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對付走了雲姨,王洵也感覺有些倦了。叫過一直在門口伺候着的婢女,命其將殘羹冷炙收拾下去,然後自己也踱回臥室安歇。
雖然自幼失去了親生母親,王洵在生活上卻沒有被雲姨苛待過。凡是大戶人家嫡子應該享受到的待遇,他半點都不比別人少。包括通房丫頭紫蘿,也是從八歲起便貼身伺候他的飲食起居,待主人剛滿十四歲,即被教習嬤嬤拉出去單獨面授機宜。回來後雖然羞得面紅耳赤,卻大着膽子,把男人家應有的啓蒙,都跟王洵兩個手把手地摸索了個遍。
三年多的光景下來,主僕二人不能說水乳(交)融,彼此之間卻已經熟悉到了能感覺到對方身上任何細微變化的地步。王洵今天原本肚腹間憋了一股子邪火,但抱起紫蘿的那一剎那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了虢國夫人那魅惑的身影。穠纖得衷,雲髻峨峨,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偏偏紫蘿自幼受到的是正統教導,發不出那種粉膩酥融的聲音。因此便有些意興闌珊,只是草草地應了個景,就轉身睡下。
紫蘿慢慢地爬起來,披上衣服,喚伺候在外間屋的灑掃小婢雪煙打來溫水,先仔仔細細地將王洵的身體某部分擦拭了一遍,然後將水交給雪煙端走,自己坐在梳妝檯前對着銅鏡發呆。
“你不困麼?”王洵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發覺今晚的牀榻比以往空了許多,睜開半隻眼睛朝光亮處望了望,喃喃地追問。
“不困。爺先睡吧。奴家這就把蠟燭吹了!”紫蘿回過頭,愛憐地看了一眼王洵棱角分明的面孔,幽幽地迴應。
“怎麼了?”從小一起長到這麼大,即便是隻貓兒,也會養出感情來。王洵隱隱覺得紫蘿今天的表現有點兒不對勁兒,把眼皮睜得略大了些,關切地問道。
“沒什麼?是紫蘿自己犯糊塗。不該打擾了爺休息”紫蘿輕輕搖了搖頭,用扇子扇滅蠟燭,然後藉着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悉悉索索地爬上牀,躺在王洵身邊,一動不動。
“你這丫頭,誰欺負你了?”王洵心裡有些疼,伸開胳膊,攬住對方僵硬的身體。在夜風中吹了這麼久,紫蘿的身體已經涼得像塊玉。剛一接觸,便有股冰冰的滋味順着皮膚緩緩滲進了王洵的心裡頭。
“在這個院子裡,眼下誰敢欺負我?”紫蘿的鼻孔有些堵,抽了抽,低聲迴應。
“那你怎麼了?”王洵伸手去摸對方的額頭,手指間卻接觸到了一片溼漉漉的東西。翻過身,藉着月光看向對方的面孔。
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片汪洋。“真的沒什麼,爺,睡吧!是紫蘿自己發傻!”躲避不及,紫蘿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惶恐,索性伸開雙臂,緊緊抱住王洵的身體,彷彿一鬆手,便要一無所有般。
“你這倔丫頭!”王洵笑了笑,仰面朝天躺下來,將紫蘿抱在胸前,慢慢捂熱。“有什麼事情就說麼?從小到大,我幾時難爲過你來?即便我答應了你的事情一時做不到,家中還有云姨呢。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也會想方設法幫你的忙!”
“真的沒什麼?少爺已經待我夠好了!”王洵越是溫言撫慰,紫蘿的眼淚越是“吧嗒,吧嗒”往下掉。猜不出少女的心思,王洵只好用一隻胳膊抱住她,騰出另外一隻手,像摸小貓一樣在她背後慢慢拂拭。
這是他慣用的招數,屢試不爽。撫摸了一會兒,紫蘿果然像只小貓般平靜下來。卻賴着不肯睡下,半個身子繼續粘在王洵胸口,用耳朵聽他的心跳。
王洵自幼喪母,庶母雲姨雖然對他照顧得很仔細,畢竟隔了一層關係,不能像親孃那般無微不至。所以對於陪伴着自己一道長大的紫蘿,他用情很深,很雜。瞪着眼睛看對方淘了好會氣,才又伸手捏了捏對方的鼻子,笑着說道:“聽夠了沒,聽夠了就下來吧。再不下來,我可被你給壓扁了!”
“噯!”紫羅調皮地伸了一下小香舌,然後灰溜溜地滾下來,在王洵腋下縮成一個小團。
“看你這樣子!”王洵笑着罵了一句,然後側過身,輕嗅對方的頭髮,“這會兒可以說了吧?你再不說,我可真要睡了!”
“真的沒什麼?是奴家自己犯傻了。”紫蘿訕訕地笑了笑,把身子團得更緊。片刻之後,她卻又趕在王洵被倦意重新帶入夢鄉之前,探起腦袋,怯怯地追問道:“少爺,奴是不是已經老了!”
“老個屁!你只比我大兩歲,你現在就老了,那我怎麼算?”王洵終於猜出幾分紫羅今晚舉止異常的原因了,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記,笑着罵道。
“啊!”紫蘿被拍得低聲驚呼,卻不肯躲開,身子繼續膏藥般往前貼,“奴家怎能跟爺比。爺是男子漢,即便七十歲,也能挽得了三石強弓,一頓吃一斗米。奴家卻是枝頭桃花,即便絢麗,也只有剎那間的光景。”
“哪學的這些污七八糟。”王洵氣得又拍了對方一巴掌,下手卻愈發地輕柔。“那都是某些人吃飽飯後無病**,豈能當得了真。有那功夫,你還不如帶着雪煙去街上走走,看看有什麼從南洋泊來的稀罕貨,給自己買幾件,也替我買幾件來孝敬雲姨!”
“廣州的商人說,海船要一年才往返一次。”提起逛街,紫蘿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很快又回覆了黯淡。(注1)
“廣州的海船走了。西域那邊,總會有胡商來吧?”王洵打了個哈欠,笑着提議。
“那邊賣的珠寶玉器全都以份量取勝,做工粗糙得很!”對於西域來的貴重之物,紫蘿很是看不上眼。這些年大唐四海昇平,工匠們有的是時間琢磨新鮮玩意。做出來的的簪環墜珏巧奪天工,比胡商運送來的那些高出好幾個檔次。如今也就是某些爆發戶,還會買那些胡人做的飾品。真正在長安城有頭有臉的人家,誰要是帶一塊西域來的金土坷垃出門,都不好意思碰見熟人。
“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反正我的錢箱子鑰匙在你手裡,想買什麼,你自己決定好了!”王洵又打了個哈欠,很無奈地說道。
“爺!”儘管知道他已經很困了,紫蘿還是大着膽子支撐起頭,癡癡望着他的眼睛,“雪煙也不小了,爺改天把她收了房吧!”
“我看你這妮子是真討打了!”王洵伸手將她重新按倒,臉對着臉教訓,“居然吃起雪煙的飛醋來!她纔跟了我幾年?連我早晨喜歡吃什麼點心都不清楚,還能爬到你頭上去?!”
“奴家不是嫉妒。奴家真的覺得自己不該太貪心了!”紫蘿掙扎了幾下,無法掙脫王洵的大手,強笑着表白。“與其讓爺不能盡興,還不如換個人來伺候爺。也省得哪天把爺真的惹煩了,把我趕出府去,這輩子都懶得再理!”
“死丫頭,原來小心眼藏在這呢!”王洵終於恍然大悟,伸出巴掌,狠狠賞了對方兩記。“這兩下是讓你長個記性,免得以後再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你生是我王家的人,死是我王家的鬼,這輩子也甭想從爺的掌心逃出去!”
雖然屁股被打得火燒火燎,紫蘿的心裡卻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滿足來。縮着身子朝王洵的腋下又蹭了兩蹭,擡起頭,以蚊蚋般的聲音問道:“那,那爺今晚怎麼.......”
問到一半兒,已經羞得臉紅到脖子根兒,把頭迅速縮進被子裡,再也不肯探出來。
“你這妮子!”王洵先是一愣,隨即苦笑不止。當着這麼一個敏感的小人兒的面兒,他自然不能說剛纔雲雨時想着別的女人,搖了搖頭,低聲補充:“爺今天遇到了些麻煩事情,所以就有點兒心不在焉!斷不是厭倦了你。即便你將來老了,我也不會趕你走。就像我阿爺對待雲姨那樣,這個家,永遠會給你留個位置!”
聞聽此言,紫蘿心裡瞬間一熱。命運讓她生在貧賤之家,這輩子身若浮萍。她卻不想被別人用過了就丟棄,像秋萍般在污泥中爛掉。所以能真心實意爲王洵付出,同時也竭盡全力要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
既然不是已經膩煩了自己,其他事情就都好解決。想到這層,紫蘿把忐忑的心情先收起來,從被子裡探出半個腦袋,認認真真的替王洵謀劃,“是不是在白姐姐那兒受了制?爺不要爲她心煩。依婢子看,她也就是待價而沽。您狠狠心晾上他幾天,我想她肯定主動派人上門討饒!”
“去你的,這種事情,你別跟着摻和!”王洵氣得直搖頭,笑着申斥。
“還有一個辦法。爺要是想快一些得手。不妨就先讓讓她,無論什麼要求都答應下來。反正只要轎子進了王家的門,怎麼炮製她,還不是爺說了算?”見自己的謀劃沒被採納,紫蘿的眼睛轉了轉,很快又獻上了另外一條妙計。
“我看出來了。今晚最該被炮製的人是你!”王洵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去,在紫蘿腋下狠狠抓了幾把。直到對方連連討饒了,才收起笑容,很無奈地說道:“不關白小姐的事情,你別跟着瞎摻和了。我今天稀裡糊塗地跟人打了一架,現在想起來還很後悔!”
“爺傷到了?”紫蘿嚇了一跳,趕緊翻身去點蠟燭。
“老實躺着吧你!沒傷到半根寒毛!”王洵一把將其按住,低聲制止。“我的本領,你又不是沒看見過!”
“那爺把人打傷了?”藉着月光,紫蘿的明亮的眼睛圍着王洵上下亂掃。確信對方的確沒受傷,才徹底送了口氣,低聲安慰道:“打傷了也不要緊,大不了,咱們多賠些錢唄!想那長安縣令,也不會爲了這點兒小事找上門來!”
“也沒傷到人!”王洵輕輕嘆了口氣,“我是因爲宇文小子故意騙我,心裡有點兒堵得慌。他如果真需要我幫忙打架,直說便是。何必弄這種下作手段?”
“宇文家那小子?”紫蘿的提起此人就滿臉不屑,“那小子也太壞了,怎麼連少爺你都騙?對方很難惹麼?所以他才怕你不肯幫忙?”
“怪就怪在這兒?按說,那李白雖然有官職在身,但在皇上眼睛裡,地位恐怕和賈老大差不多。”王洵又搖了搖頭,反正已經被折騰得沒了倦意,索性把事情經過詳細將給紫蘿聽,只是隱去了馬車的主人名姓及自己剎那間驚豔的失態模樣。
賈老大又名賈昌,是長安城鬥雞界的前輩。從十三歲起,就已經開始執掌鬥雞界的牛耳。此人能將三百隻鬥雞組織起來,像一支軍隊那樣按照號令指揮進退。因此被皇帝招到身邊,專門掌管宮廷鬥雞的訓練和比賽。
李白在二十出頭便名滿天下,卻因爲性子高傲,一直得不到貴人相助,直到四十二歲才被賀知章大人引薦入朝。雖然皇帝陛下也非常欣賞他的才華,但實際上卻把他當做一個隨時能給大內提供歌詞的弄臣,地位與賈昌等人等同,根本不肯委以重任。
這背後的種種隱情,王家一個通房丫頭紫蘿當然不會懂得。即便能看透,她也不會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主人心情如何,會不會惹上什麼難以解決的麻煩。想了片刻,居然慢慢推測出一個模糊的答案,“李白有官職在身,估計不會主動到常樂坊砸場子。宇文至那小子雖然喜歡招惹是非,賭品卻向來不錯。應該不是因爲輸錢輸急了,才耍詐騙人。我估計,他跟李白早就有什麼過節,要不就是替另外的人出頭!”
到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王洵想了一路沒想明白,被紫蘿隨便幾句話,就給把那層迷霧給戳破了。宇文至主動啓釁招惹李白,並非因爲輸錢輸急了眼。而是他想借機收拾一下李白,讓對方栽個大跟頭。可他書都沒讀過幾本,跟李白這個大詩人能有什麼過節呢?莫非他背後另外有人指使?可指使他的那個人又是誰,到底花了多大價錢,讓他連幾個從小玩到大的幾個好朋友都全不在乎了?
越是想,王洵心裡越不踏實。支起腦袋,想再跟紫蘿商量幾句,卻發現身邊玉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着了,鼻孔中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注1:廣州在唐代已經開港。史載其城中客商雲集,繁華冠絕東南。但後來因爲黃巢之亂而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