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初,萬千火把如長龍蜿蜒,照得那方墨色侵染的天穹通亮。
今夜的靖州、曇州,註定像一大鍋煮沸的滾水,難以平靜。
那位北鎮撫司的年輕千戶,意欲掃蕩莽山,清剿妖魔,平復鬼患,還遼東一個朗朗乾坤!
這個驚人的消息,好似迅疾電光奔走十方,霎時間傳遍遼東兩府之地!
隨後,又經過九日的持續發酵,如今整個白山黑水,下到市井百姓,上至綠林邊軍,沒有誰不曉得!
甚至於靠近莽山的幾個冷清村落,早就人滿爲患。
許多綠林豪強、邊軍校尉都聚集於此,也不知道是想看北鎮撫司的笑話,還是渴望一睹紀九郎的天驕風采。
畢竟,幼鳳榜首、五行盟主、巡狩欽差……這些名頭隨便拎一個出來,那都是如雷貫耳!
再加上,紀淵初到靖州,便已經攪弄出來莫大的動靜。
其人宛若一座大嶽墜入平湖,驚起千層狂瀾!
衆人委實不敢想象,等他真正踏進遼東。
前往賀蘭關,面見定揚侯,又該是怎樣針鋒相對的激烈情景!
“九遊老道,你說北鎮撫司擺出這麼大的陣勢,到底能不能成?”
步流回早早落座於築起的高臺上,眺望不遠處黑黢黢的蒼莽羣山。
宛若一頭匍匐於大地的龐大凶獸,散發陣陣陰煞冷意。
“依老道之見,約莫在四六之間。
陰門九派,以盜字門勢力最大,若非張家男丁註定活不過三十七,揹負厲鬼索命的天煞詛咒。
他們早就一統九派,執掌陰門了!”
九遊道長雙眸清潤,緊緊注視莽山。
他已開闢氣海,心神內景煉化道則,對於天地元氣格外敏感。
片刻後,目光當中,倒映出一道粗壯如峰的漆黑煞氣,化爲濃墨也似的厚重烏雲,籠罩方圓數百里。
“張奇山縱橫南洋,斬殺鬼蛟,那身養煞、佈局的厲害手段,不比四重天高手差多少。
又有修習《魯班書》的裝髒先生從旁相助。
加上一干門人,趟平莽山不成問題。”
一襲宮裝長裙,端莊大氣的雲南珠明眸閃爍,接過話頭道:
“紀千戶這一遭的難處,不在於如何進山,而是怎麼安營紮寨,站穩腳跟。
妖魔殺之不盡,陰兵除之不絕,四重天大高手固然無恙,可手底下的隨從哪裡熬得住?
莽山險惡的地勢,濃郁的陰氣,縱然鐵打的漢子,待個七八日,也要精神失常,氣血兩虧。”
搬山老猿撓了撓腦門,頷首道:
“雲宮主所言不錯,一寸山河一寸血,遼東百年曆經皇朝更迭,前後死了多少人?
莽山已經成了一口容納萬千陰魂的死甕!
一旦蠻橫打破,必然引發大災!
紀千戶應該曉得利害,就算他不懂,張奇山也會提醒!
可不能動用外力,便只能徐徐圖之。”
聽到幾位掌門分析局勢,步流回眉毛擰得更緊,沉聲道:
“既然如此,他就不該大張旗鼓,營造聲勢。
現在騎虎難下,萬一出了差錯,該怎麼收場?
老夫若是董敬瑭,巴不得火上添油,將整個莽山的陰煞引爆,釀就一場鬼災!
到時候,天京城那邊,自有御史臺合力參紀九郎,說他草菅人命!”
步流回霍然起身,環顧一圈,發現其餘三位掌門面色古怪,不禁氣惱道:
“你們瞧我作甚?倒是想個法子出來!
他孃的,打不過紀千戶,又得罪不起董敬瑭。
赤龍府的偌大基業,說不定真就毀在老夫手上!”
“子時未到,步掌門稍安勿躁,本官鎮不住莽山,你大可跳下這艘船,去投靠董敬瑭。
好讓伱保住赤龍府。”
爽朗笑聲從身後傳來,步流回猛地扭頭,看到那襲端坐馬背上的大紅蟒衣。
他麪皮一抖,神色訕訕。
自從領教過這位紀千戶的強橫武功,步流回已經熄了其他心思。
除非自個兒有希望晉升宗師,不然哪能鬥得過大勢加身的紀九郎!
“董敬瑭……本官聞名已久,倘若今夜能來,定能爲這一出大戲增色不少!”
紀淵翻身下馬,全然沒把步流回剛纔那一番話放在心上。
他初來乍到,名氣聲望都要靠自個兒一點點積攢,當然比不過積威深重的定揚侯。
所以,幾派掌門與各地府州不覺得北鎮撫司這條過江龍,壓得住那些剽悍邊將!
這也是人之常情!
紀淵立下十日之期,爲的就是讓整個遼東曉得此事。
好在萬衆矚目下,揚名立威!
至於該怎麼拿下莽山,他表面雲淡風輕,萬事不管。
其實私底下做足準備。
首先是草頭兵。
“李嚴、童關,今夜搜山降妖魔,以你二人爲首,各帶百餘緹騎,從東、西兩路齊頭並進。
可願領命?”
紀淵雙手負後,踏上那方三尺高臺,轉身坐於上首。
那張座椅後面,立着丈高的筆直旗杆,其上懸掛斗大的“紀”字。
黑底紅字,尤爲顯眼!
兩邊各自擺放幾把交椅,中間是一條地毯鋪成的過道。
身着鬥牛服的李嚴和童關按住腰刀,昂首挺立,有種如狼似虎的兇惡氣息。
二人聽到吩咐,連忙踏出一步,雙手抱拳,躬身回道:
“領命!”
他們已經成爲草頭兵!
【烈弓】、【千駒】、【屯田】、【兵貴神速】、【殺人如麻】、【百戰不殆】、【磨牙吮血】……
攏共十四條青白相間的命數,經過紀淵的煉化,分別賦予童關、李嚴二人。
他們如今就像千錘百煉的鐵胚,陡然顯露鋒芒,令人不敢小覷。
“想不到紀千戶練兵也有些章法。
手底下這幾個心腹,比起遼東軍寨身經百戰的悍勇老卒,亦是不遑多讓!”
步流回眸光一縮,面上浮現驚訝之色。
須知道,養兵練兵非一日之功,極爲耗時耗力。
這兩個鬥牛小旗,氣血強橫,隱隱呼應,儼然像是受過軍陣操練,透出精銳模樣。
“凡搜山者,通脈二境可披戴一具蠻牛甲。
功成之後,再賞賜大丹靈藥。”
紀淵雙手按住座椅,宛若行軍大帳裡頭的將軍發號施令。
他有赤色命數【草頭王】,天然就得北鎮撫司的衆人擁護。
從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那些雲鷹緹騎都如奉聖旨,無不銘記於心。
“本官再以兩座道兵,護持爾等,震懾妖魔!”
紀淵眉心一閃,牟尼寶珠熠熠生輝,放出兩座水火道兵。
一爲龍形,一爲虎形,拱衛左右!
它們本身用符籙鋼鍛打而成,通體透出烏沉沉的光澤。
即便是利器斬殺,也難以損毀半分。
加上陣圖操縱,鎮守中樞,演練軍勢,可保搜山無虞!
“多謝千戶!”
李嚴、童關單膝跪地,領受水火道兵的陣圖,將其用內息煉化。
“我等必不辜負大人的期望!”
經過賦予命數,二人只感覺渾身內外發生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好似脫胎換骨一般。
原本堪堪凝聚三條氣脈的平平資質,瞬間得到提升,通過吞服大丹,一鼓作氣成就五條氣脈。
而今再得水火道兵保駕護航,可謂是信心十足。
當即就走下高臺,點齊百餘緹騎,縱馬直奔莽山!
“紀千戶的家底倒是厚實,連符籙鋼鍛打的道兵都有。”
九遊道長輕舒一口氣,倘若紀淵只打算用雲鷹緹騎的性命去填平莽山,即便掃蕩功成,也要落個涼薄無情的壞名聲。
可以麾下得力干將作爲先鋒,再用道兵配合陣圖。
百人之力,亦可迸發千騎之威!
那就是堂皇正道!
任誰也挑不出錯處!
“搜山這一步,走得穩健。
怪不得紀千戶成竹在胸,原來是早有打算。”
搬山老猿看到紀淵麾下的小旗驍勇、緹騎精銳,不由地對北鎮撫司高看幾眼。
葛袍大袖倏然一抖,甩出十幾條細長幼犬。
它們本來像是泥巴捏成的死物一樣,巴掌大小,隨着搬山老猿催動氣血真罡,頃刻迎風漲大,好似牛犢一般。
“汪汪!汪汪汪!”
個個齜牙咧嘴,咆哮兇惡,完全不遜於虎豹豺狼!
“移嶽派豢養百獸,這些‘守山犬’乃經過數代血脈調配,平日如石似泥,無需進食。
一旦被喚醒,追風踏電,吞魂嚼鐵,勉強算得半個‘精怪’。
眼下正好拿出來,爲紀千戶的搜山軍探路尋跡!”
搬山老猿麪皮抖動,露出得意笑容。
“你這老猿見機得快,看到千戶軍勢剽悍,這才獻上山犬。”
坐在旁邊的張奇山打趣笑道。
盜字門的摸金一派,跟移嶽派來往頗多,他所經營的槐蔭齋,許多好貨也是從遼東而來。
故而,跟搬山老猿交情尚可,言語間就顯得隨意。
“休得胡言,千戶麾下精兵,分東西兩路搜山降妖,宛如蛟龍行於大江,不懼任何風浪!
你這尊大佛,等下可別砸了北鎮撫司的這出大戲。
靖州、曇州,那些有頭有臉的拔尖人物,都在盯着!”
搬山老猿冷哼一聲。
“老猿就別操心了,你豈知道陰門的手段!”
張奇山淡淡一笑,好像十拿九穩。
“移嶽派的心意,本官記下了。”
紀淵擡手止住兩人鬥嘴,他請四派掌門逗留十日,就是要讓他們親眼見到自個兒的家底與實力。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欲要收攏人心,必先以利誘之。
若無半分好處,誰又會冒着得罪定揚侯的危險,給北鎮撫司盡心盡力當差辦事!
“老道亦有一法,可以化百里爲方寸,好教諸位知曉搜山境況。”
九遊道長目光一閃,兩指掐劍訣。
氣血真罡隨之運轉,迸射數十丈遠。
“哧”的一下,好似硬生生從莽山截下一縷氣機。
隨後將其緊攥掌中,冥冥虛空蕩出漣漪,彷彿石子打出幾個水漂。
只見九遊道長指尖凝聚,如刻刀般有力,似筆走龍蛇。
片刻間,就畫出一張符籙。
“嗡”的一聲,彷彿撞動銅鐘,迸出轟然大響。
一方几尺見方的圓鏡倏地浮現,投出莽莽山嶺的清晰景物。
“也是一個道武雙修的大高手!頗有幾分監正坐鎮社稷樓,天眼懸空遍照十方的意思!”
紀淵面色平靜,目光落在那方圓鏡上。
李嚴與童關兵分兩路,幾頭牛犢大小的守山犬縱身躍入山林。
滾滾陰氣凝成的濃霧,絲毫影響不了它們,只是耳朵抖動、鼻子輕嗅,便就尋出藏匿妖魔。
汪!
隨着犬吠乍起,李嚴舉臂,百餘緹騎齊齊抽刀,雪亮的寒光連成一片,發出刺耳顫鳴!
沸騰的氣血剎那迸發,宛若神臂弩上的粗大箭矢,猛然激射!
嗤!
一座突起的土包陡然炸開,渾身長滿白毛的殭屍倏然衝出。
雙手平直,精鐵也似的尖利指甲錚錚作響,撲殺血氣旺盛的搜山兵丁!
還未等這頭白僵逞兇,百餘緹騎集結陣勢的強橫一擊,就將它半邊身子轟得粉碎!
陽剛氣血好似火星,沾到陰煞濃稠的白僵,便熊熊燃燒!
“殺!”
李嚴怒目大吼,刀光如網籠罩落下,將這頭吸收陰氣日久的白僵斬滅!
另一邊,童關也是突進極快,有着守山犬的探路,伸手不見五指的猛惡密林,根本攔不住他們的腳步。
一團團幽綠的鬼火上下飄蕩,好似一道道陰煞的眼光,讓人毛骨悚然。
“魑魅魍魎,也敢作祟!”
童關本就是【白虎銜刀】命格,天生殺性就重,再被紀淵賦予命數,煉成草頭兵,更加了不得。
他手握半邊陣圖,操縱道兵拔起一株虯勁老樹,橫掃開去!
大氣如同粘稠白浪層層盪開,壓滅成百上千的幽綠鬼火!
陰風四散,殘魂崩散!
“這就是被稱爲當世第七座真統的兵家,真正的可怖之處!
百餘人結陣,便足以掃蕩莽山!
倘若千騎、萬軍席捲而過,恐怕是鬼神辟易,撼天動地!”
瞧着搜山軍東西兩路所向披靡,紀淵心下感慨道。
這才煉成兩個草頭兵,就能統攝百人,令行禁止,運轉如一。
如果煉化靖州城的大運,操練一千二百草頭兵!
未必不能跟賀蘭關的關寧衛相抗!
正在紀淵思忖之際,張奇山吐出一口濁氣,起身說道:
“千戶,子時已到,陰陽交界,該我開壇做法了。”
紀淵微微頷首,示意張奇山展露本事。
區區一座莽山,並不值得他親自出馬,手底下的兵馬,足以蕩平。
自個兒之所以端坐於此,現身於萬衆眼中,等的是老刀把子,亦或者董敬瑭。
張奇山走下高臺,來到香案面前,上面擺着各色剪裁好的紙人紙馬,厚厚數摞。
他繞行數圈,臉色像是吊死鬼一樣,有些發青發白。
嗚嗚!嗚嗚嗚!
淒厲的陰風颳過,好似鬼神哭號,吹起籮筐當中的紙人紙馬!
那些塗抹紅色、黑色、紫色油彩,栩栩如生的剪紙,瞬間像是活轉過來,顯出無比靈動。
“去!”
張奇山雙手交握,猛地一指。
這些紙人紙馬,立刻乘着陰風涌向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