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進來!”此刻的李隆基,連將高力士千刀萬剮的心思都有,擡起頭,衝着屋子外大聲怒吼。
他先前之所以又給高仙芝和封常清兩人“平反”,又毫不吝嗇地給所有活着的安西軍將士加官進爵,目的便是將王洵麾下的那支萬里回援兵馬抓在手裡。雖然那支兵馬在人數上只有數千,規模遠不及左右龍武軍和東宮六率。可數千百戰餘生的老兵所代表的戰鬥力,卻絕非龍武軍和東宮六率可比。況且那支軍隊也是目前與朝中各派勢力瓜葛最少的有生力量,最可能只聽天子的命令行事。
而高力士在暗中的一些小動作,卻讓他剛纔所有努力都變成了徒勞。沒等王洵帶兵到達京師,就先準備奪人家手中兵權,甚至擺明了想致人家於死地。那王洵再單純,對皇家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明明看到陷阱還主動往裡邊跳啊!?
想到這兒,李隆基越發覺得高力士面目可憎,連帶着對站在自己身邊的朱全,都厭惡了起來。惡狠狠地掃了二人一眼,冷笑着道:“驃騎大將軍回來得倒是快,朕這邊剛想處理點正事兒,你就急匆匆得跑回來了!怎麼,怕朕累壞了身子骨兒?還是怕朕離了你的指點兒,下亂命誤了國事?!”
“老奴不敢!”高力士“撲通”一聲跪倒,重重叩頭,淚流滿面。“老奴只是從外邊探聽到一些好消息,所以急着趕回來說給陛下聽,好讓陛下寬心。沒想到打擾了陛下處理政務!如果陛下認爲老奴已經不堪大用,請賞老奴一匹劣馬,一副甲冑。老奴立刻返回長安去,與叛軍一決生死,以報陛下多年來知遇之恩!”
他本來生得就魁偉,一番慷慨激揚的話說出來,竟然露出了幾分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丈夫氣概。李隆基瞧在眼裡,心中登時覺得一熱,皺了下眉頭,大聲怒斥道:“胡說!朕陛下又不是沒有兵將了,哪裡輪到你個老東西去陣前拼命?!況且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點兒本事,除了一手射藝還勉強過得去外,其他哪樣能拿得出手?還一決生死呢,依朕之見,你自己趕着去送死還差不多!”
“老奴追隨陛下五十餘年,享盡人間富貴。爲國捐軀,乃應有之義。總好過哪天被陛下厭了,到頭來,到頭來不得善終。那樣,非但老奴自己,非但老奴自己覺得委屈,還累得陛下心中不快,更是百死難辭其咎!”高力士又重重地磕了個頭,哽咽着解釋。
“你倒是想得美!朕才懶得爲你生氣!”李隆基撇着嘴,非常不屑地數落。臉上的怒氣卻消失不見了,代之的是一抹無法掩飾的溫情。“才說你幾句你就要死要活,朕還真說不得你了?!況且你做事就是缺乏遠見,只看到眼前那一點點私人恩怨,卻看不到整個大局!”
“老奴的確不堪大用,做事亂七八糟。但老奴,老奴對陛下的忠心,卻可以剝出來,給所有人看!”高力士越說越委屈,越說越傷心,淚珠成串地往下掉。
“那你就給朕剝出來看看?趕緊,別光說不幹!”李隆基又撇了下嘴,笑着罵道。“如果下不去手的話,就立刻給朕滾起來,打水把臉洗乾淨了!朕懶得看你這幅哭哭啼啼的摸樣!”
“老奴領旨!”高力士委委屈屈地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腳還沒買過門檻,肚子裡卻發出了幾下“咕嚕嚕”的聲音,將屋子裡的悲傷氣氛破壞得蕩然無存。
“你這蠢才!就這點兒出息!”李隆基顧不得治高力士的“君前失儀”之罪,笑着罵道,“還沒吃飯吧!正好,朕這裡有剩飯剩菜,倒掉可惜了。全賞了你這蠢材吧!”
“臣謝陛下賜宴!”高力士立刻將身體轉過來,帶着滿臉的塵土、泥漿和淚痕謝恩。看到他風塵僕僕的摸樣,李隆基更是於心不忍。想了想,對朱全吩咐,“你去找人打些水來,讓他在這裡把臉洗了吧!反正咱們現在也是在逃命途中,無須太多講究!”
“臣不敢!臣,臣......,謝陛下洪恩!”高力士連忙推辭,卻拗不過李隆基的堅持,只好再度拜謝。然後在朱全等人的服侍下,整飭衣冠,清洗旅塵。待將自己重新收拾乾淨了,才又走到李隆基對面,一邊施禮,一邊笑着問道:“臣剛纔不知道因爲做錯了什麼事情,惹得陛下發那麼大的火?請陛下給臣一個補救的機會,臣定然......!”
“怎麼補?”李隆基瞪了他一眼,無奈地搖頭。“你也是追隨朕多年的老人了,做事兒怎麼一點兒也不看時機。那王洵王明允雖然不合你的心意,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怎好貿然動手對付他?一旦把他逼到安祿山那邊去,裡應外合,你我君臣還有重返長安的可能麼?”
“老奴,老奴.......”高力士用力揉了幾下眼睛,低頭認錯,“老奴其實也沒想拿他怎麼樣。只是覺得高仙芝和封常清剛剛被處斬,大宛都督府的軍心未必安穩。所以就派了一個心腹去那邊勞軍,一來可以示陛下對他們的看重之義,二則,也相當於在那小傢伙身邊安插個眼線,免得他真的起了什麼不臣之念!”
“結果呢,結果如何?”
“結果,結果老奴派去的人失蹤了。王明允和他麾下那支兵馬也突然沒了消息!”高力士嘆了口氣,非常沮喪地坦白。“想必,想必是走岔了方向,彼此沒有遇到吧!或者是兵部那邊走得太急,沒接到他們的最新奏報!”
“你這老匹夫!真是氣死朕了!”明知道高力士在胡攪蠻纏,李隆基卻不想再繼續深究。讓朝廷派去的監軍徹底消失,是王洵能拿出來的最佳應對之道。既能繼續保證此人的軍權,又能讓朝廷說不出什麼話來。換了自己與王洵易地而處,李隆基也會採用同樣的手段。反正眼下兵荒馬亂的,幾個太監突然走丟了,實屬再正常不過,誰都無法,也不敢往多餘的地方想。
“老奴莽撞了,請陛下治罪!”高力士早就將李隆基的脾氣秉性摸了個通透,繼續自請處分。
“你先吃飯吧。如何懲罰你,朕需要好好想想!朱全,你先下去,把朕頭前吩咐的那件事辦好!”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氣哼哼的吩咐。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了,再懲罰高力士也於事無補。況且眼下除了高力士等幾個太監外,他實在也找不到更能令自己信任的人。
太子羽翼已成,楊國忠尾大不掉,背後還有幾十萬叛軍,隨時都可能追殺過來。如果此刻連高力士、朱全等追隨了自己多年的老人都不能依仗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指望誰?
此時此刻,高力士卻表現得比李隆基還要鎮定。先是坐下吃了小半碗飯,然後又用飯碗喝了幾口濃茶,才放下筷子,笑着說道:“旁人這輩子吃上一次御宴,就足以光宗耀祖了。老奴卻不知道吃了幾百回,真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
“吃飽了就趕緊做事,別光想着說好聽的話哄朕開心!朕現在心煩得很,沒功夫聽你囉嗦!”李隆基皺了下眉頭,很不高興地打斷。
“陛下因何事而煩惱?!”高力士笑了笑,明知故問。
“長安都丟了,朕能不煩麼?”李隆基恨得直咬牙。“你這老貨,怎麼就不知道什麼叫愁?對了,你剛纔說有好消息告訴朕,什麼消息,趕緊說!”
“郭子儀在撤軍途中,設下埋伏,再度擊敗史思明父子。斬殺其麾下將士三萬餘人。震動河東河北,安祿山爲了保住老巢,又從前線抽調兵馬回援史氏父子。基本上已經無力再長安以西推進了!”高力士拱了拱手,喜滋滋地彙報。
叛軍在短時間內無力繼續西進,就意味着自己在逃命途中更安全了些!李隆基明白其中因果關係,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朕縱橫半生,到老來,卻要叛軍自己沒了力氣,才得已苟延殘喘。呵呵,呵呵......。安祿山不追趕朕,朕的車駕就能停在這裡麼?還不是一樣得向西南躲?去劍南!去蜀中!朕其實躲到天邊去,也未必能保證安全!”
“第二個好消息便是,回紇人已經答應出兵勤王。其先鋒五萬由王長子也忽率領,日前已經過了臨洮......”
“幾代忠臣良將攜手,纔將胡虜驅趕到大漠之西,朕卻又將他們請了回來!”李隆基嘆了口氣,精神頭依舊不覺得振奮。求回紇出兵,不是沒有代價的。整個北庭都護府,如今已經劃歸了對方所有。眼下安西、河西兩大都護府都成了空架子,回紇人沿途看清楚了大唐的虛實,恐怕轉眼之間,就又要獅子大開口。
“吐蕃派使節前來,願意出兵十萬,供陛下驅使......”
“是供朕驅使,還是趁火打劫?當朕真的老糊塗了麼?”李隆基揉着太陽穴,臉上沒有半點兒喜色,“也好,早也是來,晚也是來。既然來了,乾脆就一併將麻煩解決掉!”
高力士點點頭,慢吞吞拋出最後一條,“御史大夫魏方進等人上書太子,彈劾楊釗誤國。太子殿下已經命人接了奏摺,準備找合適機會面呈給陛下......”
話沒說完,李隆基已經一躍而起。“你這老貨,又揹着朕胡鬧!再這樣下去,惹得百官聯手彈劾,朕也保不住你!”
“老奴願意粉身碎骨,以報陛下知遇之恩!”高力士長揖及地,臉上沒有半點兒畏懼之色。
回紇人和吐蕃人對大唐土地的窺探,都是遠憂。楊國忠和太子兩個的威脅,對此刻的李隆基來說,卻是心腹之患。一旦車駕走到了益州郡,而地方兵馬依舊歸楊國忠掌握的話。所謂天子,不過是後者手中的一個傀儡。
李隆基心中明白高力士是爲了自己打算。放緩了語氣,低聲道:“朕讓你未雨綢繆,並不是讓你現在就去對付楊國忠。他畢竟,畢竟一直在盡心盡力爲朕做事。況且文武百官,眼下也很推崇此人。魏方進貿然彈劾他,讓朕,讓朕......”
“老奴已經吩咐底下人,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逼楊釗交出劍南節度使兵權即可,其他並不急於求成。”高力士將聲音壓得極低,緩緩向李隆基解釋自己的安排。“太子那邊如果提出了過分要求,魏方進等人也會聯手遏制,終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亂了方寸.......”
“也罷!國忠能力有限,的確不該兼管太多事情!”李隆基揮揮手,接受了高力士的解釋。這就是後者的可貴之處,總能主動替天子分憂,而自己將罵名背下來。“貴妃那邊,過後得給個交代。還有,讓陳玄禮做好準備,以應不測之變。你我君臣現在面臨的情況,未必比對付太平公主時簡單多少,千萬別掉以輕心!”
不着痕跡地解除楊國忠的兵權,纔是最急需做的事情。若是能讓他跟太子李亨鬥得兩敗俱傷,則是最上上之選。雖然對一個帝王來說,這樣做實在有些涼薄,有些悲哀。可眼下形勢便是如此,李隆基沒有更好的選擇。
“老奴領旨!”高力士躬了下身,笑着迴應。然後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老奴其實和大宛都督之間,也沒什麼過不去的私人恩怨。都是邊令誠那廝從中挑撥,才鬧了些小誤會。陛下如果想調大宛都督府兵馬到近前護駕,不妨再派人去路上找找。怎麼說也是上萬大軍,不可能就憑空消失了。若是能......”
話音未落,屋門忽然被人用力從外邊推開。老太監朱全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滿臉是汗,“陛下,陛下,快走,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反了,反了,東宮六率、左右龍武軍,都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