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天氣一天比一天要冷了。
葉暢向手中哈了哈氣,然後再戴上手套口罩,走進了傷兵帳中。
“葉參軍”
“這麼早,葉參軍你就來了”
他一進去,裡面頓時一片熱鬧,那些傷兵們紛紛與葉暢招呼,葉暢笑着和衆人頷首:“大夥精神頭挺好的啊。”
“那是自然,有葉參軍,咱們還能不高興?”
這些士兵們的態度是發自內心的,因爲他們很清楚,他們當中少說有三分之一人的性命,就是葉暢一手拉回來的。
原本死亡比率超過九成的重傷員,到現在只死了三成,而且集中在最初的幾天,到後來越來越少,最近已經是連着三天沒有一人死去了。至於輕傷員,原本也有三成傷口會因感染而壞死,而今卻只有兩人發生了感染,甚至這兩人也在酒精消毒退熱的雙重護理之下,很快恢復了健康。
“既然精神頭這般好,還賴在傷兵營做甚?”葉暢笑罵道:“都起來都起來,今日你們的隊長可要來將你們領回去了”
“啊呀?”衆人都是不捨,頓時有人叫道:“我傷口又痛了……”
“我傷勢未好……”
“依我瞧,你們是覺得我的酒精未曾被偷喝光吧?”葉暢怒斥了聲。
自從王難得偷喝酒精之後,這些傷兵便有樣學樣,而且他們青出於藍勝於藍,單純的酒精喝得並不舒服,於是這些傢伙天才地發明酒精勾兌法。
葉暢帶來的酒精並不多,如今已經用得差不多了,雖然他催促後方再送一些來,但是估計數量也很少——畢竟他帶來的這些,就已經是自他研究出蒸餾器以來的所有存貨了。
在他的驅趕之下,這些傷兵終於哀聲嘆氣地起來,一個軍中郎中看到這一幕,在葉暢身邊笑道:“葉參軍,這些兵士,今後可就願意聽你差遣了。”
那是自然的,不過葉暢也不至於因爲這點事情自滿。
他笑着將諸傷兵送出了營,迎面看到王難得來了,這讓他一怔:“王將軍如何親自來了?”
“少不得要來見識見識你的本領。”王難得拍了拍他的胸:“了不起,了不起葉能軍,留在邊關,給我當副使如何?”
王難得這是真心話,原本他只是想着將葉暢身邊的善直與南霽雲挖來,但現在他心中覺得,拿十個善直與南霽雲換一個葉暢都值勇士軍中並不缺,缺的是葉暢這般人才
葉暢笑道:“卻是不敢,這些酒精乃是我家中所制,並非軍資,若是給將軍你當副使,你非得喝得我家業敗盡不可。”
王難得哈哈大笑,不過心中卻有些遺憾。
他表面粗率,實際上卻是個很細心之人,心中不由得暗暗後悔,當初葉暢初來時,自己若能結好他,而不是一昧想着挖南霽雲與善直,或許現在還有希望將之請來。
各隊隊長們已經清點了人數,發覺輕傷者幾乎個個都歸隊,自然甚是歡喜,一個個上前來向葉暢道謝。那些傷兵更是依依不捨,連連向葉暢揮手,許久才真正離去。
見到這一幕,王難得更是覺得心要碎了:這般副手,到哪兒去尋去
且不說傷心的王難得跟着他的部下離去,葉暢回到傷兵營中,原本熱鬧的軍營,如今冷清了下來。他長長吁了口氣,這幾天他可也忙壞了,現在總算可以喘口氣。
“嗯,什麼聲音?”就在這時,他隱約聽得有人聲,似乎是哭泣,他有些訝然,難道說哪個未離開的傷兵承受不住傷痛?
他循聲尋去,不一會兒,便在角落的營帳邊,看到兩個傷兵相對哭泣。葉暢上前問道:“你二人傷勢疼痛?”
“啊……葉參軍”
那二人被他驚動,慌忙抹去淚水,向他行禮。葉暢注意到他們一個缺了一隻胳膊,另一個則少了條腿。
他心中一動,隱約猜到二人爲何在此哭泣了。
“你二人爲何哭泣?”他又問道。
那兩名傷兵相對望了一眼,期期艾艾,好一會兒也沒有說出什麼。
葉暢嘆了口氣,對着缺了胳膊的那人道:“你姓陳,名宏對不對,我記得曾聽你說過,你家中尚有老父老母在,如今你傷勢大好,可以回去見父母,有何難過的?”
接着他又轉向斷腿的那一個:“你是尉遲弦,家裡有兄弟數人……”
“葉參軍,你休要說了。”那尉遲弦聞言又是流淚:“我二人正爲此難過……”
“哦?”
“我二人如今已經是廢物,回到家中亦不可勞作,留在軍中又無可能,象我們這般,反倒不如陣亡的兄弟們於脆……今後人不人鬼不鬼的……”
葉暢神情頓時肅然。
傷殘陣歿的將士,大唐確實有撫慰之策,但這撫慰之策他們今後的家庭重負相比,實是杯水車薪。他們今後的出路,確實是一個大問題。
猶豫了一會兒,此次大戰,象他們這般的殘疾足有十餘位,難怪其餘人傷勢漸好越來越高興,唯獨他們總是愀然不樂。
“葉參軍,你雖是學識淵博妙手仁心,但此事卻不是你能解決的……我二人也只是一時忘形,便是日子難過,總得過下去,葉參軍你切莫往心裡去……”
“誰說我解決不了?”
葉暢沉吟着說道,他一開口,陳宏與尉遲弦二人便露出驚喜之色,他們也不等葉暢說出解決的辦法,就歡喜起來。
這些時日葉暢在他們心目中已經有極高聲望,在他們想來,葉暢既然如此表態,那必是有辦法的
“不過我這法子也要走一步看一步,不知你們是否樂意。”葉暢又道。
“葉參軍給我們指一條活路,哪裡還有不樂意的道理?”他二人喜道。
“可能要你們背井離鄉啊,自然,若是你們親長願,你也可以接來養老。”
“還請葉參軍明言,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有條活路,我們在所不辭”
“我如今借了太平長公主兩座莊子,正需要人手。”葉暢道:“自然,不是要你們去田裡勞作,你們也顧不來,我要人手看管貨物、管理莊丁,也許還要於各方奔走。最初時是在這兩座莊子,過一兩年,我會去別處買田置莊——有可能是江南,你們也願意去?”
“如何不願意,不過是瘴癧罷了,經過這河西之地,我們還怕江南那一點瘴癘?”尉遲弦叫道:“若真如此,我們願與葉能軍爲家奴”
“好兒郎,何爲家奴?”葉暢頓時搖頭:“就象隨我來的幾位族中子弟一般,算是我的……員工
“員工?”這是個奇怪的詞,二人並不太懂,但葉暢說了並非家奴,這讓他們喜憂參半:喜是可以不用爲奴,憂則是怕不爲家奴就不被視爲自己人。
“唔,總之到時我會和你們訂契約,只要你們按着我的規章行事,我便保你們在我家中有事可做、有家可養,而且做得好、養得起。”葉暢想到棉花若是真能推廣,緊接着就便需要大量工人的棉紡織業,覺得莫說這十餘個傷殘軍人,便是整個大唐所有傷殘老兵,他都養得起。
而且老兵終究是在軍營裡呆過的,他們有一定的紀律性,這便是最好的基礎。
“葉參軍,你真是……真是慈悲心腸”
尉遲弦與陳弘並不知道葉暢已經在琢磨着剝削他們的剩餘勞動力,只道是葉暢看他們可憐,勉強收容他們,當下賭咒發誓,定然要忠心爲葉暢效力。葉暢又讓他們去問問其餘傷殘軍人意願,他二人頓時便跑去了。
回過頭來,葉暢發覺南霽雲愣愣地盯着他。
“怎麼了?”葉暢嚇了一跳。
“葉郎君,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南霽雲問道。
“這個,我很早以前不就跟你說過麼,人都是……複雜。”葉暢也很難形容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南霽雲沒有再問,但他的疑惑完全沒有解開,這個葉暢,當真是個多面之人啊。
傷兵營的差事了結之後,葉暢彷彿被遺忘了一般,皇甫惟明也不給他別的差事,甚至見都不見他。葉暢也落得輕鬆,每日便是與那些軍中郎中在一起,領着他們鬼鬼祟祟地做着盜屍的勾當——葉暢說服了兩個膽大的郎中,將犬戎人的屍體用冰雪冰着,然後每天進行解剖。
他甚至還把主意打到了犬戎人俘虜身上,只不過未能如願。
除此之外,便是教那些殘疾老兵學東西。願意隨葉暢離開的殘疾老兵如今的生活甚爲充實,每日要學認字識數,要跟着軍中郎中學習辨識草藥和一般疫病,甚至還跟着動刀解剖犬戎人,自然,這個活兒他們最願意於。
石堡城終究是沒有攻下來,不過奪取積石軍加上此前的功勞,也已經讓皇甫惟明相當滿意了。在第一場雪下下來之後,他便將部隊撤回,分守各軍、城。
長安城,太真觀。
蟲娘板着小臉,有些坐立不安,但聽得外邊的腳步聲後,她便一本正經地坐正了。
不一會兒,只見一個少女走了進來。
看到她的模樣,蟲孃的臉板得更緊了:“你來做什麼,還說要見我?”
來的是響兒,她小臉同樣繃得緊緊的,聽得蟲娘問,帶着一絲不情願,她還是勉強笑了起來,向蟲娘行禮:“拜見貴主。”
“咦?”
蟲娘有些發愣,沒有想到這個與自己爭吵的傢伙,竟然會向自己屈膝
“哼,若不是爲了小郎君,誰會睬你?”雖然拜倒在地,響兒心裡卻在暗暗嘀咕。
“你想要什麼?我記得以前你可是很傲氣,不將我這貴主放在眼裡”
“我只是奉命而來。”響兒終究是小孩兒,被她這話一激,頓時惱了:“郎君走時有交待,說是到了十月,便要來送禮與你——你以爲我願意來麼,這裡規矩又大,人又兇,哪裡比得上家裡……”
“大膽”旁邊便有女官喝斥。
響兒頓時嘴巴一扁,一副氣唬唬的模樣,明顯是極不服氣。蟲娘看了那女官一眼:“你出去。”
“貴主……”
“讓你出去”蟲娘喝道。
如今的蟲娘,可不是前九年的蟲娘,她如今甚得楊玉環喜愛,李隆基也有事沒事喜歡將她召在身邊隨侍。那女官頓時驚惶失措地行禮退出,然後蟲娘就盯着響兒:“你這野丫頭,我要狠狠教訓丨你
她一邊說一邊從榻上跳起,張牙舞爪就撲向響兒,響兒早在屋裡人離開後便自己站了起來,此時毫不示弱,倆小姑娘頓時纏在了一起,你揪我的頭髮我抓你的髮髻,打得不可開交。
不過她們也知道,抓頭髮沒有關係,可是要抓臉就不成了。打了好一會兒,倆人都累得氣喘吁吁,躺在毛毯上不能動彈了。
蟲娘踢了響兒一腳:“你給我送什麼來了”
“棉衣啊,你是貴主,那麼多人照顧着,郎君還怕你冷着,要一入冬就給你送棉衣——新樣式的,很漂亮。”響兒口氣中不無嫉妒:“真不明白,你這個兇蠻的人,我家郎君爲啥對你這麼好”
“哼,你知道什麼”蟲娘撇着嘴,懶得與這個被葉暢一直照顧的小姑娘說什麼。她坐正身體,眉頭皺了起來:“葉暢不知爲何惹得阿耶不快,上回我想將他從隴右召回來,險些被阿耶責罰……不過,你放心,他很快就能回來了,沒準可以趣味回長安過年。”
“在長安過年?”響兒訝然:“不回去?”
“跟你野丫頭沒法子說,你回去這般告訴嫂嫂就是,嫂嫂可比你聰明得多,你這野丫頭,被人賣了還得替人數錢”蟲娘不耐煩地道。
她可以斷定,響兒是肯定不願意來長安的,送禮麼,讓哪一個來都行,完全用不着讓響兒這一個小姑娘,這背後肯定是方氏的主意。
她讓響兒來送禮,另一個意思大約就是要自己使氣力,將葉暢從邊關召回。這事情,說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難啊。
“你方纔不是說你沒有本事把郎君召回來麼?”
“野丫頭,又想捱打了?此前時機不對,現在不同,葉暢立了功勞,偏偏阿耶派出去的人出了事,父皇肯定要召他回來詢問真相算了,都說了你不懂的,你回去吧,看到你一次就想打你一次”
“打就打,方纔我是讓你了”響兒纔不怕她,當初倆人可是在臥龍谷裡睡一張牀,達成了某種協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