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寒寧馨自石洞行來,與狄沖霄坐在一處。
心願即將達成,東方神再無顧忌,對遊姓神族也再無任何留戀,將知道的事盡數說給狄沖霄與寒寧馨,包括只有遊東方纔知道的遊族世傳神器下落,但只是一些含糊線索。遊東方不是遊族族主心中的承繼人選,這些含糊線索已是遊東方私下底用盡方法才得來的。
狄沖霄對遊族世傳神器沒有多少興致,可不希望神器落在別支神族手中,記下線索,往後若有閒就會去找一找。
東方神說完所知就再不提八神族,興致勃勃地說起解脫之後對未來生活的展望,那是隻有醉人風景與相愛美人的悠閒歡快日子,沒有神魂沒有鬥戰。然而美好期盼卻是惹來寒寧馨的輕呸,東方神自知心願過於多情安逸,不以爲意,放聲大笑。
百花藏道:“大姐頭,呸可以,可不能偏袒啊。狄老大分明與東方小子差不離嘛,頂多是女人會比他少很多。那小子單是在雲籮就有幾十個相好的。”
寒寧馨揪過狄沖霄,敲着他腦袋道:“這個腦袋豈是多情腦袋能比的,打開蓋,你就能發現它正盼着所有男人都能邂逅左擁右抱的美好事,哪會像東方般自私。師兄,喔?”
狄沖霄驚道:“沒有!絕沒有!專情、多情,都是人世美好事,師兄豈會厚此薄彼。這世間有人專情、有人多情纔會多姿多彩,纔是真美好。”
胡扯得很有理,寒寧馨鬆開人,嬌笑嫣然。
面前弟妹風姿絕世,東方神看得心醉,取出隨身不離的紙筆與畫板,搖頭晃腦,畫起美人畫來。狄沖霄移到一邊看,深感東方神本就出神入化的畫藝又有大進,比起雲籮時判若兩人,畫上美人如真處紅脣輕啓,似能聽到輕輕嗔語,如幻處長髮飄舞,彷彿浮雲聚分萬態千姿。
看着贊着,狄沖霄心中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思索中想起官大道留下那些魔皇美人畫來,恍然東方神已是將神魂百世滄桑修悟入畫藝中了,一如當年的官大道。狄沖霄也是來了興致,再拿一套畫具,跟着畫起寒寧馨來。
百花藏看了一會,深覺無趣,起身溜了,找到靈靈,一起打獵。
半天過去,新房與婚宴皆佈置好了,新郎官與新娘子也準備妥當。得了月芽兒知會,狄沖霄帶人回返,見證魔雄遊一半一生唯一的美好時刻。遊一半一如人世所有娶了可心媳婦的農夫一般,開心開懷,來酒不拒。芳影僕來到東方神身側,希望他能爲她畫上一幅畫。東方神應下,於房中架起畫板,將她與遊一半畫於圖中。
到得月升時分,昏死過去的十罪魔念寄身在香氣誘引下醒了過來,萬事不理,衝到桌前,拿起一杖玉漿果就塞進嘴裡,一仰脖,整吞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使勁捶胸方救了小命。然而毫無悔改之意,搶過一個更大些的碧絲桃,不理有核無核,又是整吞了下去。這一回,噎得氣竭,昏了過去。
狄沖霄搖頭,起腳就踢,將人踢到石牀上的同時將他噎在喉嚨裡的靈桃震碎。
寒寧馨氣道:“難怪他會被十罪魔念挑中,吃東西寧死也不願用牙咬一咬,虎哥那般懶,遇見他都要叫聲老大哥了。”
屋中人大笑。
酒宴直鬧到次日天明。旭日自山頭升入空中。
遊一半脫去新郎服,當先向山頂行去。狄沖霄帶人跟上。來到山頂,遊一半仰望太陽,身下人影急速縮小,不到十數就成爲一個小黑點。遊一半將小黑點與自身分離,再行截取山頂石影化爲人影補在腳下。遊一半皮膚由此變得堅硬如石。狄沖霄見狀心道果然,在遊一半而言,每一個影子都擁有獨屬靈奇。
東方神道:“我要怎麼做?”
遊一半道:“極盡神魂百世滄桑強壓遊東方,在這段時間內不讓他出來。對着太陽站着,身影五尺之內要有物影。”
東方神依言對着太陽而站,身影微有拉長。遊一半移步,以影疊影。地上兩團黑影就此皆有了清晰人形,各自面貌正對影主,互相對打。遊一半影子明顯勢強,很快就佔了上風,將周遭物影化變爲影繩,將遊東方影子牢牢束縛,再將他的嘴用力給掰開。
遊一半冷哼:“我是影中帝皇,無法寄影的只是那些人世怪胎,你這種靈源魔影不過是個笑話。遊東方,你那神魂確是玄奇,只要情母不絕就無人能殺你,可天下間就沒有完美無缺的神魂,想你死並非就要殺你。遊姓神族到底是要覆滅在我手裡,這就是天命。”看向狄沖霄,“天下萬物都有影,在我眼裡,唯有生靈之影才同爲生靈,與影主互相依存,也只與影主互相依存,是以即使東方神占身,遊東方的影子也不會成爲他的影子,天下間唯有我才能爲無影生靈創造一個獨屬於他的活影,我本以爲我這一生都不會用到影蠶這一影種靈技。”
狄沖霄明白他是說捨己成人,輕輕點頭。
遊一半將手中小黑點扔進遊東方影子那被掰開的嘴裡。遊東方影子如吞毒物,掙扎扭動起來,若非能叫無音,必是百里皆聞。約是百數,一個蟲頭影子自遊東方影子內鑽出,如蠶食葉,一點一分地將遊東方影子噬食。遊東方影子掙扎越烈,可被影繩束縛,難動分毫。
月芽兒看得怕,縮到狄沖霄身後。
不多時,蟲頭影子將遊東方影子食盡,噴出萬千影絲,一半織繭自封,一半纏在東方神身上。人身繭影,至此,遊一半影子放開束縛,迴歸遊一半腳下。
寒寧馨道:“你的爲人惡到極處,可不得不說神魂世間獨一無二。”
遊一半道:“我若不惡,早死在遊姓神族手中,遊姓神族也只要惡狗。寒寧馨,我在十魔會的那段經歷實是我這一生最爲難忘的回憶,你親孃世間無敵,可從沒當我是狗是奴,我只是魔,隨心而行不受任何束縛的雙子魔。只可惜我只有一半在會裡,另一半在他人手中。”
寒寧馨道:“原來你叫遊一半也有這個原因。你爲什麼不對親孃說實情?我親孃不會助人爲樂,但沒人可以挑釁十魔會與魔皇。只要你說你求助,遊族必滅。”
遊一半道:“因爲你親孃是我這一生唯一甘願擡頭仰視的存在。”
寒寧馨聽得糊塗。
狄沖霄道:“他不想你親孃知道他只是一條狗,寧可一生受困也要讓你親孃以爲他是替命暗探的神族長老。”
“和你小子說話極是省心。再有一會,我之身影化爲的影蠶就會破繭而出,從此變爲東方神的影子。只要有我的身影在,任遊東方神魂通天也休想得回影子,今後他連成爲半個人的機會都不會有,等着他的只有最爲徹底的消散。”遊一半縱聲大笑。
聽着笑聲中的快意、惡怨,寒寧馨搖頭不己。狄沖霄陪着聳肩。
惡人還須惡人磨,世間事有時就是如此。
想着寄影之魂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無法再現人世,百花姐妹雙鏡同顯,映鏡遊一半神魂,在山上玩鬧起來。遊一半看向淘氣姐妹的影技互攻,偶爾指點其中不足。有了影中帝皇的指點,淘氣姐妹的三腳貓影技立時變得有模有樣。
一刻時過去,地上影繭自頂部裂散,露出內裡一團黑呼呼的影子。那影子如同縮在母親胎室的嬰孩,不十數,變大了些,似在哭鬧。又過一會,影嬰在地上爬動,好似一兩歲的嬰童。又過一會,嬰童站了起來,邁動小腳,跌跌撞撞地學着行走。
衆人大感有趣,一同看着那影嬰一點點成長,由幼童而孩子,由孩子而少年,由少年而青年。
青年影子不再成長,雖是黑影,可面目一如東方神。青年影子收回纏在東方神身上的影絲,就此回還爲只有外形輪廓的黑影,連在東方神腳下。
狄沖霄由衷讚道:“果然影中帝皇,創造影子的時間軸跡與影主相合,唯有這樣,東方兄纔會真正擁有自己的影子。纔會真正從半個人成爲一個完整的人。”
“帝皇又如何,遇上你們這些怪胎,一無是處。”遊一半蘊有得意的目光又行落寞。
遊芳不忍,欲要寬慰。
遊一半喝道:“休要開口,本魔縱橫一世豈會需要他人的憐憫。本魔無法否定的人世怪胎,本魔血脈未必就無法否定。一心念一意爭,一念滅隨心棄,本魔今天的棄既是隨心棄也是一意爭,捨棄一切也要爭,哪怕只是微微可能。遊芳,好好教養本魔的孩子,將本魔的血脈傳下去。”
遊芳忍淚退離。
遊一半將天地靈源化現手中,又將神光傾盡於其中。靈源漸行由虛而實,變爲一個靈晶球,球內有一小團暗影。遊一半高喝,將靈源影珠擲入遊芳體內。沒了神魂與天地靈源,遊一半腳下充做人影的石影離開遊一半,迴歸原處;沒了人影,遊一半如同水泡,在陽光下消散無痕,彷彿從沒有遊一半這個人存在過。
狄沖霄道:“他到底還是魔。東方兄,感覺如何?”
“從沒有像現在般安泰過,腦子也不再嗡響疼痛了。一如所料,我是一個完整的人了。”東方神對着太陽愜意深吸一口氣。
遊芳道:“希望你沒有騙主人,否則,我捨棄一切也要殺你。”
東方神道:“芳夫人,遊一半對遊族的憎恨非我能及,但我對那惡賊的憎恨只在他之上。”
遊芳不再說,將遊一半落下的衣服收在懷中,緊緊抱着。
遊一半是魔中之魔、邪中之邪,但給了她心底最爲渴盼的希望,擺脫了盡乎不可能擺脫的桎梏,成爲一個真正的人,擁有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