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門外的騎兵紛紛撥轉馬頭,向自家主將身邊靠攏。已經被殺得潰不成軍的那支大唐步卒,也紛紛停住逃命腳步,回頭向號角起處張望。只見兩百餘名陌刀手,在一名身高九尺開外的將軍帶領下,緩緩向寺廟前推進。每一步都是兩尺左右距離,每一步都不帶絲毫猶豫。
“轟!”“轟!”“轟!”沉重的腳步聲,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騎兵胯下的戰馬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壓力,咆哮着,四蹄來回踢打。馬背上的騎手拼命拉緊繮繩,試圖令坐騎安靜。但這種努力收效甚微,幾乎每一匹戰馬,都在本能地往後挪,無論自家主人如何安撫,都不願面對越來越近的刀鋒。
終於,腳步聲停了下來,四周立刻一片死寂。在一片死寂的深夜裡,帶領陌刀隊的將軍用刀尖先前指了指,大聲斷喝:“前方可是李歸義將軍?!你哥哥李歸仁已經從東門逃出城了,你沒必要繼續掙扎。放下兵器,本帥饒你不死!”
“放下兵器,繞你不死!”“放下兵器,饒你不死!”衆陌刀手齊聲重複,與其說是勸告,不如說是羞辱。被點到名字的騎兵主將楞了楞,策馬走出人羣,“對面可是王節度?能與你放手一戰,乃李某之榮。請!”
“好!”帶領陌刀隊的正是王洵,聽對方沒有絲毫降意,立刻毫不猶豫地答應。
“衝上去,死也死得像個男人!”鎮軍大將軍李歸義高高地舉起長槊,大聲呼喊。隨即,雙腿一夾馬肚子,徑直衝向陌刀大陣。戰馬在橫滿屍體的路面上跑出了三十餘步,他忽然感覺到背後的聲音不對,回過頭來,卻發現跟着自己的只有二十幾名親衛,其餘騎兵,居然都呆立在原地,遲遲不肯移動半步。
“跟着我衝啊,你們向後看看,還有退路麼?”李歸義又羞又氣,扯開嗓子衝着自己的部屬大喊。他麾下此刻還有五百餘騎,人數是陌刀隊的兩倍還多。真的捨生忘死壓上去,未必不能拼個魚死網破。
衆騎兵扭頭向身後看了看,果然發現退路已經被先前的手下敗將堵死。而臨近的十字路口遠處,還有更多的火把,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殺賊!”“別走了李歸仁!”“活捉張通儒,點天燈!”南腔北調的吶喊,證明了來者不可能是友軍。衆騎兵無路可退,口中發出一陣絕望的慘嚎,硬着頭皮,追上了自家主將,鎮軍大將軍李歸義的腳步。
有了弟兄們的響應,李歸義原本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團火焰。只見他用力磕打戰馬,試圖在短短的百餘步距離內,將馬速加到極限。利用人和馬的衝力,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
對面的王洵顯然早就看清了他的企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堪堪待戰馬跑進五十步範圍之內,高高地舉起陌刀,大聲斷喝,“進——”
“進——”兩百人組成的陌刀隊同時移動,像一架純鋼打造的戰車,緩緩壓向高速衝過來的敵軍。
一股無形的殺氣拔地而起,四散着潑將出去,潑得周圍所有生命冷汗淋漓。正在加速的馬隊明顯出現的停頓,可憐的坐騎被殺氣所迫,本能就想逃避。李歸義卻拼命地拉扯繮繩,逼着坐騎衝向刀山血海。
“進——”又是一聲斷喝從王洵嘴裡發出,整個陌刀隊再度向前踏出一大步。緊跟着,“進——”“進——”“進——”“進——”,一聲聲呼喝連綿而起,整個陌刀隊保持着單一的節奏,緩緩前壓,不疾不徐。
“進——”“進——”“進——”“進——”,寬闊筆直的長街上,吶喊聲來回盪漾。宛若一波波巨Lang,拍得周圍建築來回搖動。周姓校尉躲在寺廟門之後,身體僵硬得宛若冰塊。此時此刻,他的內心世界已經完全被恐懼所佔領,根本再想不起來如何去獻媚,如何去邀功,如何去替自己謀取好處。只想趕緊離開這裡,離開這片殺戮場,這輩子再也不要回頭。
然而,他的雙腿卻被漫天殺氣跟凍僵了,根本無法挪開半步。想招呼其他弟兄幫自己一個忙,卻發現所有跟自己一道的潰兵們都緊閉着眼睛,背靠廟牆,汗珠從死灰色的臉上淋漓而下。
整個寺院裡,只有邊令誠一個人沒有被殺氣凍僵。他用餘下的那支胳膊將自己支撐起來,在血泊中匍匐着,哈哈大笑:“聽到沒,聽到沒,這是陌刀隊,安西軍的陌刀隊。想當年,邊某人是監軍,是這支隊伍的監軍。想指使誰就指使誰,想教訓誰就就教訓誰!”
還是沒有人理睬他,也沒有人對他表示任何同情,雖然大夥心裡都清楚,老太監已經瘋了。
“你們看啊,仔細看啊。這輩子難得的機會。是陌刀隊,陌刀隊衝陣了。刀光起處,人馬俱碎!”
老太監一邊瘋狂地大喊,一邊用餘下的那支胳膊推動自己身體向前。一點點挪向廟門,一點點將腦袋湊向門縫。所過之處,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跡。終於,他的腦袋頂住了門板,眼睛對準的門縫,一邊笑着,一邊繼續嚷嚷:“哈哈,哈哈。陌刀陣,陌刀陣,老夫當年在西域,曾經看着陌刀陣砍了多少敵軍?不計其數,不計其數!嘿嘿,嘿嘿,嗚嗚,嗚嗚!”他突然得意地笑了幾聲,然後又放聲大哭。笑過哭過,扯開嗓子,大聲喊道:“進——”“進——”“進——”
“進——”
“進——”
“進——”外邊的喊聲,依舊保持着相同的節奏。不緊不慢,不疾不徐。在單調的吶喊聲和腳步聲裡,鎮軍大將軍李歸義策動坐騎,牙關緊咬。近了,近了,二十步,十步,五步,眼看着他的槊鋒就要捅上王洵的胸鎧,忽然,前面寒光一閃,緊跟着,就是一片耀眼的紅。
最前排的十幾杆陌刀,與王洵手中的陌刀同時舉起來,奮力斜劈。與此同時,第二排陌刀手迅速向前追了兩步,從第一排弟兄彼此之間留下的空隙鑽了過去,下蹲,用刀杆頂住地面,刀鋒傾斜向上。第三排迅速向前補位,取代第二排,將陌刀高高地舉過頭頂,而劈出第一刀的王洵等人,則迅速收招,蹲身,與衝上前的第二排弟兄一道,組成鋼鐵柵欄。
幾顆碩大的馬頭同時飛起,將鮮血灑向半空。失去頭顱的戰馬和馬背上的主人一道,藉着慣性砸入刀叢。在半途中先被剛剛舉起刀鋒攔了一下,切掉半邊身軀,同時卸掉一半兒衝擊力。然後再砸於王洵等人豎起的陌刀尖上,被割得四分五裂。
有幾名陌刀手被馬屍體砸傷,呻吟着臥倒。大部分人卻站了起來,繼續迎接下一波戰馬的衝擊。頃刻間,已經有三波戰馬衝入了刀叢,變成一堆堆碎肉。第四波急衝而來的戰馬被前面的屍體阻擋,驚恐地停住腳步,前蹄騰空,厲聲悲鳴。
“進——”王洵怒吼着從屍山血海中站了起來,肩膀處鎧甲有些變形,卻遠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舉起陌刀,隨手砍斷擋在自己面前的馬蹄,將馬背上的騎手摔到了地上。然後直接用戰靴從對方胸口上踩了過去,雙手揮刀,砍向下一個目標。
“進——”沒有傷到無法繼續行動地步的陌刀手們緊隨主將,奔向驚慌失措的敵人。類似的短兵相接,他們已經經歷了無數次,幾乎每個人都學會了如何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如何最大程度給敵軍制造殺傷。十幾把陌刀交替前推,登時將無數馬頭和馬蹄砍了下來,悲鳴聲中,一個個騎兵被摔進血泊,然後被第二排衝上來的陌刀手盯住,手起刀落,砍成血淋淋的兩片。
“進——”
“進——”隨着單調的吶喊聲,整個陌刀陣又隆隆開動了起來。不急不徐地碾入敵羣,不疾不徐的將周圍的敵軍砍成碎片。前排騎兵驚慌地後退,後排騎兵卻來不及轉身,蜂擁着向前。街道一瞬間變得無比狹窄,狹窄到根本尋找不到任何逃命的空間。刀光如閃電般交替劈下,將碰到的任何東西統統變成屍體。
“進!”王洵又向前衝了數步,插入混亂的敵軍當中。周圍的叛軍躲避不及,只好慘叫着接戰。一名騎兵持槊向他捅過來,半途中被人將槊杆砍成了兩段。王洵揮刀斜掃,將此人齊着馬鞍掃斷,留下兩截長腿。
另外一名騎兵轉身就逃,被他從後邊追上,斜肩帶背砍落坐騎。兩匹失去主人的戰馬放聲悲鳴,徘徊着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另外一名全身包裹着重甲的陌刀手追上前,一刀一個,結果了戰馬的性命,爲大軍清出一條攻擊通道。
“進——!”伴着整齊的吼聲,後續陌刀手同時前推。刀光起處,所向披靡。
“進——!”“進——!”“進——!”老太監邊令誠聲嘶力竭地響應,泥濘的臉上,被淚水衝出兩條清晰的白色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