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當然不會站在那傻等,便讓況四帶着,繞着這座臨時避難營地轉了轉,越是細看,便越覺得這個臨時避難營地非同一般。
“不象是個臨時避難營,倒有些象是常住之地。”
“秩序井然,宛若城中坊市。”
“嘖嘖,這才幾日?從他們到這邊開始,不過是七日,若是從他們搭起窩棚算起,纔是五日,便收拾得這模樣。這位葉暢,以前只是知道他擅詩,卻不曾想,竟然也是一個親民官的好底子。”
白銓與蔣清都是內行,他們很清楚,帶着一羣並不熟悉的鄉民,在短短的七天時間裡做成現在這模樣,其中需要多少努力。
方纔葉郎那有些邋遢的形象,此時在他們心目中,又變得高大起來。
“不過還有幾處地方,我不大明白,子澈,你可知他爲何在這邊又闢出一塊空地?”
“明府都不知道,某哪裡能知?”
他二人指點着周圍,看着那些百姓忙忙碌碌,竟然無人來圍觀他們。這讓他二人更爲驚奇:這些百姓是如此專注,彷彿自己正在從事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一般,究竟是爲何?
葉暢並沒有讓他們等多久,沒一會兒,便出來再次見禮。
這一次葉暢洗浴了一番,他用來洗澡的木桶,還是大前日用木筏打撈起來的,而他身上的衣裳,同樣也是如此。用火烘於的衣裳,帶着微微的焦香味,穿在身上,還算是舒服。
“葉暢見過二位官人。”
見禮完畢之後,白銓與蔣清打量着洗浴完畢的葉暢,因爲有方纔的對比,所以二人忍不住在心中暗贊: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葉暢原本就長得清秀,如今更不是當初鄉野少年的木訥淳樸,而是帶着一種智珠在握的自信,這讓他看上去丰神俊朗甚爲不俗。到這個時候,白銓與蔣清總算明白,爲何況四對葉暢以“神仙中人”稱之了。
“某替這小況村四十六戶二百七十九口人,謝過葉郎君了。”白銓向着葉暢做了個揖,口中說得極客氣:“若非葉郎君,只怕某治下之民,盡成魚鱉之食矣”
“不敢,既然遇上,豈有不伸手之理?”葉暢謙遜了兩句。
這讓白銓與蔣清對他更有好感:這少年郎有才、有型,而且還有德,爲人知揖讓不貪功不自負,與之交談,如沐春風,實在是難得的人物
特別是葉暢言語之中,還有將此次能保住小況村沒死多少人的功勞往他們二位身上推的意思,這讓二人更是心懷大暢。
旁邊的娓娘暗暗撇嘴,這兩人又是被葉暢的外表所迷惑了。莫看葉暢這時一副翩翩君子模樣,事實上,他是集唐人的狡猾、奸詐之大成者。
貌聖實僞,唐人用的“僞君子”之詞,似乎專爲葉暢所設也。
葉暢不知道這個蠻女在暗中腹誹,小況村是他的一個實驗田,在這裡他耍了不少手段,既應證自己從後世學來的搞基層工作的那一套在這個時代也有效,也成功幫助他擺脫了蠻人的困擾。
若非必要,他並不想真將娓娘等蠻人殺死——那樣付出的代價太多。相反,將他們打發回西南方,做爲一枚閒棋落在那兒,或許有朝一日能派上大用場呢。
“葉郎君,有些事情,我二人尚不明白,不知你在那緩坡處又令人闢出一塊空地是爲何,莫非還有更多災民?我等查看災情,所到之處,盡皆垂頭喪氣一片消沉,爲何小況村這邊,卻是羣情激昂?”
蔣清年輕,也不過是二十餘歲,因此有些沉不住氣,開口便問道。
“此二問,其實是一個問題。”葉暢笑道:“對災民而言,重建家園纔是最重要的。某問過小況村災民,此地山坡,亦屬於小況村,既是如此,我便建議他們在此重建家園。事關自己,他們自然努力,原不是我有什麼妙法。”
白銓與蔣清愣了愣,沒有想到竟然這麼簡單。
但仔細想想,還真正只有這麼簡單,纔會有如此效果。災民是爲自己重建家園做準備,哪有不積極的
讓白銓與蔣清奇怪的是,葉暢年紀輕輕,怎麼就能相到這一層次,這應該是積年老吏才能第一時間把握住的人心吧。
換了他們,此時第一位想到的,還只是向朝廷申請賑濟吧。
“若不讓他們忙碌起來,整日閒着,又餓又閒之下,少不得作奸犯科之事。”又暢又道:“故此這幾日裡,我替他們規劃好新村,他們只需清理空地,挖掘地基即可。整日都忙着,便不會惹事生非了。”
“竟然……還有這樣的道理?”白銓與蔣清二人面面相覷。
“不過此事不可持久,久之則怠,故此還需要勞逸結合。”葉暢又道。
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可是真正在操作時如何掌控,就需要看執行者的水平了。過勞傷民則民怨,過逸怠民則民懶。
葉暢能將小況村做到這模樣,證明他的火侯拿捏得非常好。因此,白銓與蔣清連連稱讚,讓葉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二公治縣,多有智術,某不過是一些淺見,略補遺缺,當不得二公如此盛讚。”
“葉郎才智,非同一般,以汝之見,災後之事,須得如何處置?”
“災後所須注意者三事,其一爲賑濟,其二爲防疫,其三爲重建。三者合而爲一,不可偏廢。只是發糧賑濟,易生事端,而且災民就真成災民。故此最好之法,是以工代賑,即令災民從事防疫、重建之事,按勞作發給米糧……”
葉暢說的並不是什麼高深的東西,但是將賑濟、防疫與重建三者如此結合起來,在這個時代還是很少的。一般受災,官府與大戶人家各出糧食,於城外放粥,令災民熬過難關就各自返鄉。但是災民聚居引發的疾疫、受災導致的貧困,卻無應對良方。
白銓與蔣清聽得連連點頭,這幾天他們爲了災情也是在縣中奔波,將葉暢所說的安排,與自己所見的困難一一相對,覺得葉暢所說,當真是千真萬確的道理。
不知不覺當中,葉暢說了半個時辰,不僅僅是就這次洪水,也就旱、蝗等容易遇着的自然災害,講了些綜合應對的方略。白銓與蔣清只有點頭的份,待葉暢興盡不說之後,年輕些的蔣清猛然起身,向着葉暢一拱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古人誠不我欺也”
“正是,正是,葉郎大才,某有一不情之請,願將葉郎災後方略,撰寫成書,以備天下災民之用,還請葉郎君應允。”白銓卻想得更多,起身向着葉暢行了一個大禮。
這讓葉暢有些愕然。
他只是見着此地受災,自己又恰恰知曉後世應對災難的方法,所以才隨口說出來罷了,卻不曾想會受到白銓如此重視。
“白公有此意,自管撰寫就是。”倉促之間,葉暢答道。
白銓卻仍然彎着腰,沒有直起身,而是又道:“某替天下受災之民,謝過葉郎君了”
說完之後,他才起身,一臉喜氣,這幾天因爲受災而來的沉寂,已經蕩然無存。
旁邊的蔣清一臉羨慕地看着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葉暢不在其位,一時之間,沒有琢磨出這兩位官員肚子裡的花花心腸。
白銓可不只是替災民謝葉暢,更是替自己謝葉暢
這災後應對方略,撰寫成書,其署名會是誰?很顯然,就算上面有葉暢之名,可撰者署名一定會是白銓。白銓將其書再獻與朝廷,那就是大功一件,甚至可以說是奇功。此次災難,不但沒有給他造成損失,他反而是因禍得福。
葉暢等於是白白送了白銓一份前途。
只是一揖,便得這樣一份大禮,白銓如何不興奮得滿面紅光?
對此,葉暢並不在意,這套應對方略如何真能傳播開來,藉助大唐朝廷的力量,成爲地方官必備之物,那樣的話,哪怕十次當中能有一兩次起作用,也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受益。
這是好事,葉暢不是那種捨己爲人的聖人,但也不是那種舉手之勞的好事也不肯去做的極度自私者。
得了葉暢應諾,白銓自覺大功可望,人也變得爽快起來,答應回縣之後,便遣人運一批糧食來,雖然數量不多,只是十餘石,可對於小況村的百姓而言,這卻是一個極大的希望了。
消息傳出,白銓與蔣清再出現在衆災民面前,頓時就是歡聲一片,行禮問安之聲,不絕於耳。
“這些小民倒是功利,無糧而來,視而不見,有糧而去,留客連連。”蔣清笑着道。
“非也,非也,此赤子之心。”葉暢見這兩位官員平和,也算愛民,都堪結交,便道:“赤子初生,母來就乳則喜,母不在側則啼,二公真父母之官,故此得此赤子之心爲報也。”
他這番話文質謅謅,卻是拍得一手好馬屁,白銓蔣清都是滿懷歡喜,連連點頭。葉暢將他們送上船,遠遠對揖而別,他們還尤自高興,直到小況村的臨時避難所不見了,兩人才隱約覺得不對。
想了一會兒,蔣清撫掌一嘆:“被這廝算計了”
白銓也以掌撫額,兩人相對而望,少許惱羞,然後會心一笑。
是被葉暢算計了。
方纔葉暢對他們說,水勢漸退,他離家已久,怕家人掛記,所以過幾天便要回去,這小況村的災民,還須得他們二人多多關注。
二人慨然應諾,但實際上卻是另一副心思。
小況村的情形,比起另兩個遭遇滅頂之災的村子好得太多,便是幾個受災不如小況村的,也沒有這般因爲自救及時,所以村民財物,頗搶出了一些。二人心中估計,再加上他們撥來的米糧,少說可以撐過一個多月,甚至可能是兩個月。
他二人要主掌一縣庶務,哪裡有時間精力過多關注這個災情並不是十分嚴重的小村,若說第一二月還能注意一些,到後來,不過就是差役們報上來的數字罷了。
可是現在不同,葉暢一句赤子之心,讓他們不得不對小況村多幾分看顧了。
他二人相顧唏噓且不去說,葉暢說要離開也不是假話,如今雨已經停了,每日撐筏外出的人都說,水一天天在退下去,再有個五六日,基本上就能夠說是完全退了。
小況村的事情,也都步入正軌,村民們有希望、有約束,也有現成的規矩。莫要小看了這些村民,他們有農民的愚駑,卻也不乏農民的精明,對大夥都有利的事情,只要帶上了路,他們自然就會想法子堅持下去。即使況老漢一家這樣的想要乘災漁利,卻也拗不過整個村子的人了。
打死二蠻的事情,讓村子裡的百姓意識到,他們完全可以憑自己的力量來守護一些東西。
在白銓、蔣清來的次日,縣中便撥來了米糧,比起他們許諾的十餘石還要多些,足足是三十石。除此之外,還送來了些農具,當真算是慷慨,這便是葉暢那句赤子之心起了作用。
又過三日,天已放晴,水也徹底退下,葉暢告別依依不捨的村民,終於離開了小況村。
娓娘等蠻人,也是隨着他一起離開。
葉暢的目的是鞏縣,從鞏縣乘船渡黃河,便可以直抵武陟。而娓娘等則要折向西,折轉長安,然後取道劍南,返回六詔之地。
雙方便要在此話別。
這十日時間相處,娓娘如飢似渴地在葉暢身上學習他如何處置各項庶務,既然不能將葉暢帶回自己的部族,那麼能學得他幾分本領也是好的。
她願意學,葉暢也想早些讓她迴轉,自然知無不言,也用心教。每做一事,緣由是什麼,可能會得到什麼結果,都細細解說與她聽,再將事情的過程與預測相應對。
可以說,兩人相識以來,雙方關係便以這十日最爲融洽。因此,到得別離之時,娓娘竟然覺得,自己心中有些不捨。
“就此再會吧,哦……對了,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出謀劃策,派人來尋我就是。”葉暢卻比她要高興得多,終於要擺脫這個蠻女,不必跟她去如今還是窮山惡水的雲南之境,他心情當然愉快,還不忘許下了一個空頭諾言。
這也是結好之意,一步閒棋,或者有朝一日能夠派上用場。
收拾起自己的情懷,娓娘一揮手,二話不轉,領着屬下便離去了。她走得如此果決,倒讓葉暢愣愣地看着她一行的背影,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
“走吧”他對自己說道,然後便拂去了心中的些許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