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暢走了之後,葉權輕聲稟報道:“阿郎,娘子,方纔與大郎來的,還有一羣形色人物,除了那崑崙奴,還有兩個光頭和尚。”
“夢中遇仙,卻與僧人結交,這個大郎,倒是有趣。”葉思點點頭,臉色的笑容淡了下來:“他在谷中,身邊也要有人照顧,那崑崙奴就留在他身邊吧。”
話還沒有落,外頭卻傳來葉暢的聲音:“大人,我的那六個僮兒呢,還有淳明何在?”
“嗯?”
葉思眉眼動了一下,看了看身邊的陸氏,陸氏微微垂眉,一副任他決斷的模樣。葉思嘆了口氣,起身走到門前:“說起此事,大郎,你身邊用不着這許多僮僕,又得專心讀書,哪裡能有這麼多孩童在你身邊吵鬧,倒是你弟弟小郎正需要玩伴,故此除了淳明留與你聽喚外,別的我都讓他們回這邊宅子了。”
葉暢皺了一下眉:“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這些孩童,將來都有用處,現今跟着我正學識字算數……”
“你這孩兒,說得好笑,不過是家中僮僕,要識什麼字,算什麼數?”葉思斥了一句,語氣倒是不重:“此事便這樣定了,那崑崙奴喚什麼名字,便發派在你身邊聽用,再讓……”
“讓響兒跟着我。”葉暢忍不住插嘴了。
他想要暫時隱忍,畢竟對方身上有“父親”的名份,可不是長支那樣只是同房的伯父,若真是吵鬧起來,一個忤逆,便足以讓他吃不了兜着走。但想到響兒臉上的傷痕,他就心痛,在他來此世後,那是將響兒當妹妹當女兒,雖然不是無原則地寵着,但也見不得她受這種莫明其妙傷害。
“此事是我欠思量了。”這一次回話的不是葉思,而是屋子裡的陸氏,她淺笑盈盈走了出來:“響兒跟着大郎多年,我原是不該把她要來,但是家中並無僕婦,唯有響兒心細,故此我讓她暫且跟着小郎。大郎,念在你兄弟尚幼的份上,你且讓讓吧,過此時日,我再與你買個年輕貌美的小丫環就是。”
她口氣和煦,說起此事來,也是溫言細語,但言語卻甚是堅定。葉暢皺着眉,搖了搖頭道:“響兒在我身邊慣了,娘子若是有心,再與小郎買幾個年輕貌美的小丫環就是。”
聽得葉暢這樣說,葉思臉沉了下來,咳了聲正待喝斥,那陸氏卻拉住他,低笑道:“是我做差了,既是如此,響兒,你依舊跟着大郎,照顧好大郎起居啊。”
原本聽得說要再買個年輕貌美的小丫環與葉暢,響兒的嘴巴便噘了起來,眼睛裡隱隱淚光閃動。現在一聽得事情峰迴路轉,頓時破啼爲笑,脆聲聲應了一句。
葉暢卻是苦笑。
這位陸氏,又是一個厲害人物,和她相比,劉氏當真是弱到極致。
只怕自己的便宜父親,也比不上陸氏,方纔那便宜父親分明是要發怒的,只是被陸氏一拉,便將怒氣壓了下去。
而且陸氏其實是以退爲進,看起來,她將響兒還與了葉暢,但實際上,葉暢帶來的其餘人手,卻都落到了她的手中,以一個半大的小丫頭,換了五個成年家僕和六個孩童,這筆賬,怎麼算都是划算的。
若葉暢此時再鬧,他的理由無非是崔秀景等人都是他弄來的——可按照大唐律,兒子的一切都屬於老子,葉思又是他名義上的老子,吵將起來就是忤逆。
兒子不孝,被老子打死,到了官府當中都只是罰些錢帛了事,可若是兒子將老子打了,那結果就大麻煩。
鬧又鬧不得,這個啞巴虧,只能吃下去?
若是葉思、陸氏如同葉楝、劉氏那樣,擺明了要對付葉暢,那還好辦些,大夥一拍兩散,葉暢寧可揹着這個罵名,也要將麪皮扯破。
現在對方綿裡藏針,讓他如同老虎咬刺蝟,不知如何下嘴。
不過葉暢相信,對方遲早會露出破綻的。
回到臥龍谷,葉暢不出意外地發現,這裡也大變了模樣。那些他延請來的工匠,都已經被辭退,一些工程半途中止。看到這裡,葉暢唯有搖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接下來兩日,每天陸氏都帶人來對葉暢噓寒問暖,當真關懷得無微不至,而葉思也偶爾來看看谷中,只不過如今谷裡房屋都很簡陋,他能做的,只是拉着葉暢登到高處,指着哪兒適合建屋哪兒適合做菜地,言語之中,倒很是興奮。
他們都對一件事情絕口不提,便是葉暢的造紙作坊。
葉暢造紙作坊產出了紙的消息,在吳澤陂並不是什麼秘密,而且他所產的“衛生紙”很快就取代了廁籌,成爲吳澤陂中不少稍有些財富的人家日常用品。畢竟,一小卷“衛生紙”只值一文錢,便可夠一個人用上大半個月,全家人口衆多一個月也就是十來文錢的事情。
但葉暢卻知道,他們背地裡,可沒少打聽造紙作坊的事情。
“郎君你這些時日爲何愁眉苦臉?”這天應付完了葉思與陸氏之後,葉暢心事重重的模樣,落到響兒眼中,響兒便開口問道。
“你不懂。”葉暢心中想着事情,隨口應付了一句道。
“誰說奴奴不懂,奴奴才明白呢……那陸娘子不是好人,郎君在擔心她!”響兒道。
這當真是語出驚人,葉暢訝然盯着她,這些時日,小丫頭對那陸氏可是親熱有禮,就是方纔,還忙前跑後,服侍那陸氏,絲毫沒有覺得她對陸氏有什麼意見啊。
小丫頭如今纔是十歲……難道說才這點年紀,身爲女子的天賦樹就已經點開,“影后”技能覺醒?
見葉暢一臉愕然地看着自己,響兒皺了皺鼻子:“奴奴聽得一則消息,卻是從葉權那邊傳來的。郎君可知道爲何阿郎在外分明有子,卻又以郎君爲嗣子麼?”
這是困擾葉暢的問題之一,葉思在外已經成親,卻不但沒有將妻子帶回來,還隱瞞此事,甚至在已經育有一子的情形下,卻還將他過繼,以爲嗣子。葉暢覺得,這根本不合常理!
“葉權嘴巴甚緊,我也讓人打聽過,他根本沒有說啊。”
“對旁人他自然不會說,我人小,他可不曾留意,被我偷聽到的。原來阿郎與娘子得高人點撥,說是他們成婚不可宣揚,否則必遺禍於子嗣。後來又說不妨收養一子,代親子禳禍……”
葉暢神情微微一變,所謂代親子禳禍,也就是說怕親生兒子有什麼橫災,收養一子爲替身,若有什麼飛來橫禍,養子便代了去。葉暢雖然不相信這一套,但此時唐人中好這一套的卻不少,而且總有些玄之又玄的傳聞,葉思與陸思若真是因爲這個原因以他爲嗣子,當真是不懷好意!
“而且阿郎在外經營,家中無人,他早知長支覬覦其宅地,故以郎君爲子嗣,也是留個後路……”
這樣一來,所有疑惑便都解釋清楚!
“若真是如此……呵呵,那也好。”葉暢聽得此處,心中便生了決斷,不過,他也知道,響兒只是一個小孩,雖然聰明,卻未必能分清別人話語中的真假。誰知道她聽到的話,是不是葉權有意讓她聽到,這樣自己得了誤導,生起事端來,那責任就在自己了。
“原先奴奴還以爲娘子是個好人呢,聽得這事才知曉,她不懷好意,要害郎君,要害郎君的,自然都不是好人!”響兒揮了揮小拳頭,一副非常生氣的模樣:“可惜,響兒還小了,幫不得郎君對付她……郎君何不尋方娘子,讓方娘子付她?”
葉暢愣了愣:“爲何要尋嫂嫂?”
“郎君心善,自然不是娘子對手,奴奴聽人說了,最毒不過婦人心,奴奴如今還小,不是婦人,也不是娘子對手,故此只有方娘子能對付她!”
響兒的話語純稚,讓葉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但笑罷之後,他心中不由得一動。
確實,雖然從響兒口中知道了葉思與陸氏的真實想法,可這畢竟是轉了幾道口的話語,真假不知。如何對付葉思與陸氏,當真應該藉助一下方氏之智計。與他這個穿透時空來的人相比,方氏纔是這個時代的人物,而且她可是出身於宮鬥最激烈的李唐宗室,雖然是失敗者,但總比起陸氏要強些吧?
心裡不着邊際地胡思亂想,葉暢反而更輕鬆了些。
此前分不清葉思與陸氏的真實心思,葉暢的種種手段都不好發作,但現在不同,若能確定對方不懷好意,葉暢就可以放下包袱全力應對了。
“我去拜見嫂嫂,這些日子,賜奴也沒有來我這裡識字,正好去問問。”葉暢道。
“奴奴跟去!”小響兒聽得葉暢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絲。
方氏在自己的家宅中,她如今是寡婦,若是有孃家可去,沒準還可以改嫁,但沒有孃家可依,若不是有葉暢顧着,葉氏宗族之人,沒準都想着要將她嫁了換些彩禮。
寡婦門前是非多,因此她門戶緊閉,家中壯僕都遣了出來,只餘兩個老僕夫婦守着門戶。葉暢來求見,老僕開了正門引他進去,然後正門便未關,以示正大光明之意。
葉暢也會意,隔着門與堂內的方氏對話,只是問了一下賜奴與小娘,又問賜奴爲何不去谷中學習。方氏一一細聲答覆,言語平淡。
“既然賜奴想學,我又已經回來,嫂嫂明日便送賜奴來讀書吧。”葉暢最後道。
“是。”方氏也應了一聲。
說完之後,葉暢便請告辭,旁邊的響兒看得昏頭轉向:郎君不是來向方氏問計的麼,怎麼什麼正經事都沒有說,就告辭離開了?
次日,方氏果然送賜奴來臥龍谷中,偏偏又與陸氏相遇。陸氏笑吟吟道:“方娘子來臥龍谷何干?”
“大郎教授賜奴讀書識字,故此相送……嬸嬸來得好,若是無事,正好陪我在此閒話。”方氏也是笑容可掬。
二人對望一眼,讓來相迎的葉暢與響兒覺得,似乎有電流在二人之間激發。她二人在葉暢飲茶和睡懶覺的亭子裡坐下,葉暢留了響兒在此侍候,響兒聽得她二人沒邊沒際地說着些家長裡短,特別是說帶着小孩如何不易,只覺得眼皮打架整個人都犯困。
也不知二人怎麼有這麼多閒話聊的,足足兩個時辰,響兒都上了幾回水,她們仍然滔滔不絕。此時葉暢領着賜奴回來,又留二人吃飯,聽得他相邀,方氏還未曾應,那邊陸氏就爽快地道:“聽聞大郎有一手好廚藝,我也早想叨擾,只是大郎讀書,一直不好打擾,今日有機會,便生受了。”
方氏卻搖頭道:“出來時便與家中說了,要回去就食,嬸嬸在此即可,奴卻是要回的。”
“啊呀,你既然走,那我便與你一塊兒吧。”陸氏甚爲遺憾地道:“大郎,便待下回了。”
“若是娘子有心,不妨將小郎也送來,與賜奴一起讀書識字。”葉暢道。
陸氏臉色微微一僵,搖了遙頭,嘆息道:“小郎愚頑,哪有賜奴乖巧,他來這裡,只會搗亂,還連得你們讀不成書……還是等他再大些吧。”
葉暢微笑着點頭,然後又道:“今日我菜已經做了,谷中人少,吃不完也是浪費,過會兒我給你們送去。”
方氏依舊不出聲,陸氏目光微一閃動:“如此甚好。”
響兒在旁邊,越發地覺得迷糊,總覺着這三人說話裡似乎都有什麼意思在內,但她卻揣摩不出來。等陸氏與方氏走後,她還魂不守舍,卻被葉暢一把將她的髮髻揉亂:“小姑娘家家,瞎想些什麼,響兒啊,你可不要那麼聰明!”
“聰明有何不好?”響兒更迷糊了。
“聰明自然好,但太過聰明就會累。拿我一盒點心,便擔心點心中有毒,跟我學着識字算數,便怕我會害了她兒子……太過聰明,太累不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響兒這回聽得有些懂了,這是在說陸氏,但響兒覺得,葉暢方纔的話裡,也有指方氏之意,可是她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到後來,她乾脆就不想了:自己要那麼聰明做甚,自己有郎君照顧着,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