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本官的規矩,纔是規矩
“你要跟我火併?何雲愁!你勾結官府,是想和我火併!”
周笑臉色勃然大變,再無半分和氣的神色。
那聲哨箭發出尖嘯之後,飛來客棧四面八方響起一片雜亂之聲。
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如潮水涌出,俱是殺氣騰騰。
不怪他反應劇烈,似鹽幫、漕幫這樣的大勢力。
雖然背靠朝廷,但同時也會守一些規矩。
其中一條,便是江湖事江湖了。
私底下能解決的恩怨,幫派中人絕不驚動官府。
很犯忌諱。
所以明明是北鎮撫司四處抓人,鹽幫卻第一時間要何雲愁給個交待。
因爲只有雙方談妥,確認沒有官府摻和其中,周笑纔好搬靠山撈人封口。
否則扯出更大的麻煩,那該怎麼辦?
“周老大莫要血口噴人!此次赴約,時間是你定的,地方是我選的,咱們兩家同在一條船上!”
何雲愁表面氣定神閒,眼皮卻狂跳兩下。
他擡頭望向樓外的蒼穹濃雲,那團焰光宛如火樹銀花。
倏然盛開,煞是好看。
如今剛過亥時,臨近宵禁。
這樣的動靜,足以驚擾整個平鼎坊。
有人報官?
還是周笑和唐怒二人想要黑吃黑?
趁着羣龍無首把三分半堂瓜分乾淨?
“何老二,你若敢動歪心玩陰招!
別說坐上三分半堂的頭把交椅,老夫讓你在天京白道再也混不下去!”
周笑眯起眼睛,迸射殺機。
冷靜思忖下,他覺得何雲愁不太可能勾結官府,意圖吞併鹽幫和漕幫。
自己畢竟有戶部撐腰,手裡捏着官鹽轉運的大買賣。
朝廷各座山頭,都會給幾分薄面。
但無論何雲愁做與沒做,這都是個很好的藉口。
“周老頭,你該不會賊喊捉賊吧?
咱們兩方這陣子一直都相安無事,你鹽幫的人被抓了,找我三分半堂的麻煩?這是什麼道理?
依我看,官府的鷹犬怕是你自個兒招來!”
雷隼雙手抱胸橫在門口,語氣頗爲不善。
一條條氣息沉穩的勁裝漢子,從他身後接連浮現。
各個挎刀持劍,勇武彪悍。
他們與飛來客棧的數百刀斧手,形成對峙的局面。
“雷隼,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對我大哥如此說話?
苦水鋪子,將軍衚衕,飛來客棧……地方是三分半堂選的。
現在官府過來踩場子,你們還想把髒水潑到鹽、漕兩幫身上,真個欺人太甚!”
唐怒雙手拄着一口寬闊巨劍,爆喝道。
內氣催動之下,直似旱雷出山餘音滾滾。
震得四下房樑顫動,灰塵簌簌抖落。
“你吼那麼大聲作甚?”
雷隼身高九尺,一雙虎目開合精光爆綻,毫無膽怯之意。
“若是不服,咱倆單練?早就想領教漕幫唐爺的燎原劍!”
唐怒咧嘴一笑,露出幾分兇惡之相。
雄渾氣血運轉透發皮膜,宛如鮮紅的火光籠罩於身。
“聽說你出身江南霹靂堂,是雷宏的私生兒子。
不僅學成雷家的混元手,更是精通三十六路無妄刀,也不知道真假!”
唐怒將那口寬似門板的巨劍重重一擡,直指下方。
憑空掀起一股狂風,威勢端的駭人。
“是真是假,一試便知。就怕唐爺年紀大,技不如人輸了難堪!”
雷隼也不是甘於示弱的性子,腰間繫着的黑金短刀劃開氣流,悄然出現在掌中。
他一身筋骨微微顫鳴,飽受錘鍊的深厚氣血沖刷四肢百骸,宛若大江大河奔流。
一時之間,客棧內原本如油鍋炸翻的凝重氣氛,變得更加劍拔弩張。
“雷堂主少些火氣,唐老大也休要動怒,當給我一個面子。”
何雲愁見狀連忙打圓場,擋在雷隼身前。
他苦心謀劃那麼久,好不容易纔把蘇孟擒住,抓住機會篡位奪權。
只等聯合鹽幫、漕幫,攀附兵部關係。
藉着這股外力把三分半堂的勢力部衆整合吸收,穩當坐上龍頭交椅。
爲了一樁小事,真跟周笑和唐怒鬧翻,不值得。
“唐老弟,何必與小輩一般見識。
你那口燎原劍下,亡魂無數。
問鼎黑榜第五,江湖上誰人不服?
區區一個雷家的崽子,哪裡配同你交手。”
周笑自恃前輩,威風架子極大,嘴上絲毫不饒人。
字字句句刻薄如刀,激得雷隼額頭青筋爆綻。
“倚老賣老的匹夫!遲早宰了你!”
看在何雲愁的面子上,雷隼強行按捺不忿。
他用狠辣的目光掃過周笑、唐怒二人,胸膛不住起伏,恍如拉動的風箱。
“今晚有官府搗亂,老夫乾脆長話短說。
永定河碼頭那事兒,不管三分半堂是否摻和進去,何老二你都得拿出一個態度。
北鎮撫司那邊趕緊擺平,所有損失必須由三分半堂彌補。”
唐怒唱完紅臉,周笑立刻唱白臉,裝作大度道:
“若不然,鹽幫底下的兄弟心懷怨氣,以後免不了再生摩擦。”
何雲愁聞言眸光陰沉,雙手負後,淡淡道:
“周老大是否有些得寸進尺?讓三分半堂在鹽幫面前低頭,這簡直是踩我的臉。
如果何某真個答應你,那些蘇孟的心腹更會借題發揮,好讓我登上龍頭交椅一事平添困難。”
周笑神色輕鬆,恢復原本的和氣態度,呵呵道:
“何雲愁,蘇孟被你捏在手裡,剩下的殘兵敗將又何懼之?
再說,有鹽幫、漕幫爲你壯大聲勢。
加上兵部的支持,幾個頑固不化的小嘍囉翻不了天!”
雷隼握緊黑刀,冷聲道:
“二哥不能聽信他們的蠱惑,三分半堂的旗子立起不易。
天京城內,哪個不知道咱們跟鹽、漕兩幫三足鼎立。
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你今天退一步,明天說不得退兩步,最後……”
唐怒站在客棧二層樓,居高臨下嗤笑道:
“何雲愁,這三分半堂到底是誰當家做主?
沒你要當龍頭,可連雷老三貌似都不太心服的樣子,頭把交椅怎麼坐得穩啊?”
一襲白衣不染塵的何雲愁面色如常,不受這種顯而易見的挑撥影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瞼低垂道:
“三分半堂可以服這一回軟,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們鹽、漕兩幫家大業大,眼線衆多。
如果周老大願意爲我找個人,別說鹽幫的損失由我彌補。
就連後天的龍頭大會,你們都將被我奉爲座上賓。”
周笑眉頭微皺,他本意是以進爲退。
先提出何雲愁很難接受的要求,再談其他。
可沒成想,對方卻輕易答應。
“找人?誰?三分半堂麾下的武行鏢頭遍佈大名府。
這點小事,還用得上鹽幫、漕幫?”
周笑眸光一閃,謹慎問道。
“一個沒什麼跟腳的老和尚,肌膚乾癟,枯瘦如柴,手裡拿着口破鉢,穿着襤褸,形如乞丐。”
何雲愁似乎打算把涼國公府交待的差事兒,外包給鹽、漕兩幫。
“老和尚?何老二莫要哄騙。
他是不知名的山野散人?亦或者出身懸空寺、皇覺寺的雲遊高僧?”
周笑眼中透出懷疑之色,沉聲問道。
“換血三境,武功平平,並非六大真統的門人,且已到氣血衰退的遲暮年紀,沒什麼厲害。
你要覺得棘手,只需告知行蹤,剩下的由我自個兒解決。”
何雲愁嘴角微翹,笑容極爲淡漠。
他早就請動黑榜前三,那幾位高手定好計策。
將那個老和尚引出城外,然後一舉圍殺徹底除掉。
之所以再委託周笑和唐怒,無非是想把鹽幫和漕幫拉下水。
“若你所言屬實,倒也算不得什麼,我給你辦成就是。”
周笑思忖片刻,然後與唐怒對視一眼,兩人齊齊點頭。
旁邊的雷隼一言不發,現在三分半堂以何雲愁爲主,他自不可能公然跳出來反對。
但念及三分半堂今晚過後,便將威名大墮,心裡仍有些鬱悶情緒。
“何堂主……不對,如今該叫何龍頭了!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就是夠爽快!”
唐怒收起那口燎原闊劍,好似真心讚歎道。
“老話說,識時務者爲俊傑。
何龍頭比蘇孟更看得清大勢,曉得利害。
由你主持大局,的確再合適不過。”
周笑也是頗爲滿意,皮笑肉不笑道。
原本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經由幾次來回拉扯過後,竟然奇妙地化干戈爲玉帛。
可見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更多在於人情世故。
今夜換成是蘇孟,恐怕兩方早已廝殺起來。
鹽幫、漕幫決計佔不到這份便宜。
氣氛鬆快,埋伏客棧內的刀斧手緩緩退去,擠在門外的勁裝好漢撤到一邊。
周笑和唐怒緩緩下樓,這場天京兩大勢力之間的碰頭,似乎就要以皆大歡喜爲結局。
但早早發出哨箭的官府鷹犬,終究還是踏進將軍衚衕,平添幾分波折。
馬蹄聲、人聲、衣袍翻飛聲、火把燃燒聲。
無數雜音涌現的同時,朦朧夜色之間。
清晰浮現出白蟒飛魚,鬥牛雲鷹的數道身影。
“怎麼又是北鎮撫司?”
周笑、唐怒二人匆匆一瞥,眸光猛然縮緊。
來得是個百戶!
坐在馬背上的紀淵有意放慢步伐,看到鹽幫、漕幫和三分半堂並未火併,眼神頗爲失望。
他一手握住繮繩,一手按在繡春刀柄上。
輕咳兩聲,用公事公辦的語氣道:
“本官接到密報,此處有賊人聚首,特來查辦。
誰是帶頭大哥?速速出來回話!”
周笑哼了一聲,昂首挺胸跨出一步。
眉宇之間,仍然不掩倨傲之色。
“某家姓周名笑,乃鹽幫大當家。
爲戶部辦差,負責轉運官鹽通達三十七府之地……”
紀淵語氣平靜,不鹹不淡,打斷道:
“嗯,原來你就是賊首。
真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竟在這裡尋到蹤跡。
周笑是吧?自個兒乖乖束手就擒,不要讓我親自動手。”
賊首?
什麼情況?
原本拱手以對的周笑陡然愣住,自覺受到侮辱,氣血瞬間涌上面皮。
好似發怒的雄獅,沉聲道: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百戶大人!
周某向來秉公守法,做得都是正經生意。
每一艘貨船,皆有戶部蓋章文書。
所賺的每一分錢,絕對乾乾淨淨,何談賊首二字。”
紀淵臉色不耐,直截了當道:
“正經?乾淨?
去年正月初六你在暢春園聽戲,欺凌一個年輕的刀馬旦,那人事後不堪受辱,投井自盡。
今年五月十二日,一個私鹽販子不願交數,其全家五口人被塞入麻袋,沉進永定河。
類似這樣的惡事、醜事,足以擺滿北衙的案頭。
江湖上誰不知道,周爺你葷素不忌,男女通吃。
家裡的幾口枯井裡頭,填了多少枉死的冤魂?
永定河底下,又有多少具餵魚的屍骸?
明明是吃肉喝血的賊頭子,偏生要裝高雅文趣的大善人!”
後面的裴途與李嚴手持火把,映照得紀淵那張冷峻面孔半明半暗。
周笑心頭“咯噔”一跳,仰頭望去,正好撞上年輕百戶內蘊赤光的幽深眸子。
對方不過通脈二境,卻壓得換血三境的鹽幫龍頭有些喘不過氣。
周笑大驚。
無數念頭閃現。
這人是衝我來的?
爲什麼?
平時孝敬北衙的銀子給少了?
被毫不留情、劈頭蓋臉痛斥一頓,周笑反倒收起倨傲神色。
腰身微微一躬,低頭道:
“江湖中人,雙手難免沾染些鮮血。
但周某一心爲朝廷盡忠,爲戶部老爺分憂。
這一點,還請百戶大人明察。”
鎮住周笑之後,紀淵眸光一轉。
緩緩地掃過四人,最後定格在何雲愁身上。
心神勾動皇天道圖,盪出數圈光華,勾勒古拙字跡。
【何雲愁】
【命格:青鷲空飛】
【梟傑(青)、大奸(青)、奇士門徒(青)、鴻鵠(白)、背信棄義(白)、孤家寡人(白)、謀定後動(白)、登高跌重(灰)】
【凶神:座山雕】
“居然不是……肉身鼎爐?”
紀淵心頭微動。
收回注視的目光。
很好掩飾心中的詫異。
他本以爲何雲愁會像孤弘子、餘東來那樣。
肉身軀殼爲域外邪神爪牙所佔據。
“北鎮撫司抓人也要講道理、講規矩吧,動輒翻舊賬,算什麼本事?”
唐怒望向那個乳臭未乾似的年輕百戶,眼中殺機浮動。
“規矩?本官的規矩,纔是規矩。
爾等非法聚衆,持械抗法,違反宵禁,擾亂天京治安……數罪併罰,快要夠得上殺頭了。”
紀淵身子前傾,輕描淡寫問道:
“你們是想進詔獄?還是就地伏法?選一個吧。”
周笑、唐怒面面相覷。
這個北鎮撫司的年輕百戶怎麼軟硬不吃?
他不怕開罪戶部?
引發黑龍臺和朝堂的爭鬥?
三分半堂的雷隼則皺緊眉頭。
心想道,從哪裡殺出的朝廷鷹犬?
竟然橫插一槓,管起江湖恩怨?
唯有何雲愁罕見地心神不寧。
他剛纔冥冥有些被徹底看透的錯覺。
好似一絲不掛全身精赤。
置身於冰天雪地。
極短的瞬間。
心頭泛起刺骨的涼意。
“這個……百戶,不對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