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惟明坐得十分之不自在。
這幾年,他在隴右節度的位置上獨斷專行慣了,便是王難得這樣的悍將,也要窺其眼色行事,這令皇甫惟明充分體會到了權力的妙處。但如今,他卻有些不適,雖然他儘可能不讓自己眼睛向軍衙主位另一側望去,可眼睛餘光,還是映出了那邊一張笑嘻嘻圓團團的臉。
朝中有jiān邪
皇甫惟明當看到公文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朝中有jiān邪,不僅提議派監軍使到他這兒來的是jiān邪,沒有阻止此事的宰相,同樣是jiān邪
看來邊疆真不能久呆,才幾年功夫,朝中就有了如此大的變化,自己還是得想法子回中樞去。
就在這時,葉暢闊步行入。
“唔?葉參軍,你如何來了,難道說,只是花了三日功夫,你就已經將全部田地都收割完結了?
“某是來向大夫請功的。”葉暢笑道:“有推鐮收割,一鐮一日可收十畝,如今已經收割了近兩百頃,再有三五日,便可將達化餘下諸田都收盡。”
“哦?這麼快?”皇甫惟明訝然。
這是真驚訝,他知道,葉暢總共造出了幾千具推鐮,但葉暢手中的人力有限,按照往常經驗,這些人能收到六七千畝就了不起,現在來看,一具推鐮可以相當於過去三柄鐮刀,收割效率,幾乎是提高了三倍
這個速度,他皇甫惟明想不到,犬戎當然也想不到。
“若真能如你所言,確實是大功一件。”皇甫惟明道:“此事我知之矣,待糧食入倉之後,必折成功勳發放。”
“只有一事,麥收之後,屯放何處是個問題。”葉暢道:“洪濟城中地方狹小,幾座囤倉已經都堆滿了。”
“此事易耳,將糧送入化隆,楊景暉”
諸將中最偏遠的一個應聲而出,皇甫惟明看了他一眼:“你引你寧塞軍,守化隆城,切勿自誤
楊景暉有些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他的寧塞軍在諸軍中兵力最少,僅有五百兵,馬五十匹,還比不得一個守捉使。這讓他在皇甫惟明面前地位不高,好的任務向來是沒有的,但象是看守糧草輜重之類的,卻從來不少。
“我大軍軍資,大半皆在化隆,只有一軍鎮守,不免太少……”王難得聽得此語,前出進言道:“大夫,大使,以職下之意,當多遣些兵將才是。”
“還有,葉參軍進獻推鐮,實有大功,大夫當重賞纔是。”有人也跟着道。
說話的卻是皇甫惟明的一個親信,衆人都有些訝然,皇甫惟明不待見葉暢,這是大夥都知道的事情,現在他的親信卻出面來要爲葉暢請功,莫非葉暢收糧收得好,讓皇甫惟明對他改觀了?
卻見皇甫惟明不耐煩地推了推手:“推鐮確實是功勞,但不過是一器械罷了,此功且記着就是…
“皇甫大夫,此秋防之時,有功即賞,這才合乎兵法吧?”旁人沒有開口,有一個人坐不住了。
邊令誠的話,讓皇甫惟明愣了,也讓軍中諸將愣了。
幾乎沒有誰會喜歡一個閹人來當監軍,邊令誠來此纔不過半日,什麼情形都不明白,就開口說話,無論他說得有理沒理,都不受歡迎。
就連葉暢都不歡迎他此時開口。
“邊大使,邊疆之上,戰功第一。”皇甫惟明臉也抽了一下,面色不悅地道:“軍中事務,自有本官作主,若是本官有錯,汝可以稟報天子。”
邊令誠哈哈笑了起來:“哪裡的話,方纔邊某說了,天子派咱來之前還專門交待,咱來就是代天子慰勞前線將士的,除此之外,都聽大夫的。”
皇甫惟明橫了他一眼,心中暗道算你知趣,自己卻看着葉暢:“你也算是辛苦了,這樣,你負責押運糧草,將已經收割下來的麥子都送至化隆,然後就留守化隆吧——王難得,你手中撥一部人馬,一千人隨他前往,加上楊景暉的五百人馬,有一千五百人,民夫兩千,足夠支撐了。至於剩餘的收割事務,我另安排人手,如何?”
說到這,他看着葉暢,神情有些深沉。
葉暢點點頭:“卑職聽令。”
“呵呵……”皇甫惟明似乎又想到什麼:“守糧太閒,另外匠營你帶一大半回化隆去,負責監造推鐮,有了此物,我們今後可以在河曲種更多麥子,少了軍糧轉運的麻煩,也是大功一件。”
衆人當中便有暗笑的,皇甫惟明口口聲聲說是大功一件,可是在座當中,誰願回去看守糧草?楊景暉的神情便是明證,看守糧草,完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戰畢論功,既無斬首又無俘虜,論財,也沒有擄掠劫獲。相反,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哪怕是失火,都是大責任。
葉暢也不願意與皇甫惟明呆在一起,當下應了一聲,那邊邊令誠看不順眼了:“這個……皇甫大夫,咱聽說行軍之時,糧草乃重中之重,當以重兵護衛,只給他一千五百兵……這是不是有些大意了
“軍中之事,汝勿多言。”
此時監軍大使的威風,還遠不是後來,邊令誠在皇甫惟明這邊連碰了兩次壁,他嘿然一笑,對葉暢露出衛個愛莫能助的神情。
這廝是坑隊友的典範,原本葉暢是巴不得他早些來的,好壓制皇甫惟明,讓自己日子好過一些,可現在麼,他又覺得這廝還是不出現在這裡爲好。
出來之後,李白第一個冷笑:“葉十一,這個皇甫惟明,你是不是得罪了他?”
“我哪裡知道”葉暢也是莫明其妙,他卻不知,自己本人雖然沒有得罪皇甫惟明,但邊疆的主張卻讓皇甫惟明覺得被打了臉,這純粹是無妄之災。
“他屢次三番爲難於你,朝中所用多jiān邪小人,邊境將領亦是如此”李白說到這,突然仰天長嘯:“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所守或匪親,化爲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他亦嘯亦歌,聲音高吭,一股悲涼憤怒之意,溢於顏表。
葉暢唯有嘆息,拍了拍他的肩膀:“青蓮兄,何必動怒?”
“能不怒麼,有功不賞,有才不用”李白道:“也虧得你能忍住”
高適抓住李白,壓住聲音,瞪着他道:“太白,你養氣之功,尚不如葉十一這未及冠之人麼?”
“啊?”李白一腔怒意,被高適一句話憋了回去。
是啊,雖然葉暢的遭遇激起了他的共鳴,可是今日受辱的乃是葉暢,葉暢自己雖然臉帶不快之色,終究還是忍了下來。他李白縱是再有共鳴,總不能比葉暢自己更失態吧?
“況且,事無絕對,或許有轉機也說不定。”葉暢含蓄地說道。
岑參聽得這句,若有所思,李白也是極聰明的,皺着眉頭想了會兒,指着高適道:“你離去了半日,莫非就是知道在皇甫惟明這邊會遇到這等冷落,故此有所準備……對了,監軍使?”
他想到監軍使邊令誠身上去了,對於太監,他可談不上好感,因此狐疑地打量着高適。
高適惱怒地道:“你胡思亂想什麼,李太白,你且等着看就是。”
就在李白一個勁琢磨中,他們離了軍衙,趕往匠營。在那邊,領來這兩日新造出的五百推鐮之後,葉暢便下令匠營中大部分收拾好輜重,隨楊景暉部回化隆城。這些匠營的工匠們這幾日得了他的賞賜,倒是一個個興奮得緊,只是葉英向葉暢小聲抱怨,他們好不容易帶上高原的錢,都已經散掉了。
化隆城在洪濟之東,與洪濟約相隔不過四十里,早上出發,趕緊一些午後就能到。此地也是唐軍的大後方,原是有駐軍的,不過這下葉暢領着楊景暉來了,原本的駐軍就換防離開。
與洪濟一般,化隆城位於山頭之上,面積並不大,周圍險峻,易守難攻。葉暢進了城,片刻也不停歇,便拉着那位楊軍使yu去查看城防。
“葉參軍,你可連累我了,原本指望着防秋立些功勞,如今卻被打發到這邊來,葉參軍,你還看什麼城防,尋逃命之路纔是正經。”
楊景暉一開口,就讓葉暢嚇了一大跳。
“逃命?”
“皇甫大夫將咱們塞到這邊來,可是一個餌”楊景暉此時不再是那無精打采的模樣了:“他要用咱們來誘出犬戎”
瞪着眼睛的葉暢,實在沒有想到,自己與高適倆個商議出來的計策,怎麼就給這個並無名聲的邊將一語揭穿
楊景暉沒有說錯,這便是個餌,餌料就是唐軍積存的糧草輜重,爲了怕這個餌料不夠誘人,皇甫惟明還塞來了匠營——犬戎人對於大唐的工匠可謂求賢若渴,幾次騙取和親,都指明瞭要大唐派遣工匠去。這些高原上的夷狄尚且明白,工匠對於增加國力的意義,可是大唐執政者卻真遂其心意。文成公主進犬戎時,便派去了大批工匠,到那兒才知道,原來犬戎贊普早已經娶了尼婆羅公主爲妃。金城公主進犬戎時,同樣帶去了數以百計的工匠,到了早知道,娶這位十四歲公主的贊普野祖茹(赤德祖贊)才七歲——這不是騙婚這還是什麼?
“憑着我們這一千五百人,如何守得住?”楊景暉又冷笑起來:“葉參軍,我不受皇甫大夫待見已經不只一日,我看你也同樣如此……你既是在朝中有門路,趕緊遣人回去報信,以備不時。至於你自己,就別瞎cāo心什麼防備了,犬戎不來則矣,一來必是雷霆之勢,區區化隆城,能守住幾日?”
“你既是知道,皇甫大夫以我等爲餌,那又可必擔憂,他必不會坐視化隆城失守。”葉暢定了定神,再次肯定,這些唐時人一樣聰明得可以,自己的那點算計,還真需要考慮得更深一些。
“皇甫大夫無非就是誘出犬戎之後,猛然襲擊犬戎後路。葉參軍,你不在邊關,不知犬戎情形,犬戎當中,亦有智者,豈是這般容易上當?莫看如今你手中尚有一千五百軍,皇甫大夫爲了能將犬戎誘出,必會再調兵走……”
楊景暉話音未落,便見一騎飛馳而來,那騎來此之後,便傳皇甫惟明之令,要調走王難得的那一千軍。
“你瞧,我說了吧。”楊景暉苦笑:“葉參軍,你以爲接下來會如何?”
“這個……楊將軍說與某聽聽?”
“接下來,皇甫大夫必爲迎接監軍到來,會在城中擺酒宴樂,然後隨軍的吐谷渾裡,必然會有人去給犬戎通風報信”
廓州這一帶,原是吐谷渾人活躍之所,後來犬戎人勢力延伸至此,土谷渾人便分裂,一部投了犬戎,受犬戎贊普之令,據聞還迎娶了犬戎公主。另一部則內附大唐,爲大唐效力。這兩部吐谷渾當中,互有大唐與犬戎的jiān細,雙方對此都是心知肚明。
“然後?”葉暢又問。
“然後便是犬戎大舉來犯……犬戎屯於積石軍,騎兵至少過萬,再加上附庸的吐谷渾,若是來襲,必是一萬五千騎以上。莫說你又被調走了一千兵,便是那一千軍在,憑着一千五百人,如何與敵一萬五千騎相抗?”
葉暢啞然。
“兵多,犬戎必不上當,兵少,則化隆城必不守。無論犬戎來與不來,咱們都是吃力不討好,若不來倒還罷了,吃力不討好至少不丟性命,可若犬戎來了,咱們若不早謀退路,必死無疑”
“越是如此,越要整頓城防。”岑參在旁聽得此處,再也忍不住道:“總不能不戰而逃”
“戰了再逃,爲時已晚”
李白望着高適,又看了看葉暢,他極聰明的,想起方纔高適葉暢所言,頓時想通透了:“來這化隆城,乃是你們給皇甫大夫獻的計策,方纔那模樣,是你們做給犬戎探子看的?”
葉暢沒有想到,一個楊景暉便看出了他們的計策,與高適對望了一眼,便有些尷尬。
“楊將軍,既是你不避嫌疑以誠待我,那我也坦誠相告,太白說得不錯,此計不是皇甫大夫所設,乃是我自告奮勇。”葉暢開口道:“我與皇甫大夫假作不和,他將我驅於此處,又令我攜匠營來,原就是誘犬戎來攻……只不過卻不知他爲何會將王難得部調回去”
“啊?”楊景暉聽得這個,也不免有些尷尬:“若是如此……咱們就只有想法子撐到援軍來了,援軍若來晚了,咱們……可就慘了。”
葉暢深以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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