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之後,葉暢轉身便要離開,他走得毫不拖泥帶水,彷彿他來這裡並不是爲了買竹子。
“尊客慢走!”覃勤壽殷勤地道。
“等一下!”葉楝再也忍不住,跳將出來,厲聲喝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葉暢卻腳步未停,直接走了出去:“長支大伯想要知道怎麼回事,覃掌櫃的自然會告訴你,小侄尚有事,就不在這陪你了。”
聲音漸漸遠去,很快葉暢的身影就消失在坊市裡的人羣之中。
“覃掌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葉楝劈手抓住了覃勤壽的衣袖。
“尊客不知?兩天前,令侄遣人來訂竹子,付了訂金,將小店的竹子全部訂下,但只要小店送一半貨,還說過幾天便會有客人來高價買走剩餘的一半貨,讓僕替他代賣。”覃勤壽情知自己似乎捲入了某種家庭糾紛當中,但看到這個葉楝想要背後算計自己侄兒,反倒墜入侄兒佈下的陷阱之中,他心中也沒有多少同情,便實實在在地道:“今日尊客果然來了,而且不顧僕勸阻,非要高價買他寄放在小店的毛竹……”
“啊!”
葉楝只覺得眼前有六隻閃閃發光的金色星星在不停轉悠,耳邊象是有一千隻青蛙同時叫出聲來。
他一心算計葉暢,結果卻是被葉暢算計了!
“這不可能,他哪來那麼多錢訂下你這裡全部毛竹?”葉楝喉間甜腥味透了出來,他勉強定神說道。
“一根三文,三百根也就是九百文,依着規矩,他只要先付三成訂金就是。”覃勤壽很誠懇地道:“貴客,他付了三百文訂金,還說若是沒有人來高價收走這些毛竹,他們這三百文就不要了。”
覃勤壽沒有提劉錕還答應獲利雙方各自一半的事情,他現在大致弄明白了,這兩位顧客之間相互算計,既然如此,讓他們自己去解決矛盾就好了。
“小畜牲,小畜牲,安敢如此!”
葉楝渾身發抖,一屁股又坐回坐墊上。不過他立刻跳了起來,這一次他可是損失了六貫錢,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回去之後,他那潑婦劉氏會如何收拾他!
“還我錢來!”他劈手抓住覃勤壽:“你這廝與小畜牲勾結,快還我錢來!”
“叭!”
早在旁邊等着的黑壯漢子咧嘴笑着就抽了葉楝一記耳光,抽得葉楝原地轉了三圈,一顆大槽牙也和着血吞入了肚中。
“貴客說笑了,方纔可是你求着我要做這筆生意,而且咱們還立有字據,互不悔改。”覃勤壽略有些得意地將那張字據拿了出來:“我就曉得,你花了高價買毛竹會後悔,當時反覆勸你,你就是不聽,有備無患,有備無患!”
葉楝再次跌坐在蒲墊之上:“你……你這奸商!”
“林希檉,將他扔出去,竟然敢敗壞我的聲譽,若不是今日做了大生意心情好,定要揪他去見官!”覃勤壽叫道。
那黑壯漢子應了一聲,便將葉楝揪起,直接就扔出了店鋪。葉楝坐在地上捶地大罵,轉眼便驚動了坊正,坊正正是方纔充當中人還收了五文錢謝禮的,過來一聽經過,便笑道:“你這廝好沒來由,方纔覃掌櫃可是再三勸你莫買,你自己作死,怨得誰來着?趕緊給老爺我滾開,莫在這生事,仔細老爺喚人抽你的臉!”
旁邊也有人道:“就是,你自家算計自家侄兒,結果反被侄兒算計了,怨得了誰。況且冤有頭債有主,設下這圈套陷你的是你侄兒,你不去尋他,怎麼還在這撒潑哭鬧?”
葉楝得這提醒,才猛然想起,將他害到這般地步的罪魁禍首,而且,葉楝得了三貫錢,他是親眼見着的,要算賬,還是得去尋葉楝的麻煩。
想到這,他也不招呼自己那忠僕,捋起衣襬就向外追去。可葉暢目的達到轉身就走,腳步絲毫不停留,等葉楝趕到坊門時,連個背影都沒有看到。
“郎君,郎君!”忠僕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追,給我追!”葉楝厲聲道。
只不過他們追來追去,也是沒有追到。回到吳澤一打聽,葉暢卻又去了工地上。
“繼續追……”葉楝咬牙切齒。
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冷靜下來,他去買竹子之事,只能說是與葉暢鬥氣,而不能說是爲了破壞引水,否則那坡地上有田的人家,非得與他拼命不可。他琢磨着當如何拿捏葉暢,路上猛然想到,葉暢沒有這些竹子,就無法完成他的工程,到頭來,他還是要求到自己面前來!
一想到這,葉楝便又有些得意:吃我的給我吐出來,用我的給我還回來!
他平時倒是沒有這麼蠢,但現在一是利令智昏,二是在葉暢面前一向驕橫慣了,讓他突然間轉換思考方式還不習慣。他急着要逼葉暢將他的錢還來,因此快步就奔向工地。
一路上,便看到溝渠幾乎都修成了,還有人用木墩在夯土,將渠底夯實來可以防止水滲入地下。葉楝冷笑着撇嘴,沒有足夠的竹子,水哪裡引得來,這些人過會就要空歡喜一場了。
還隔着老遠,他就看到了葉暢站在一片石頭當中,正指揮着幾個漢子,圍在火堆邊不知在做什麼。葉楝判斷了一下位置,這正是他覺得絕對不可能越過的那個地方。
“當心,當心,莫折了……若是折斷了的話就得重來過,我們只剩餘十幾根毛竹,可不能如此浪費。”
聽到“只剩餘十幾根毛竹”,葉楝心中便是一樂,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後揹着手,又學着宗長葉淡的走路姿勢,慢慢晃了過去。
然後看到了一團火,兩個漢子各執毛竹一端,正在火上烤着毛竹的中部,然後他們同時發力,將毛竹緩緩撇彎來。
這倒不是什麼稀奇的手段,篾匠們在編竹筐竹籃時,爲了讓竹子能夠保持弧狀,都會如此。葉楝撇着嘴譏嘲道:“便是撇彎了又能如何,你總不能把低處的水引到高處去!”
“誰說不能?”葉暢擡眼看了他一下。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最最簡單的道理!”
“既然有人總要往低處走,碰了一鼻子灰還不回頭,那麼讓水往高處流,也不是什麼難事。”葉暢看了他一眼:“長支大伯,你看着就是。”
葉楝聽出他在譏笑自己在坊市裡吃虧的事情,心中頓時大怒,可是眼見葉暢身邊幾個漢子看來的目光都是不善,便琢磨着等會兒再算總賬。當下他冷笑着尋了塊石頭坐下,只等事情出個結果。
沒有花多久,那根毛竹便被彎成弓身狀,緊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一共是五根毛竹,都被彎到一定程度,然後村子裡的一個木匠將五根毛竹全都接好,再將接口封得死死的。
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長有七丈的虹狀長管。到現在,葉楝仍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引水過來吧。”葉暢又說道。
很快,前面的閘口打開,水汩汩流了出來,水量比起葉楝想的要大,他有些訝異,卻不知葉暢又尋到了兩處泉流,並想法子將三道聚在一起。衆人早就在巨石邊堆石壘土,弄出一個小潭,水聚了起來,葉暢又讓衆人將那根接起的長管放進水中。
很快長管就接滿了,葉暢將長管的兩端堵住,試了試,發覺並不漏水,便招呼衆人一起,將這長管搭在了另一端。他們讓在水潭這邊短,而到另一端的則長。
“哈哈哈……”
眼見衆人這般吃力地搬着一根穿滿了水的竹管,中間還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幾回,葉楝終於覺得極爲暢快,他大肆笑了起來。
一邊笑,還一邊鼓掌。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點過的。”他站起身,爬到了那塊巨石之上:“這樣你們幾十人在此,每次可以澆一竹管水過去,忙上一整日,總能澆到幾石水……哈哈哈哈!”
其餘人嘴上不說,心中多少有些擔憂,聽得葉楝的譏嘲,個個都象着葉暢望來。
“繼續,馬上就見分曉,誰可笑誰不可笑。”葉暢示意了一下。
衆人將那竹管搭好,見時機差不多,葉暢又讓人用桶拎水到另一側,幾十人一起動手,七手八腳之下,在另一側便弄出了一個小水坑。竹管的另一端,放進了這個小水坑中,而這一端,也已經塞入了漲起的潭水裡。
“差不多了,我叫一二三,到三時,你們把兩邊塞子都拔出來。注意,莫要將口子弄出了水面啊。”
“十一郎只管發令就是。”兩邊各有一位長者道。
“那好,一!”
隨着葉暢喊出一字,兩邊人羣情不自禁都向水靠攏了一些,只有葉楝,仍然站在原地,臉上還是輕蔑之色。
他纔不相信,這樣可以將水引過這道山樑,畢竟這可是先從低處往高處引水!
“二!”葉暢看也沒看到,又喊出一個數字。
不知爲何,葉楝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也緊張起來,他屏住呼吸,身體前傾,看着虹狀竹管的另一端。
“三!”
葉暢的第三個數字喊出來,然後兩邊長者都將塞着竹管口的塞子拔出,幾個氣泡冒了出來。葉楝喉節抖了抖:“哈,哈,水怎麼會往高處去?”
他的聲音有些幹,但還沒有等他話說完,上邊水潭處的長者就驚呼:“有水,進水了!”
下邊水坑裡出的水,還可以說是竹筒裡原本裝的水流了出來,但是上面水潭那竹管口所在的部位,出現了一個明顯的旋渦,這證明水確實進入了竹管中!
“有水了,有水了!”衆人原本都盯着下邊水坑看的,這個時候便紛紛向上爬,但爬了才一小半,下邊又有人喊道。
於是衆人回頭去,便看到下邊水坑裡的水漫了出來,化成幾道涓流,正向預先挖好的溝渠淌過去。
“真……有水了!”衆人忍不住歡呼,一時之間,聲音震野,大笑聲、喜極而泣聲和驚呼聲混雜於一起,每個人都發出聲音,彷彿不如此,就不能體現自己的歡喜一般。
就是葉暢,也長鬆了口氣。
虹吸原理罷了,事實上華夏百姓很早就掌握了這種原理,到了宋時,更是用這種原理來灌溉田地。華夏百姓還給它取了一個很有本國特色的名字:過山龍。葉暢當初勘定路線之時,就想到用這個原理翻過一些險阻,但他雖然有把握,卻還是有幾分擔憂,直到現在,纔算是將整個心都放了下來。
既然水引來了,接下來自然是要找某人算賬,至少要嘲笑他有眼無珠了。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點過了的!”葉暢還沒有開始譏嘲葉楝,旁邊回過神的鄉鄰們已經開口了,他們此前聽着葉楝冷嘲熱諷,也都憋着一肚子氣,只不過心中沒有把握,不敢還嘴罷了。現在哪裡會放過這機會,葉暢一時沒有開口,在他們看來是葉暢器量大、爲人寬厚,既然如此,他們這些得了葉暢好處的,當然要替葉暢出這口氣。
有人便模仿方纔葉楝的口氣,陰陽怪氣地說了一聲。
不過葉楝卻沒有聽到。
葉楝瞪着眼張着水,象只要翻肚皮的蛤蟆一般吸着氣,緊緊盯着身下的水坑,看着水坑裡的水漫漬過原本乾涸的土地,匯入挖好的溝中,雖然只是一涓細流,卻堅定地向着前方流去。
“這不可能。”他心中如此想,嘴裡如此說。
“呵呵,這不可能,那什麼可能?”
“這一定是夢,絕對是夢……啊喲!”
葉楝正說這是自己在做夢,旁邊一長者忍不住了,用竹枝在他大腿上狠狠抽了一記,痛得他頓時跳將起來。
“這可不是夢,夢裡不會痛。”那長者哂笑道:“葉家老四,你現在可以肯定,不是在做夢了吧?”
葉楝在同輩中行四,聽得周圍一片都是譏嘲之聲,他哪裡還想得到其餘,便跳了起來,以袖掩面,撒腿就走。
“葉四,腳下當心些,莫要氣昏了頭,摔得鼻青臉腫回去,你家那兇悍婆娘還要抽你!”又有刻薄之人在後叫道。
那竹管竟然能將水引到高處去,完全顛覆了葉楝幾十年認識的常理,因此,他現在滿腦子都在想:莫非小畜牲——不,十一郎真得了仙家指點?若是如此,自己得罪了仙家弟子,下場……會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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