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畢老大這麼一說,狄沖霄心中有些印象了,細細回想冥鑑門的文卷,模糊記憶漸爲清晰,可所謂鬥場除去是無限制死鬥過於殘忍血腥之外,並無什麼太過離奇之處。
狄沖霄再看畢老大神色,直覺告訴他此人絕非是故弄玄虛,必是鬥場存有冥鑑門尚無法觸及的隱密,便對着對面人點點頭,示意他有話直接說,明着說,不用有任何顧忌。
畢老大倒了杯茶端給狄沖霄,自拿一杯,輕吸一口後道:“別國人只知洗血大斗場是一個可以看到人與人、人與兇獸拼殺互搏的刺激地方,這事不算錯,但有內外明暗之別。大斗場五十層以下是允許任何人蔘加、觀賞的競鬥場,殺人者無罪,也稱死鬥場;五十層以上纔是真正的洗血大斗場,一般人無法進入,與對外明場的不同之處在於:凡血城民每殺一千罪血即可提升一等,直至下等純血;純血每殺三千罪血即可提升一等,直至成爲下等聖血;不論別國人是因爲什麼想成爲竹毒城民,只要殺掉二百罪血就可成爲低等凡血。”
狄沖霄聽得寒氣直冒,如此以人命爲草芥的事,就是在上古蠻荒時代也要有所不及。狄沖霄放下茶杯,直率問道:“你是不是經殺人而定居,若是,交易到此結束。”
畢老大輕輕搖頭,輕語:“我雖非善人,可也做不到如此喪心病狂之事。我老婆一族屬中等純血,世代經商,我在邊境偶然間從突發獸襲中救下此族族長與她老爹,娶了她後就來到這裡定居。若非我做不來正當生意,早帶着老婆孩子回大華了。”
“這就好,我對殺人有點興趣了,繼續說。”
在畢老大接下來的講述裡,罪血競鬥者們的悲慘遭遇在秘室中緩緩飄蕩:他們的存在價值不過是用“污濁血液”洗脫別人的罪孽,鋪就別人的人生,死了白死,贏了也不過是能多活幾天,永無希望可言。最令人憤怒的是罪血競鬥者們不是自願報名,是任由純血與凡血指定對手,罪血若不應戰,便犯了死罪;若是別國人,則只能在大斗場現有的罪血競鬥者範圍內進行選擇,無權自行指定。
狄沖霄越聽越心驚,越聽越憤怒,手臂青筋畢起,不知爲何,腦中想起官雙妍說過的那句老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畢老大長長一嘆:“竹毒人雖說認可五血三等制,但也只限於此。他們生來慣於逆來順受,面對無法抗拒的聖血以上階層一概採取非武力不合作,然而另類與有野心的人總歸是有的。在沒有正當奮發的前途下,絕大部分都選擇逃國遠走,極小部分成了沒人性的惡魔。我請你殺的三個人皆屬此類,你說你的良心只在守護美好、守護可憐女子,這就足夠了,我可以告訴你,那三人手中最少的也有百餘女子冤魂。不只是成年女子,老人、女童、孕婦及有殘疾的也在其中。我想你該明白,有野心的人未必有實力,依靠規則指定一些絕對能殺掉的人就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實力,姓名。”狄沖霄咬着牙吐出四個字。
“尼魯克,上等純血,本城典獄長,他若想做到城主之位或是封王拜相,立功是沒用的,只有設法成爲下等聖血,兇殘無比,所殺罪血多是獄中囚犯,尤以女囚與少囚柔弱無力,肆意大加殺戮。若非洗血大斗場半月開一次,加達利達只怕每天都會有百餘具屍體需要處理。他是強悍有力的滅神師,具體境界我不清楚,若你肯接,事後我會請託冥鑑門補上黃泉鬼怨。”
狄沖霄冷聲道:“可以。接了。繼續。”
畢老大出身魔道,本性並不惡,常與“幽冥燭光”接觸,深知幽冥鬼影的風格,做事全憑良心,要麼不接,接了就必是義無反顧,不懼生死。聽得狄沖霄願接,畢老大面現由衷欣喜,快聲道:“第二人是赫斯汗,中等聖血,風傳救過某位神血的親子,那位神血與神主關係極爲親密,在得到神主首肯之後特准他可以升爲下等神血,條件是達成每城千人的神恩洗罪。加達利達是第八城;第三人是阿爾特,下等凡血,衛軍百御,九等修神者,辣手無情。”
狄沖霄道:“七城即有七千人死難,半月一次,赫斯汗殺了多少年?”
“很不幸,不到半年,他有神主賜下的神恩,擁有四名洗血分身,皆來自於歸附神主的僕族,論實力都在他之上,論階層都是純血。他勢力太強,你不必冒險。”
狄沖霄道:“竹毒大小城千餘,此種視人命爲草芥的人渣必須儘早剷除。救誰?”
“拜依,要說加達利達罪血中還有一個英雄,必是他。天身神力愛打抱不平,多次冒名替被指名的可憐人出戰。現在他被赫斯汗洗血分身之一的達茲尋事打成重傷,沒哪家醫館敢救治他,阿爾特更是趁機指名在下一次洗血大斗場中與他對戰,若是你有能力就救救他,他妹妹維朵會很感謝你。身爲純血親族,我不敢也不能親身去罪血村,那樣會爲親人帶來禍患,所以只知拜依家在城郊大川河旁的罪血村中。”畢老大打開一處秘櫃,自裡面取出一幅地理圖,遞給狄沖霄。
英雄末路最是悽悲,狄沖霄收下畢老大提供的邊境魔道盤踞地域圖,告別之後走出魂器店,向城外的罪血村走去。比起城中的繁華,山野小村阡陌縱橫。眺目遠望,綠樹掩映、千花點綴,別有一番風光。若先前沒和畢老大聊過,狄沖霄定會升起此處是世外桃源的感覺,現在只覺着是地獄,人心的地獄。忽地看見有人在田中忙活,便走了過去。
“大娘,維朵家在什麼地方?”
“我不認識那魔鬼。”和藹大娘驚慌逃去。
狄沖霄嘆了口氣,換上冷狠面容,走到旁邊的農田,揪起一男子,惡聲道:“維朵家在哪裡?老子是赫斯汗大人派來下達洗血令的。立刻帶我去,不然宰了你。”
男子本是極度驚恐,聽清楚話後發自內心地歡喜帶路。
狄沖霄跟在後面納悶不已,前面男子會帶路是意料之中的事,可爲什麼會笑成這樣?細思之下,狄沖霄想通關節,心中萬般滋味齊涌,此人倒不是在幸災樂禍,只不過是在他爲自己能多活半月而開心。狄沖霄看向如洗碧空,深覺這種對待英雄的態度實比幸災樂禍更令人痛心疾首。
維朵家在村西北的山腳邊,靠着穿山而過的大川河,之所以是簡陋石屋,除去貧窮,也是五血三等制對罪血階層的衣食住行有着極其苛刻的限制。男子叫出維朵後就一溜煙地逃了。維朵看看狄沖霄,目現疑惑與驚恐,這人不是先前遇到的人販子麼?原來他是赫斯汗的僕人,不是想來搶人吧?
狄沖霄沒想到維朵就是之前的高挑農女,在她出聲驚叫前伸手捂住她的嘴,拉入懷中走進屋內,關上門,輕輕嗅了嗅,果是自她身上的花草香氣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腐臭血腥氣。
維朵似認命般不在掙扎,待得狄沖霄鬆開手,緩緩跪在地上,請求待大哥嚥氣之後再跟他走。神色之平靜,語氣之平淡,就像將做女奴的人是別人一般。
狄沖霄皺眉道:“拜依英雄一世,爲什麼他的家人也像旁人般認命自賤?”
維朵沒有回話,只是悽然一笑,看似平靜,可眼中滿是無法壓抑的不甘、憤恨,及無言控訴:英雄?罪血們需要英雄麼?哥哥爲罪血們付出僅有的生命,可又得到了什麼?!
狄沖霄扶起維朵道:“很好,有此眼神就說明你的心並沒像村人般麻木不仁。我算不上好人卻絕做不來人販子,先前是看你漂亮可愛才想搭訕,好能親一親。”
聽他這麼一說,維朵心情反而放鬆了不少,面前此人沒必要對一個罪血說謊,而且以他的力量,若看中自己,也足可強來且不用擔心後果。驀然,一顆少女心沒來由地劇烈跳動,他真是來追求自己的?還是像其他遊人般只是想找個漂亮罪血樂上兩天?
狄沖霄藉由聞香神技感知到維朵心緒極不穩定,便不說話,只是溫和地對她笑。
維朵盯着狄沖霄看了好一會,終輕柔地道:“你是不是好人對我來說不重要,你的眼神很溫柔,讓我感到很溫暖。我想你應該是大華遊人,並不清楚對一個罪血賤民表達愛慕是件極危險的事。走吧,今天我將擁有一個美好回憶,它是神也無法奪走的珍物。”
狄沖霄呵呵笑語:“我這人打小就是長兄如父,又是某個大情聖的兄弟,對可人小妹妹一向是愛護有加,哪管得了別人怎麼想。”面色一肅,又道:“維朵,我並不知道你住在這裡,原意是來看看你哥哥還有沒有救。這一路上,村人的行爲都讓我覺着罪血們需要一個悲壯死去的英雄,幸好你不像他們。別問爲什麼,更別問是誰讓我來的,你只需記住公道自在人心。”
維朵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細細打量狄沖霄,覺着他滿臉真誠不像是在尋人開心,驚喜之下雙手捂嘴,眼蘊淚光,香肩聳動卻咬着嘴脣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狄沖霄偏過頭看向裡間,道:“不用急着說謝,若能救治你哥哥,親一下就成。帶我進去吧。”
“那個,洗血令是怎麼回事?”維朵向裡間走去。
“我不認識路,問人又沒人肯說,只好玩狠的嚇人,還真有用。”
“別怪他們,我家是罪血中的魔血,賤民中的賤民。”維朵輕嘆着推開哥哥住的屋門。
屋內陳設簡單,最大的物件該就是傷者所躺的大木牀,沒有漆染,木質細膩紋理清晰可見,必是山中好木材。
維朵側轉身,看向狄沖霄,眼瞳中滿是期盼,不知怎麼回事,這本該是第二回見的陌生惡臉容男人給她一種像哥哥般強大可信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