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廝是個騙子,他定然是戰俘。”
看着前面一拐一瘸走路的大食人,袁瑛用家鄉台州話對袁晁道。
他們帶着台州腔的官話,這大食人聽得懂,可若是單純的台州土話,大食人聽起來就困難了。
“我知道。”
“那哥哥還留他做甚,不如……”袁瑛做了個捅過去的手勢。
“咱們來長安,除了公務之外,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袁晁哼了一聲:“莫要只知道打打殺殺,這大食人身上,定然有不少好處,先裝着信他,等把好處挖出來,再收拾他。如今可是在大唐,他一個大食戰俘,能有何爲?”
雙方都是各懷鬼胎,想着要算計對方,便保持了一個奇怪的平和局面。
當他們回到長安時,天色破曉,三人都是疲憊不堪,混在人羣中進城,卻沒有誰注意到他們。
而此時,葉暢也得知馬場着火的消息,甚至還知道,看情形,似乎是有人故意縱火。
如同那道人所料想,葉暢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楊釗。
“楊釗倒是有長進了,能施出這樣的手段不過器量還是小了,這樣的伎倆,終究是上不了檯面。”
得知損失不大,特別是戰俘中重要人物並無損傷,葉暢很是輕鬆地點評道
“總不能讓這廝得意,其人性格,慣於強取豪奪,若就此放任不管,他必然要得寸進尺,一步步試探中丞底線”
在葉暢身旁進言的,乃是張鎬。
如今張鎬在遼東,亦是風雲一方之人物,他與南霽雲、岑參,構成了葉暢離開之後的三人體制。雖然還有個羅九河,看似遊離於這個三人小團隊之外,實際上卻也受着葉暢節制。
但是葉暢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未去遼東,故此藉着這次機會,將張鎬召到長安,也是讓張鎬向他當面彙報遼東的情形。
“我料想一時半會是回不了安西了,準備在二月底去遼東轉轉,在遼東多呆些時間。”葉暢沒有接楊釗的話茬,那隱伏中的敵人想不到的是,葉暢根本沒有把楊釗放在心上,因爲他所追求的東西,與楊釗所頑固堅持的東西,根本不是一回事。
“二月底?”張鎬臉色微微一動,然後泰然自若:“中丞也當去看一看了
“此次我會將南二哥調走,如今遼東我方佔據優勢,南二哥總嚷嚷着沒有立功的機會,我帶他去安西立功去。”葉暢緩緩地說道:“張公足智,我向來倚仗,也須請張公與南二哥一同前往。”
張鎬沉默了會兒。
他心中有些猶豫,葉暢這番命令是什麼意思,畢竟他在遼東做得很好,也做習慣了,突然間調往西北的安西,隱約間,他覺得這似乎是葉暢不放心他。
葉暢又道:“安西在這一二年內,恐怕會有大戰,戰事之烈,只會比此前怛羅斯之戰更爲激烈。我又要分心安西商會之事,須得得力人手相助。張公政軍二略皆是精通,故此人選非張公莫屬。此次大戰之後,朝廷必不放心我久鎮安西,會想方設法調我回中原,去我手中兵權,到時,安西之事,唯有依靠二哥與張公了。”
“什麼,朝廷對明公猜忌,竟至於此?”張鎬吃了一驚。
“漢臣而掌兵權者,唯餘我一人矣,而且我掌劍南、安西兩鎮節度,又有遼東行軍總管府,就算朝廷不猜忌,我自己爲了避嫌,也當辭去兵權。”葉暢笑道:“只要你們依我方略行事,我掌不掌兵權,有什麼關係?”
張鎬原本以爲葉暢是懷疑他與南霽雲在遼東日久,怕遼東成爲他們的地盤而做此計,現在聽罷,才知道葉暢考慮得更遠一些。他心中暗暗有些慚愧,開口問道:“那遼東之事,如何處置?”
葉暢與南霽雲乃是結義兄弟,而且雙方是過命的交情,雖然最初南霽雲看他不上,可這幾年來,他對葉暢甚爲敬服忠心。故此,葉暢調他回來甚至不用多言,但張鎬不同,張鎬是葉暢後來招攬的人才,私心比南霽雲要重得多,葉暢要調動他,就必須好生交待。
“以張公之見,當如何處之?”
“南八處,羅九河可代之,再以葉英替羅九河。至於我麼,如今遼東主要戰事,乃是沈溪之亂,北有安東都護府,不須我等過於操心,王昌齡可以代我
“便依張公所言。”葉暢點了點頭:“二月底之後,到了遼東我再宣佈此事,你先勿透露出去。”
“是。”張鎬肅然道。
遼東的安排,就在二人寥寥數語中定了下來,張鎬將話題又轉回當今的情形:“明公既然有此顧忌,在長安城中,就更需立威,不可令宵小猖獗。”
“我知道,馬場之事,其實並不大,但這幕後指使,卻不可輕饒。如今我已經遣人去查了,只要捉到蛛絲螞跡,自然會算這筆賬。”葉暢道。
葉暢對於馬場火案沒有怎麼放在心上,卻有人從此事中看到了有趣的東西
王身爲御史大夫、京兆尹,過去的一年可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果不是與陳希烈相互扶持,他這些官位,早就被楊釗藉機擼掉了。他原本的計劃,是結好葉暢,有葉暢這個外援在,他們在內便能夠安生,但是他兒子王準的猖狂,讓這個計劃泡了湯。
失去葉暢這個外援,只靠着既無膽魄又無智計的陳希烈,王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這也連帶着依附於他的親朋,也不得不夾起眉巴作人。
他的弟弟王焊便是其中爲最者,王之子王準之所以跋扈到被葉暢打斷腿的地步,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跟着這位叔父學樣。
葉暢得到馬場火事的消息不久,身爲戶部郎中的王焊便也得到了消息,他喜滋滋地來見兄長王:“兄長,可知那葉十一丟了老大的顏面否?”
如今王仍是京兆尹,長安地界上的大小事情,少有他不知的。聽了自家兄弟的蠢話,他哼了一聲:“休要胡說,那馬場之火,與葉暢何干?”
“不是溫泉宮那邊傳來消息,朝廷要爲葉暢辦次大獻俘麼,此次可是俘得大食名王,前所未有,若真辦成了,那葉十一豈不又要風光一回打了楊釗兒子,對聖人揮拳頭,這都沒有事情,若真給他再風光一回,還不知道……”
“休要聽這流言,若聖人真有此意,我豈會不知”王不奈煩地道。
他心中對這個弟弟,實在有些無語,只有些小聰明,行事不仔細,爲人卻狂妄,此前竟然還問一個術士任海川自己是否有王者之相,弄得王不得不替他殺人滅口。
“兄長話莫說得滿了,依我見,聖人對兄長大不如前,此次巡幸溫泉宮,聖人便沒有帶兄長”
“我爲京兆尹,豈能離開長安城?”
“那楊釗還是戶部尚書,還不是跟着去了溫泉宮。此人奸邪倖進之輩,聖人如今盡是寵信這等廢物,還有不被阻塞賢路的?”王焊不以爲然地道:“兄長,你得當心些,楊釗沒準這時就在天子面前說你壞話”
“楊釗現在要對付的是葉暢,不是我”
“兄長這話可就傻了,葉暢又不會入京爲宰相,楊釗要對付的怎麼是他?”王焊噗笑道:“只爲壽安公主打了楊釗的蠢兒子?”
“蠢貨,休得胡言,滾滾”聽得王焊提起此事,王心裡就煩躁不安,自己這兄弟可真是蠢得可以,哪壺不開提哪壺,楊釗之子只是捱打,而自己的兒子,可是被打斷了腿
“兄長,咱們的天子可不是什麼厚道人,若是一朝失勢,就是我們想滾也滾不了,可沒有一個葉暢庇護咱們”王焊翻着自己的兄長:“兄長若是沒有辦法,那愚弟我就來想辦法”
他原本是興沖沖來,結果被兄長反覆喝斥,憋着一肚子氣出去。在王宅外略一徘徊,然後便對車伕下令:“去金城坊刑宅”
車伕聞言便駕車轉向金城坊,金城坊在城北,往南與西市隔着一個醴泉坊,也是長安城中繁華所在,拱衛京師的龍武萬騎軍,便有許多居住於此。王焊所訪者,乃是刑滓,便一向與龍武萬騎軍士結好。
到了刑家,也不必通稟,王焊直接入門。院子里正一片鬨笑之聲,酒氣滿盈,叫聲嘈雜,有人在划拳,也有人在放歌,還有人大冬天裡赤着上身,在院子裡擺弄石鎖、兵刃。
王焊一進來,院中的刑滓便看到他,笑着道:“王公,你今日怎麼敢來了,莫非葉十一已經離了長安,你又敢出來逍遙了?”
王焊臉上微微紫漲,嘴便撇了下去。
葉暢兇名極盛,得知他回長安之後,象王焊這樣原本蠻橫霸道之人紛紛收斂,故此這些時日,王焊都少出門,因此被自己的朋友嘲笑了。
“若是你們不懼葉暢,爲何會在這裡混着,而不是鮮衣怒馬出門去?”王焊不客氣地道。
這下輪到他的朋友們尷尬了。
這些人雖是龍武萬騎軍士,同時也是長安城中的無賴遊俠,他們一身兼有兩重身份。但無論是做什麼的,都甚是忌憚葉暢:論官面上,葉暢官職比他們大得多,論私面上,葉暢結交的蕭白朗、賈貓兒、王啓年,都是十年前就在長安城中有了名氣的遊俠,便是葉暢義兄弟中的老四黃衫客,也是五六年前名動長安的豪傑。
“大夥都一樣,只要葉暢尚在,大夥就別想在長安城中逞英雄。”王焊見衆人不說話了,便冷聲道。
“王公,看你今日神情,似乎極是不快,不知有何事,說出來讓衆家兄弟爲你分憂。”刑滓也岔開話題道。
“還是以前之事,如今我兄長處境不妙,此次聖人去溫泉宮,我兄長也未能隨侍——諸位這兩年來能在長安逍遙,我兄長爲京兆尹可是幫了不少忙的,咱們此前商議的事情,只怕真要做了”
他說出語,卻是沒有一人迴應,王焊心裡甚是不快,哼了一聲道:“怎麼,起事之事,是你們起的頭,如今真要你們做,一個個都不作聲了?”
“這是什麼話”刑滓臉色變了變:“王公,休要……”
“事成了,你我都少不得榮華富貴,我若爲王爲侯,你們也都是將軍郡守”王焊惡聲惡氣地道:“昨日火災的事情,你們都聽說了吧,京軍便這德性,只要我們能殺了陳……”
“王兄,休要再說”刑滓臉色一變,跳起來向王焊示意道。
王焊眉頭一皺:“怎麼?”
刑滓眯着眼,側耳聽了聽,然後道:“有客人在……袁大兄,袁六兄,你們二位可曾醒了?”
王焊這才變了顏色,這裡是刑滓的家,也是他們一夥狐黨的窩點,方纔進來他看到都是熟慣之人,故此說話就沒有注意。現在才知道,這裡竟然還有陌生人在,他方纔的話,若是被陌生人聽了去,少不得又是一樁大罪
他眼中閃動着兇芒,向刑滓望去,刑滓又側耳聽了聽,示意一個同伴。那同伴來到側廂,敲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得有人道:“啊呀——睡得好覺”
側廂門打開,走出來三個漢子,當先一個五短身材,但孔武有力,正是袁瑛。跟在他身後的,乃是袁晁,而位於最後的則是哈立德。
刑滓一夥,正是袁晁兄弟結識的京中游俠兒,他二人回到長安後,因爲帶着哈立德這廝,怕有什麼閃失,便借刑滓宅補個覺。此前刑滓爲了展示自己豪邁好客的一面,也邀二人來過,此次他們帶個大食人來投,雖然刑滓也有些疑心,卻並未細問。
推開門出來的袁晁見到王焊這張生面孔,抱拳拱手道:“某台州袁晁,這位兄臺未曾見過,某這廂有禮了。”
“某王焊。”王焊見這二人都是一副彪悍的模樣,心中一動,他若真的起事,正缺這樣的勇士。
“這位是袁兄之弟,袁六郎瑛,這個是大食商人。”刑滓在旁一邊介紹,一邊觀察着袁家兄弟的神情。
從袁家兄弟的神情上,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他稍稍放下心來,笑着又道:“兩位袁兄都是豪闊壯士,他們膽氣可不小。”
“膽氣?”刑滓這話,讓袁晁頓時警覺起來,他看了刑滓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