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紀百戶,你好大的官威
扈家府邸,位於萬年縣的正北方。
其背靠山巒丘陵,門前一條玉帶環繞。
地勢頗高,三面開揚,恰似虎擡頭,乃是藏風聚水的上等格局!
整座大宅三進三出,左右各有一列廂房。
四周檐廊貫通,劃分數個獨立院落。
青磚砌築的硬牆,灰雕起券的過道拱門,各處皆有家丁護院,婢女僕役。
儼然是大名府最常見的士紳豪族氣派景象!
議事正廳,扈家老小齊聚一堂,
“二哥,我剛聽說,萬年縣又來了一個百戶。
如今兵馬司衙門,玄武衛,黑龍臺……都到齊了。
這口刀,到底什麼時候落下來啊?能不能給個準話!”
左邊下首的華服男子,最先沉不住氣問道。
這人乃是扈家老三,扈正。
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眼圈昏黑,目光渾濁,酒色過度之相。
“老二你既然當了家,掌了權。
遭了這麼大的禍事, 總得拿個主意。
現在鬧得人心惶惶, 外面都傳咱們要被抄家滅族。
縣裡的武館,幾百個徒弟門生跑了一半。
還有玄武衛的那些悍卒,每天的吃喝,戰馬的糧草……大把銀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坐在第三位的是七叔扈霆, 不怒自威的國字臉。
雙手寬大有力, 指節磨出厚厚繭子,精神矍鑠, 像頭怒獅。
有人挑頭, 便有人助威。
七嘴八舌的嘰嘰喳喳聲音,好像燒開的熱水壺, 發出聒噪尖鳴, 攪得腦仁生疼。
“他孃的藍茂文,把老子坑死了!”
“都怪餘家引狼入室!我早就說,那個寡婦是個掃把星, 剋死自家人還不夠……”
“這些當官的胃口大,三家湊一湊,弄個十萬兩銀子交上去,趕緊度過這一劫吧!”
“……”
坐在上首的扈彪一言不發,任由底下衆人吵嚷。
他長得濃眉大眼,年紀三十許, 踏入換血,正當巔峰。
其人身穿金邊刺繡雲紋錦緞,兩肩寬闊厚實, 雙手搭在紫檀大椅上, 像一頭打盹的老虎。
“都說完了?”
半個時辰後, 閉目養神的扈彪睜開雙眼,綻出精光。
體內沉凝不動的深厚氣血,滾滾動盪, 運轉開來, 發出風雷嘶吼般的驚人動靜。
咚咚咚!
呼吸吐納之聲, 彷如軍中擂鼓, 激烈高昂,蓋過一切雜音。
不知不覺間,竟然帶動其他人的氣血,反覆不斷沖刷己身。
好似操控了他們的身體一樣!
“二哥……息怒!”
扈正胸口沉悶漲動, 喉頭一甜,幾欲吐血。
他不過服氣一境, 且還被酒色掏空身子,哪裡受得住這份罪, 頭一個討饒。
“老二, 自家人議事,何必動真火呢。”
扈霆面色如常,沉聲勸道。
“七叔, 眼下什麼情況?
明明是一家人同舟共濟的時候,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 自個兒還要窩裡橫鬧內訌?
東城兵馬司的羅猛已經上過兩次門了, 伸手要武行兩成生意分紅, 三萬五千兩的現銀。
拿得出來,扈家才能平安。”
扈彪目光如電, 神色嚴厲, 掃視下方的一衆老小。
“大房由我做主, 願意出兩萬五千兩,交這份大頭。
可老三你呢?手裡捏着一兩千畝田地,養了一百多號莊戶,卻連五千兩銀子都不捨得給。
七叔,當年分家,縣裡的幾家武館、兩個鄉的獵戶莊子都給你了,一年上萬兩的進賬,怎麼事到臨頭也吝嗇起來?”
聽到扈彪質問下來,扈正忙不迭叫苦道:
“二哥,你是知道的,我之前聽了藍茂文的鬼話,下了大本錢種赤箭草,想拿下太醫局一部分藥草份額……
現在肯定不成了,錢都打了水漂,至少摺進去上萬,
再讓我拿五千兩現銀, 太爲難了。”
像是商量好一樣,扈霆點頭贊同道:
“老二, 你也看到了。
快要入冬, 天氣嚴寒,獵戶進不了山,
他們打來的獸肉、獸骨、皮毛,都從我這裡換了口糧。
囤積了兩個大屋子山貨,四五萬兩銀子砸在手裡。
家底就這麼一點,哪裡還掏得出來餘錢!”
扈彪額角青筋跳動,牽動右眼的傷口,泛起輕微刺痛。
他冷哼一聲,嗤笑道:
“聽老三、七叔的意思,這筆銀子就該大房一力承擔?”
扈霆挺直腰背,望向怒意勃發的扈彪,聲音平淡道:
“老二,有些話比較難聽,七叔給你留面子,所以纔沒有擺到檯面來講。
列祖列宗在上,你告訴大家,平日是誰與藍茂文走得最近?
育嬰堂籌辦善款,收養孩童、棄嬰,誰出力最多?
你又是怎麼踏入換血三境,洗練兩次?
大房惹了禍,勾結一個白骨道餘孽,卻要偏房替你擦屁股,這說得過去麼?”
扈彪眸光收縮,身子往前一傾,冷聲道:
“七叔莫要聽信外人挑撥,萬年縣以往以餘家爲首,藍茂文是大管家,大房縱然與他有些往來,也屬正常。”
換血兩次的強橫氣勢壓迫下去,好像一座大山砸進議事大廳,有種窒息的感覺。
“老二,你別仗着武功高耍橫,自己惹得禍,別把偏房扯進來!”
扈霆血氣上涌,漲得面孔赤紅,怒喝道。
“這筆銀子,我一分錢也不會……”
扈彪眼角傷疤幾乎要迸裂,右掌猛地拍出,撕扯狂暴氣流,猶如推動滔天巨浪。
嘭!
扈霆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好似滾地葫蘆般摔飛出去。
“七叔,咱們都是扈家人、都在一條船上。
你武館裡的徒弟當街打死人,我使銀子買通縣衙;
你兒子跟大榆鄉里正家的兒媳通姦,還把人家丈夫藥死,也是我走門路擺平。
你收來的山貨擡高二成價格賣給大房名下的藥鋪……這些破爛事,我與你算過賬?”
扈彪霍然起身,八尺高的雄壯身材宛如小山,俯視吐血不起的扈霆。
“在座的各位,有些是我的親兄弟,有些是我的叔伯長輩。
爹把扈家交到我手裡,我不能敗了這份家業。
這一次,我希望大房和偏房能夠攜手攻克難關。
既然都是一家人,就不要再說兩家話。
老三,你覺得呢?”
扈正悚然一驚,顫了一下,低頭道:
“都、都聽二哥的,我晚上就讓人把銀子送過來。”
扈彪環顧一圈,眉宇間帶着濃烈煞氣,喝問道:
“很好,老三這一房自願交錢,你們又怎麼說?
是贊成?還是反對?”
粘稠如汞漿的氣血外放,彷如火爐貼面,噴吐滾燙炙熱的威壓氣息。
“家主所做決定……我等絕無異議!”
零零散散的聲音響起,儘管扈霆爲首的那一房心有不甘。
可人在屋檐下,必須低頭。
扈彪自從踏入換血,成爲名副其實的扈家第一高手。
威嚴日益深重,其他幾房只能俯首聽命。
“那就這麼定了,我稍後會去再見羅猛一面,他打了包票,只要交夠銀子,就能洗清白骨道餘孽的干係,既往不咎。”
扈彪心頭鬆了一口氣,正欲轉身坐回椅子上,“嘭”的一聲巨響傳進議事大廳。
好似平地起了驚雷!
“何人撒野?”
扈彪眉頭一皺,怒聲爆喝。
足下發力,身形如電閃也似,猛然掠出大廳。
……
……
等扈彪趕到府邸正門,厚實堅固的兩扇木板砸在地面,震起濃厚煙塵。
十幾個孔武有力的護院家丁不住後撤,退到前庭。
一襲白蟒飛魚服端坐在高頭大馬上,身後是氣勢洶洶的雲鷹緹騎。
“北鎮撫司百戶,紀淵,奉命前來抄家。”
雲淡風輕的聲音落下,無異於晴天霹靂,聽得扈彪心頭一震。
怎麼回事?
明明已經跟東城兵馬司的羅猛說好?
爲何掉頭反悔?
莫非是貪心不足?
扈彪心念接連浮動,幾個跨步之間,瞬間擠開那幫護院家丁。
擡頭望向馬踏中門的北鎮撫司年輕百戶,他強忍怒火,抱拳問道:
“大人且慢,敢問扈家犯了何事?要受抄家之罪?”
紀淵胯下呼雷豹,手按繡春刀,淡淡道:
“藍茂文是白骨道餘孽,扈家與之勾結,藉着做善事、籌善款的名義,明面上開辦育嬰堂,暗地裡殘害孩童,虐殺嬰兒。
依照景律,首犯處以極刑,千刀萬剮亦不爲過。
從犯或腰斬,或車裂,家產抄沒歸公。
扈二爺,你要抗法麼?”
勾結?育嬰堂?殘害嬰孩?居然沒提煉大丹!
扈彪頓覺疑惑,有些不解。
在他眼裡,藍茂文用陰陽紫河車煉丹纔是真正的重罪。
一旦被牽連進去,滿門都要遭殃。
育嬰堂發現的幾百具屍骸,反倒算是小事。
萬年縣十里八鄉的哪口井、哪條河、哪座塘裡,沒有溺嬰?
推脫給自殺的藍茂文就好!
“抗法……自是不敢。
但我扈家也算良善之家,扈某人亦有武舉人功名在身,縱然見了縣尊,也可免禮。
百戶大人今日要抄家、要捉拿,總得拿出證據……”
扈彪還未說完,便感到一道冷厲眸光打在身上,彷如針扎一般。
“證據?扈二爺恐怕不太清楚黑龍臺的規矩,特地與你講一聲。
北衙辦事,皇權特許。
向來是先斬後奏,先執法再審問,沒那麼多流程。”
紀淵嘴角扯動,終於體會到暴力執法是個什麼舒爽滋味。
“百戶大人,扈家往日有什麼得罪的地方?”
扈彪麪皮抖動,沉聲問道。
“放心,我與扈家頭次見面,並無私人恩怨。”
紀淵握住繮繩,呼雷豹優哉遊哉踩着中門下了臺階,步入寬闊的庭院。
看到這一幕,扈彪氣得青筋爆綻,幾乎咬緊牙關才未發作。
中門是一座府邸的臉面,唯有接待貴客纔會打開。
這個北鎮撫司的年輕百戶,簡直囂張跋扈到了極點。
不但縱馬破門,還長驅直入。
這擺明是羞辱扈家!
“既然無冤無仇,百戶大人何必苦苦相逼?”
扈彪竭力按捺一掌拍死此人的熾烈殺心,區區通脈二境,反手就能打殺的貨色。
若非那身白蟒飛魚服,豈會由得對方肆意逞兇!
“你與我確實如此,可扈家欠了債,好大一筆債。
育嬰堂後院的三百具屍骸,地窖底下一百多個藥酒罈子的紫河車……這樣一筆血債,你們拿什麼還?
一命抵一命的話,那你全家剩不下幾口人了。”
紀淵一字一句說得認真,但落進扈彪的耳朵裡,卻有種無比荒謬的感覺。
聽起來,像是……玩笑話?
“百戶大人對扈家給的銀子不滿意?
大家可以坐下來再談,你、我、羅指揮、還有石將軍,擬個確切章程。
不夠的話……扈某人可以再加!”
扈彪濃眉緊皺,擠出一絲生硬笑容。
“賄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啊,扈二爺。
那麼多人都聽見了,想洗都洗不掉的。”
紀淵搖頭,似是打趣道。
“那些受害的……嬰孩,其中有百戶大人的親眷?”
扈彪眸光閃爍劇烈,完全想不到原因。
至於育嬰堂,必然只是藉口。
難道真的會有人,放着幾千、幾萬兩銀子的分潤好處不要,當這個青天大老爺?
“很難理解是吧?人命分貴賤,有的價值千金、萬金,有的便如草芥一文不值。
江南發水患,你們用一筐饅頭、半貫錢,把人買過來。
反正那些孩子,要麼沒爹沒孃,要麼流離失所絕了生路,正好成全大善人的名聲。”
紀淵面冷如鐵,語氣漠然道:
“一座育嬰堂,由扈家、曾家、還有藍茂文,三家共同牽頭。
總計籌款一萬六千兩,這些都刻在功德碑上。
扈二爺,你生意做得這麼大,煩請告訴我,一萬六千兩銀子,當真養不活三百多張嘴巴?
就算每天只給幾個饃饃、幾碗稀粥吃,都夠他們長到十歲了。
扈家看門的狗,能啃得上肉骨頭。
育嬰堂裡的孩子,卻連一口糠都喝不上。
你可知,驗屍二十年的仵作感慨,此生未見如此不忍目睹之景象。
那間暗房裡,有被活活餓死的、還有給老鼠咬掉耳朵、手指頭的……
當然,更多是剜目斷肢,奪血肉煉大丹。
三百二十七條性命,一百零九個紫河車,四百三十六筆血債。
咱們好好算,慢慢來。”
扈彪張大嘴巴,似是不敢相信。
這個跋扈到無法無天的年輕百戶,好像沒開玩笑?
他要爲那些無名無姓的孩童、嬰兒,討個公道?
“百戶大人,萬年縣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
這個家……”
紀淵坐在馬上斬釘截鐵道。
“萬年縣是個人都知道,扈二爺步入換血三境,手段厲害。
但我告訴你,扈彪,今天北鎮撫司奉命抄家,
你若敢動一下,那便是抗法,我可發哨令火箭,調神臂弩,
你若敢傷一人,那便是襲殺朝廷命官,我可稟明黑龍臺,請指揮使出馬,
抄家,還是抄斬,扈二爺不妨想清楚再選。”
說罷,紀淵鬆開繮繩,舉起一隻手,如狼似虎的雲鷹緹騎齊齊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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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