,越來越透骨的寒意卻清晰地告訴他。今天發生的事情不是夢。他所敬重的封帥已經被朝廷削職爲民了。他所依仗的大唐,那個強盛無比,也繁華無比的大唐,已經岌岌可危,正眼巴巴地等着他領兵回援!
雖然自打翻越蔥嶺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脫離的封常清的攙扶!雖然自打翻越蔥嶺哪天起,背後的大唐,也沒給予過他一絲一毫的支持。可有封帥在,有大唐在,王洵心裡就覺得踏實無比。如今封帥不在安西了,大唐也馬上要不在了,他就好像成了無本之木,無根之萍,想象不到自己將漂到什麼方向,看不清未來的路到底在哪!
此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必須領軍回援,無論當初那個長安城,讓他感覺到如何壓抑。也無論千里之外的那個大唐朝廷,包藏着多掃令他無法忍受的醜惡!
他的家在那,根在那,所愛的人也在那!養虎爲患,導致叛亂爆發的責任該由皇帝陛下,該由李林甫、楊國忠等人來負。可亂軍的屠刀,卻不會因爲雲姨、荇芷和紫蘿的無辜,而放過她們。
想當年,王洵自己帶着堂堂正正的大唐王師,攻破柘折,還難免讓整座城市陷入滅頂之災。更何況安祿山麾下那些從不受大唐軍紀約束的虎狼?!
可他又無法確定,自己帶領麾下這點兵馬回去,到底能起到什麼作用?兩年多來,他爲了實現早日掃平西域的目標,努力招兵買馬,也只是將麾下隊伍擴充到了一萬掛零。其中還有近半兒士卒是從擒獲的馬賊和戰俘中收編過來的,心中對大唐沒有任何歸屬感。而另外一半兒,由當地唐人和安西軍舊部組成的將士,卻多數又在柘折城中安了新家。自己讓他們拋棄家園和妻子,去救援千里之外的長安。命令可能無人敢公開違抗,士氣卻可想而知!
越想,王洵越覺得沮喪,越覺得疲憊無助,可窗外的風聲卻越刮越大,漸漸已經變成了呼嘯。正欲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驅逐一下寒氣。大門卻忽然被推開,万俟玉薤端着一盆紅彤彤的白炭走入,一邊往帥案附近的炭爐裡填,一邊低聲詢問,“都督,宋武將軍求見!讓他進來麼?”
“又來一個!”王洵心裡老大不願,卻迅速換上一幅笑臉,“讓他進來吧,你順便幫我把蠟燭都點上!”
“諾!”万俟玉薤答應一聲,蓋好炭爐口上的小銅篦子,小跑着下去分派人手。片刻之後,議事廳內重新恢復了光明,宋武也裹着滿身的雪粒,快步走到了帥案前,深加一禮,急切地說道:“都督,請千萬不要聽子達的話。他性子太偏狹,遲早會…….”
“子達?關子達什麼事情?”王洵被宋武沒頭沒腦的勸諫弄得一愣,忍不住輕輕皺起了眉頭。
“屬下雖然不知道子達跟都督說了什麼?但屬下卻知道他曾經來過這裡!”宋武以爲王洵在刻意敷衍,後退半步,單膝跪倒,“大唐待宋某之厚,宋某縱使粉身碎骨,也無以回報。宋某不敢勸都督捨棄弟兄們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宛。但宋某卻希望大都督撥出幾千兵馬,讓宋某帶着他們回援京師。如此,你我未曾辜負陛下的信任提拔,心中無愧。倘若他日叛亂平定,都督亦不會因爲今日按兵不動,而遭到朝廷的責罰!”
說着話,他將頭觸在冰冷的地面上,雙肩不斷聳動。
“起來,起來。你這是在幹什麼?”王洵趕緊走上前,雙手拉起淚流滿面的宋武。“我說過不回援了麼?原本以爲你沉穩,誰知你的性子竟然跟子達一樣急!我已經命令老麥,以大都督之名,請諸侯各帶五百兵卒,十日內到柘折城聚齊了。屆時,大隊兵馬就會向東開拔,你……”
“屬下,屬下誤會大都督了!”沒等王洵把話說完,宋武趕緊抽泣着道歉。“屬下還以爲,大都督跟子達的交情那麼深,他的話,你會言聽計從呢!”
“胡說!”王洵笑着拍了宋武一下,“他做事不着調,你也比他強不到哪去!讓我如何放心把統領中軍的任務交個你?”
“統領中軍?”宋武吃了一驚,用手抹了把臉,大聲拒絕,“不行,請大都督收回成命。宋某願意頭前爲大軍探路。這個季節,蔥嶺很難翻越。宋某既然向大都督建議回援,就理當走在最前頭!”
“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王洵笑了笑,拒絕了宋武的主動請纓,“信使一道帶過來的,還有幾個月前,朝廷給咱們三人的獎賞。子達升了副都督,你升了兵馬使。所以你們二人,必須擔負起各自的責任來。爲軍心和士氣的穩定,咱們手中這萬把人,必須留下一半兒在這裡看家。剩下一半兒,和諸侯送來的援軍,則同時開拔,去救援大唐。”
心中只有個大致的思路,所以王洵說得很亂。宋武在旁邊聽着,也是暈頭漲腦。但唯一一點可以放心的是,大宛都督府,不會像宇文至先前所建議的那樣,按兵不動,坐視京師落入叛軍之手。可把大宛交給宇文至,好像也不太妥當。這傢伙心狠手辣,睚眥必報。懂得豎威卻不懂得施恩,萬一在王洵走後,把其他諸侯逼到大食人那邊……
“子達,子達不適合留守!”情急之下,宋武也顧不得選擇言語了,直接指出王洵安排的不妥。
“我哪裡說要子達留守了?!”王洵再度皺眉,笑着解釋,“留守的事情,我準備交給老黃。他爲人謹慎,也熟悉這邊的情況。”
“那都督剛纔說,要我和子達各自擔負起各自的責任?”宋武訕訕笑了笑,低聲指出王洵言語上的歧義之處。
“坐下來,咱們兩個慢慢談” 王洵也發現了自己言語中的問題,緩了口氣,將宋武慢慢按在帥案前的胡凳上。“子達鬼點子多,我要把他帶在身邊謀劃軍務。我剛纔跟子達商議,覺得此刻京師那邊,已經聚集了大批的河西軍和安西軍士卒,缺的不是兵,而是最近兩年見過血,敢於領軍衝陣的低級將領。所以,從柘折城出發之後,我準備帶着子達和子陵,魏風、老朱他們幾人先走一步,由你和老沙兩個,統率着弟兄們慢慢往上趕……”
“不行,路上太危險了。不能讓你走最前頭。否則,萬一發生什麼不測,宋某無法向弟兄們交代!”聽王洵只帶聊聊幾人便要上路,宋武又跳起來反對。
在白馬堡來的衆兄弟當中,以他的個人背景最深,卻又以他的性子最爲淳厚。若是不知根知底,大夥很難相信,就這樣一個從外到內都充滿陽光的人,居然是中書舍人宋昱那個奸賊的弟弟。王洵也正是看中了他的磊落和坦誠,纔敢放心大膽地將全軍託付,“你不要再爭,這是軍令。如今整個大宛都督府,以你,子達和我三人職位最高。而在咱們三個人中,我心智最笨,子達性子最急,只有你,既能準確判斷軍情,也不會被情緒左右自己的決定。所以統帥中軍的任務,我只能交託給你。況且封帥被削職後,疏勒那邊也是一片混亂。藉着朝廷給我的安西都護府採訪使頭銜,我提前到了,還能狐假虎威,給大軍弄點兒糧草輜重。如果你先到了,卻難免人微言輕,做不成任何事情!”
聽王洵如此分析,宋武便不再堅持要替大軍做開路先鋒。用力站直身體,拱手施禮,“屬下不敢抗命。請大都督放心,只要屬下還有一口氣在,就會把弟兄們,完完整整交還到你的手中。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你不用發誓。”王洵笑着制止,“咱們幾個一起從白馬堡走到這裡,如果連你和子達都不能相信了,我還相信誰去?”
“嗯!”宋武感動地迴應了一聲,然後拱手告退。王洵微笑着送他離開,又微笑着目送他筆直的背影消失於傍晚突降的小雪當中。搖了搖頭,目光又慢慢變得黯淡。
背後沒有了封帥,沒有了朝廷。眼下,他能依仗的,也的確是這些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弟兄了。如果連弟兄們也不能依仗的話,他這個大都督,繼續做下去還剩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