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作爲方外之人對生死看得很淡,在他看來,這些都有定數,是不能強求的。尤其命裡頭許多劫難都牽扯到報應之說,就算他有心也不敢過分插手。說得簡單一點,你幫別人渡災厄,讓他能夠平安順遂,可是,災厄本身是不會消失的,最有可能就是報應在你的身上。借別人的身體還陽的確是欠了因果,一直以來,他都很努力的在還,史太君提出來的多數要求他都應,爲賈府做了不少事,就拿收容前朝餘孽這事來說,要不是他發現及時,第一時間同母親商量,讓四爺幫忙拿了主意,求九爺出手拖住太子,然後自個兒到康熙跟前去坦白。有些事,不同的人說出來會有不同的效果,他那時的態度讓萬歲爺相信賈家沒有摻和其中,別說審理,這事根本沒公開,直接以秦可卿的死收場,寧國府被抄那是賈珍自己做的,怨不得別人。
這一買賣,賈赦就已經把欠原主的因果還上了。
發現邢夫人不好之後,他盡了最大的努力,連夜請大夫,太醫都是成羣結隊來的,還是沒保住邢氏的命。其實並非完全沒有辦法,玄門雖然沒教他看病,卻有強擰命格的風水,只要能給她開出“生門”,就有活命的機會,賈赦沒這麼幹,玄門四十九條門規裡頭有明確規定,若不是影響黎民蒼生的緊要關頭,不能違背天命天道。撇開這個不說,替人改命虧損的是自身,賈赦並沒有一定要插手的理由。
對賈赦而言,死並不是災難,而是因果輪迴裡頭必經的一環。
大草原上也有個說法,人死後是迴歸長生天的懷抱。
民間的說法是,你在活着的時候多行善事,載入六道輪迴沒準能投個好胎,要是奸惡之人,轉世爲畜也並非不可能。這種說法沒有考證,卻爲所有人相信,因爲它能給人期待。
賈赦、賈璉、賈迎春、媳婦王熙鳳、客居在府上的林黛玉這五個人是最先得知死訊的,他們情緒還算穩定,大老爺早就有心理準備,他還陽到大清朝之後就看過邢夫人的面相,後來也排過生辰八字,考慮到同自個兒關係過於親近,測算不一定準,即便是這樣,無論看多少次,她都屬大凶。因爲前世欠了債,今生是來還的,本來,若能做多好事攢福報,逆命的機會很大,結果呢……到不惑之年也沒見她施恩行善,遇到玄門大師的時候已經到晚期,基本可以說是沒救了。讓她多燒香拜佛祭祖宗,邢夫人還不相信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每天只是提防不要在喝茶喝湯的時候嗆着,不要靠近水缸水井這些地方……
避過了天災還有人禍,過了這一劫,下回也跑不掉。
這是註定了要死。
能夠這樣豁達的只有大老爺,至於其他人,不難過是有原因的。自從接過君子別院之後,賈璉的眼界拓寬了不少,想法也發生了極大的轉變,在他看來,父親給填房太太的只有她應得的體面而已,根本談不上寵愛,她在府上存在感雖然不低,卻很難影響到自個兒,父親是個重規矩的,他極少會對後宅裡的事指手畫腳,同樣的,也不喜歡娘們管太多。
本來,父親膝下有三個兒子,兄長賈瑚死得早,然後是他,後面還有幼弟賈琮,那是庶出的,頭兩年去了。賈璉想得很明白,就算填房太太能生出一子半女,也不打緊,按照本朝律法,家業由長子繼承,能分大半家產。填房生的兒子雖然也是嫡出,同原配生的終究是有高下之分。簡單地說,除非是死了,否則誰也別想動搖他在府上的地位。
最讓賈璉自信的是父親賈赦對他的器重,自個兒險些就投靠了二房的王夫人,跟着她跑跑腿,其實就是遊手好閒的。換了別人,基本不可能信任這樣的自己,父親卻毫無顧忌的將君子別院這樣掙體面博噱頭的事業交到他手上,還不是表面功夫,而是徹徹底底的鬆手。對於父親的做法,他質疑過,也曾委婉的表示如今的自己恐怕難擔大任,還需要學習。得到的回答是怎樣的呢?
要想快速的成長,就要鬆開杵着柺杖的手,自己去走,去闖,跌倒再爬起來。經驗是吃虧吃出來的,往坑裡掉幾次你就會知道遇到它要繞開。
“可是……”他想着,不應該拿君子別院來開玩笑,這是多麼神聖的地方,父親能夠打響名聲,最主要就是在這裡。賈璉沒把這番話說出口,賈赦就放下手裡的書卷,擡頭看他:“璉兒你記着,我將別院交到你手裡,不是讓你做掌櫃的,而是希望你能將那裡變成自己的地盤,別人再提起的時候,想到的不是爲父,而是你璉二爺。能做到這一點,就說明你果真是可塑之才,爲父沒有看走眼。”
聽了這番話之後,賈璉才真正明白自己要做什麼。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建立起強大的自信。
賈璉看不起邢夫人,原因很多,她出身太低,配不上風光無限的父親;她粗俗粗鄙簡直不上臺面;她時時刻刻想着通過各種渠道將金銀收入自個兒囊中……說得再簡單一點,因爲她跟不上父親的步伐,也沒有想着去改變自己。
最近這半年,府上多數人都在變化,無論是主子或者奴才,他們都知道,若不提高自己的境界,遲早要被拋下,父親從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廢物到如今,神算之名響徹京城,富商巨賈以及各路權貴都競相同他交好,連萬歲爺也給了足夠的尊重。
他的名頭一天比一天響,身邊的人要是跟不上,就只能被棄用。
府上奴才都知道昇華自己,也就是邢夫人,她因爲嫁了這樣優秀的相公而沾沾自喜,見了別家太太就吹噓,除了虛榮心膨脹,越發貪心,越不滿足之外,沒有任何的變化。賈璉早先就覺得,邢氏遲早要成下堂婦,就算父親能忍,祖母以及賈家其他人也會有看法,父親如今這樣,肖想他的恐怕也不少。
……
填房太太邢氏的死沒在賈璉心裡漾出波瀾,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啊,果然是這樣。
三月中的那次生辰宴給邢夫人拉了不少仇恨,卻讓王熙鳳逐漸融入到京城的貴婦圈,託八福晉郭絡羅氏的福,官太太們頻繁給她遞帖子。王熙鳳是個男兒性格,不識幾個字,偏於豪放,說話做事也大開大合,在漢女之中算不上有修養……她能嫁給賈璉靠的不是自身魅力,簡單的說,有三個原因:
第一,賈璉那時只能算是榮國府上的邊緣人,因爲不會做學問不討賈赦喜歡,填房太太更不會待見原配留下的哥兒,至於史太君,先前有賈珠,後來是賈寶玉,她是個和善的,對賈璉也時有關心,卻不是真正上心。
第二,王熙鳳是排在四大家族之二的,王家的女兒。
第三,榮國府二房太太是她親姑媽,對方希望能將侄女安插過來。
王熙鳳作爲女兒家,那樣的性格一直不受漢人推崇,他們覺得,女兒家就該溫柔識情趣,一切以男子爲中心,從前都是被人瞧不起的,父親沒本事,兄長也是個不成器的……別人給她體面不過是因爲她在榮府幫王夫人管家,加上本身性格潑辣,不好惹。
就是這樣的個性,偏偏就入了滿洲姑奶奶的眼,八旗貴族出身的官太太們喜歡同她來往,雖然是個漢女,個性真是夠味。有主見,有本事,有氣魄……王熙鳳就這麼融入了八旗貴婦的圈子,簡直容易得過分。
也是因爲眼界寬了,除了隔三岔五氣邢夫人一回,她基本沒把填房太太看在眼裡,自家二爺纔是天師府的正經繼承人,同填房太太計較,平白降了格調。你憎惡一個人的時候,她死了能讓你覺得快意,若不把她當回事,那就無所謂了。王熙鳳只是在傳出喪報的同時往自個兒胳膊上擰了一把,擠出點淚意而已,特別的情緒倒是沒有。
賈璉兩口子都這麼淡定,別說個性本就不突出的賈迎春以及客居在府上的林黛玉了。府上死了人,她們多少有些愁緒,因爲邢夫人太不會爲人處世,悲痛還真說不上。天師府這邊,奴才們的情緒起伏還要大些,王善寶家的還穩得住,相公是老爺跟前得用之人,府上總不會虧待她,邢夫人院子裡伺候的丫鬟婆子就忐忑了,太太去得太突然,別說找下家,她們連心理準備也沒有,走到這一步難免有些慌神。
同天師府這邊相比,榮國府纔是牛鬼蛇神什麼都有。
得知同自個兒鬥了十幾年的蠢婦死了,王夫人不能更高興,趙姨娘和她那一雙兒女想法都差不多,分家之後完全事不關己,純看戲,比起同大房過不去,不如想象怎麼在史太君和賈政跟前露臉。賈寶玉倒是平靜,繼續打着去府學讀書的名義在外面亂來,要是年輕姐兒死了,他多少還會傷痛,邢氏在她看來已經是死魚眼珠子,牽不出什麼情緒。
經歷了秦可卿那事以後,史太君就有些明白了,還是疼愛孫兒,卻不是一味的溺愛,想了不少法子讓他進學,雖然看不出什麼效果。最明顯的是對兩個兒子的態度,真是公允了不少,她不再認爲長子是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也不覺得事到臨頭就慌神的老二會有大作爲。
她這把年紀,想太多也沒用,兒孫自有兒孫福。
接到天師府發來的喪報,史太君就不自覺想起這些年邢夫人做的事,從進門那日起,一樁一樁的,她拎不清的時候太多,會把命玩掉也不稀奇,史太君只是嘆了口氣。想着長子如今的成就,想要娶個續絃還不容易?不用着急。
想來也是,換了別人,甭管是娶妻納妾續絃,多少都要考慮對方的家世背景,娶個出身高貴的婆娘能讓男人少奮鬥無數年,這個在大老爺身上卻不合用。一年之內,他連跳無數級,儼然成了本朝第一紅人,能窺天道,能算因果……怎麼想都只有別人求他。混到這份上,婆娘只要夠安分,帶得出去,上得了檯面,不招惹禍事就成。
雖然說,姻緣這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長子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娶個兩任妻子,子嗣雖然有些單薄,璉兒倒也能撐家業,這樣想,史太君不願逼迫他。
喪幡白布已經掛上了,京城裡各家各戶都第一時間得知邢夫人死的消息,太太們一方面擺出沉重的表情,說各種悼念的話,心裡卻打着小算盤,想着早點選出合適的人,過了喪期立刻就遣媒婆說親,賈恩候是搶手貨,慢半拍保不準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正值六月,酷暑時節,棺木不能再府中擺太久,賈赦卻給了倒黴婆娘足夠的體面,他用玄門大陣凝實陰氣,護住邢夫人的遺體,避免屍變。暑季死人的話,就算是大戶人家,一般也只能停三五日,讓三親六戚過來看一看,然後就要入土。邢夫人的棺木足足停了七日,隔得近的所有親屬都拜過之後,這才親自扶棺下葬。
這麼說恐怕看不出體面多大,按照大清朝的規矩,男子死了,他婆娘必須守孝三年,改嫁的也極少。要是婦人死了,相公只守一年,不穿紅戴綠就可以了,喪服也可以省的,之後要續絃或者怎麼誰也管不着……這還是給原配的待遇,填房太太死了,實際沒這麼莊重,程序要儉省很多。在這種時節,停屍七日守靈祭拜已經是天大的臉面,邢家人雖然痛心搖錢樹死了,因爲大老爺的態度,他們寬慰不少,臉面是掙足了。賈赦還破例爲她超度,希望孽債就到此爲止,在今生化解,讓她下輩子投個好胎,不要再這樣坎坷。做法事倒是請了先生,看地的時候,他陪着一道過去,那先生自然聽過賈恩候的大名,家宅風水和墓葬風水本就是同根同源,他敢在關公面前耍大刀?賈家人等着他說個一二三四,那先生不住的擦冷汗,勉強報出幾個方位和地名還都被駁回了。
晉朝郭璞在《葬書》裡提到:“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風水之法,得水爲上,藏風次之”。無論家宅或者墓地風水,乘生氣都是核心內容。
對宅邸而言,生氣就是流動的氣,將它留在宅邸之中就能催旺運勢,溫養福緣。在墓地風水之中,生氣是指流走在土中,具有致福、生旺的一種能量。它可以調和陰陽、生髮萬物。
住宅得之,主家平安多福;墓穴接之,子孫興旺富貴。
若是讓生氣顯露在地面,升到空中,就會變成風,一吹就沒了,無法利用。只有層層山巒才能遮擋住風,緩緩的流水和湖泊能聚集生氣,風水一門都是想通的。聽看地的先生說完,賈赦就覺得不對,北方不似南方,因爲地勢平坦,山環水繞的福地不多。那先生說了幾處,雖然沒有大錯,只是平平而已,大老爺就那麼看着他,對方不住的擦冷汗:“我就不掙這個錢了,您自己去看吧,這已經是鄙人能找到最旺的地勢。”
不收錢怎麼都好說,賈赦也沒爲難他,爽快的放了人,他將府中的事交給兒子兒媳,自個兒出城去溜達了一圈,說“生氣”還是太虛幻,簡單地說,選擇墓地風水有幾個要領。
第一,從大環境說,背後靠的山要大,山後最好還要有山,這叫父母山;
第二,左右也要有山頭護着,就像椅子那樣,埋在屁股做的位置,後山要高,左右稍低;
第三,前邊不能是完完全全的平坦,眺望出去也要有山,需隔得遠;
第四,埋人的地方要寬大,能容千軍萬馬;
第五,最好有水系環繞。
這是最基礎的東西,要催旺財運或者文昌運,還得細化下去,別看墳頭不大,同家宅相比,目的風水的講究絲毫不少。賈赦是帶着乾糧出去的,耗費了一整天,走了頗遠的距離才找到一個幾面環山的地勢,那山雖不很高,勉強也算合格。京城附近根本就沒有重山疊嶺的地方,找個有山有水的地兒就能去掉半條命,賈赦畢竟是玄門的集大成者,進入到天人合一之境的,有些許瑕疵並不打緊,他能人爲彌補。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雖然邢夫人是半路接手的倒黴婆娘,好歹相處了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對方壞處不少,倒也沒惹出什麼麻煩,是個頗爲聽話的婦人。
爲他選墓地風水一方面讓她孃家多少沾點光,更主要的還是催旺天師府的運勢,她埋得好,收益的是以後的幾代人,進了玄門之後,賈赦就沒有要留下子孫的想法,還陽到賈家是意外,既然已經頂了這個身份,該做的都要做,爲這個家族做點事的想法倒是不強烈,爲何要親自出城去看墓地,最重要的是,在風水這方面,他有相當的強迫症。別人家的就算了,要是自己家中,會影響到自己的地方,他都會嚴格佈局,絕不讓底下的亂來。
要是直接把人埋了,不經過他這裡也罷,看地的先生對他說了一大堆,都不靠譜,在這種情況下要他點頭把棺木擡到那裡去埋,直接就不可能。跑了一天,看好地之後,賈赦直接將位置指給管家王善寶看,讓他把地方記住,自個兒回去之後回想着那處風水,畫了四張符,又準備了一對麒麟瑞獸,用道宗的辦法開光,用青布包好。
邢夫人活着的時候,他們相敬如賓,平時不怎麼聊天,說幾句就覺得不靠譜想翻臉,即便如此,吃穿用度都沒短,該給的權力也都交出去了,在過去這十個月裡面,除了執着於改風水以及攢錢之外,後院其他事他從未插手過。分家之前,邢夫人同二房王氏以及便宜娘商量着辦,分出來之後她和媳婦王熙鳳共同管理,連起來想想,賈赦對那倒黴婆娘也算不錯了,沒白佔她便宜,沒在外頭亂來損她臉面,如今還親自起陣、超度、看地、看風水……不客氣的說,他以前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在玄門的時候,死了人是一道葬在陵園裡的,被師傅攆出來之後,他做了好幾年的算命先生,兼職測字卜卦,卻沒給人看過墳地,這是破天荒頭一回。
雖然做事總是很轟動,本質上,賈赦是個低調的人,他出去只帶了王善寶而已,悶聲做完這些事,壓根沒宣揚出去讓別人知道。這也罷,因爲史太君在這天親自過來看大兒媳婦,送她最後一程,她帶着本家那邊所有後生晚輩一道過來,陣勢很大,卻沒見到大老爺,只見邢家人、賈璉兩口子、賈迎春以及黛玉跪在那裡,史太君出身極好,過去這幾十年享受了不少榮寵,也經歷了賈家的低谷期,她是有眼界的,想着老大應該是忙事去了,身爲爺們,死個填房就生無可戀那纔是廢物,老大本就是大忙人,沒杵在跟前也屬正常。倒是二房那幾個,就不安分了,選在這天因爲是朝廷的休沐日,賈政陪着親孃過來的,進來一看,吹吹打打的法事做得很熱鬧,人也不少,就是沒見老大,他就開口了:“怎麼不見兄長?”
他問話,女眷是沒有資格回答的,王熙鳳跟着相公過來,開口的是賈璉,他給長輩請安之後才答覆說:“父親有事出去了。”
按理說,都是一家人,就算平時鬥得再狠,這種時候也不該拆臺的,賈政卻擰着眉頭,說:“嫂子去了兄長竟然沒在府中?”
聽到這話,史太君就不高興,雖然知道老二不會變通,在工部也總是得罪人,若非如此他不會在員外郎的位置上一坐二十來年,平時想着,他已經是不惑之年,不會有什麼大作爲,得過且過也罷,與其對他說教引來不快,不如將心思放在寶玉身上。
之前覺得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今天聽他說話卻很不痛快,史太君也跟着皺起眉頭,卻沒開口訓話,賈璉又答覆說:“之前幾日都在,今日的確是有要事,二叔若是有事可以等着,不然告訴侄兒也成,一定幫您把話遞到。”沾賈赦的光,賈璉同權貴們打交道的機會也不少,平日裡同讀書人接觸頗多,無論是眼界、學識或者修養都提高不少,這番話說得像模像樣的,旁人聽着覺得的確是這個理,賈赦已經在靈堂邊上守了好幾天,也就是今日纔出去的,邢家人都覺得可以理解。
你想想看,賈恩候是什麼人物?
那是萬歲爺冊封的天師,平日裡只和達官貴人往來,能夠爲填房太太做到這份上,已經十分難聽。當初,有人說三天就要下葬,否則屍體要變異,賈赦二話不說,直接擺陣,如今已經超過三天,也沒聞到什麼怪味……這樣就已經能看出他的態度,邢氏只是填房太太而已,做到這種程度,已經是很給面子。
邢家人都沒意見,作爲親弟弟,賈政卻跑來拆臺,簡直不厚道。所有人都看着他,或探尋或鄙或等着看戲,他沒覺得大家是對他有意見,又說:“我沒有事,按理說,做弟弟的不該對兄長的事指手畫腳,這是,這樣的場合還是莊重一點好,有什麼事不能以後再說?”
……這話賈璉答不起,大老爺出門的時候的確有知會他,卻沒細說,瞧他那樣也不想是去吃喝玩樂的。做兒子的還能質疑老子?邢夫人本就只是填房而已,該給的面子都給夠了,出去一趟有什麼不可以?
不止賈璉,大家都是這麼想的,也就賈政,會說出如此腦殘的話,給兄長難堪。他以爲這樣能顯示出自己有體統,殊不知,大家夥兒都覺得他純屬腦/殘。有這樣的大哥,要是聰明人,怎麼好聽怎麼說,節操不要也得巴結上去,賈赦是能夠同阿哥們平等對話,在萬歲爺跟前也擡得起頭的體面人,在他跟前擺譜,那是作死,不和你計較就算了,還變着法折騰。
邢家人就想說算了。
史太君也想讓老二閉嘴。
王夫人抿了抿脣,她倒沒覺得相公有什麼錯,不過,瞧着氣氛有點不對,還是不差畫得好。
……
想要勸阻他的都沒來得及,就是那麼巧,大老爺回來了,他慢條斯理走過來,答覆說:“我是個低調的人,做什麼事不愛四處宣傳,既然二弟如此關心哥哥我的私事,說出來也無妨。再有幾日就要下葬,我親自見了看地的先生,對方指了幾個位置,並不讓人滿意。爲了讓邢氏走得安心,順便也蔭庇子孫,我親自出城去看了位置,方纔忙完回來。對於這個說法,二弟可還滿意?”
賈赦解釋之前,衆人只覺得工部員外郎賈政沒眼色,拆兄長的臺子,平白讓人看笑話。這番話出來,他就從不會處事變成了純腦/殘。賈天師是什麼人,與他來往的不是皇子就是當朝權貴,再不濟也是鉅富之家,到那份上,會不知道什麼當做什麼不當?
他對填房太太多好,整個京城都知道的,邢氏自己就說了,老爺怎樣寵她,整個後院都交給她管,從不插手,做什麼還要同她商量,尊重得很……那麼個不上臺面的婦人能得到如此對待,賈恩候的人品簡直太高尚。你說這是邢氏爲了撐場面說的話?她生病之後種種事蹟大家夥兒都是看到的,原本只是風寒的症狀,賈恩候連夜請大夫給她診脈,因爲不放心,第二天就求了九阿哥請太醫過來,一日之內,天師府來了不知道多少位太醫,一起爲邢夫人診病,就這樣,她還是死了……無論讓誰來看,賈恩候已經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可以說是仁至義盡。
人活着對她各種好,人死了還給了最大的體面。
酷暑時節停屍七日讓親朋過來看她最後一眼,爲了避免屍體變異,發臭,他還耗費心力做了法事,就連邢家人都覺得夠了,真是夠了,這個人沒有白嫁,就算是死了這輩子也算活得值。邢夫人什麼出身?她卻進宮吃過御宴,被鉅富以及權貴之家的太太吹捧過……作爲男人,賈赦給了自家婆娘榮光,是對方福薄受不住。
整個京城,也就只有賈政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擺明就是來找碴的,各種讓人不痛快。大老爺一邊說一邊往前走,走到跟前還彎腰拱手給史太君請了個安,他就看着二弟賈政等對方接話……都這麼說了,還能接得出?
賈政憋了個臉紅脖子粗,想自辨卻半天都沒說出話,大老爺沒咄咄逼人,直接就轉過身站到一邊去,王夫人想勸慰相公,還沒開口就被史太君瞪了回去。
“好了,都少說兩句。”
她倒不是爲了袒護誰,就是想把尷尬揭過去,無論怎麼說老二代表的也是賈家的體面,他遭人詬病,整個府上也都不會好。史太君就是納悶得很,分明是親兄弟,他們就是處不來,以前是相互看不起,後來老大句變了,爲人處世倒是和氣,老二還是那樣,總覺得他是歪門邪道。赦兒同阿哥以及當朝權貴交好,他覺得是趨炎附勢;被萬歲爺召進宮去,受各種封賞又恐怕他是瞎扯淡騙來的富貴,總覺得要翻船。
說白了,就算全京城都覺得賈赦從前是藏拙,如今纔是本性。
賈政絕對不相信,打死也不信。
兄弟做到這份上也真是夠了。
史太君這麼說,衆人就打哈哈糊弄過去,晚輩們該跪的跪,長輩只是看了幾眼,然後就站到旁邊去,關於邢氏發病以及後來這些事,史太君問了幾句,賈赦一一作答,她就皺起眉頭。
犯女人,大凶?
她擺明就是被女子害死的。
以老大的個性,要是天師府自己人,應該已經被他揪出來了,他不是會給人留面子的,有話就要說,知道真相就要拆穿,就像分家之前,說府上要接到喪報,死近親,又說寶玉怎樣……他什麼也沒提就說明不是賈家的主子或者奴才乾的,那就有意思了。
史太君也玩過偷心鬥角,對婦人的心思,她比兒子要懂得多,聽說是女禍,她想了又想,終於摸到關鍵之處。邢氏一個內宅婦人,如何會惹到外面的人?思來想去就只有一種可能,應該是見老大身份越發貴重,本事大,人脈也好,他身邊的位置自然招人眼紅。若原配張氏還在,應該是能鎮住場子的,邢氏無論是出身、品性都不夠,膝下沒一子半女,這樣的婦人佔着天師夫人的位置,不出事纔怪了。
這種想法在腦子裡生成之後,就越覺得靠譜,外頭的婦人對邢氏出手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老大的爲人。這麼長時間也沒見他站隊,同幾位阿哥關係都好完全看不出支持誰,找他算命的話只要金銀到了位基本都成……看起來好像不用怎麼費心拉攏,實際卻有個大問題,賈赦雖然喜歡錢,心裡卻有更重要的東西。
那就是規矩。
玄門的規矩,朝廷的規矩,身而爲人必須要遵守的道德。
……
他心裡有桿秤,會衡量那些錢能收,哪些不能。
這種人就是最不好相與的。
作爲玄門集大成者,又是萬歲爺冊封的天師,他不用求人,在某些問題上還油鹽不進。會找他出手,問題一般都很嚴重,尤其涉及到王朝更迭,關鍵時刻求助無門,想想就悲劇。瞧他對邢夫人那樣好,就有人覺得,將他變成自家人的話,應該有開後門的機會……這種想法顯然是錯誤的,她們看不破,會做這樣的事就能夠解釋了。
邢氏還沒下葬,這種時候說兇手的問題並不合適,史太君心裡有成算卻沒唧歪什麼,點頭表示知道了就沒再開口。
三親六戚都看過之後,滿七日,棺木就被擡出城,到賈赦看好的地方埋了,這個過程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看到,蓋土之前,大老爺將符紙貼在棺木的四個方位,之後在墳頭不遠處埋了那對麒麟,在邢氏的碑前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邢夫人的死讓天師府重新洗牌,格局大變,好在是喪期,並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京城局勢也收到影響,前朝還是老樣子,後院女人們都隱隱較起勁來,希望能夠壓倒別家,成功搭上天師府這條線。賈赦是個軟硬不吃的,沒關係,就從他身邊人入手,總會有法子。
作者有話要說:
還在酒店裡住着,和我爸媽扯了一陣子,最近在看房子,準備租一間屋搬出去,下個月儘量恢復更新,已經不敢保證什麼。
原著裡是有賈琮這號人的,我抹了他是因爲人物太臉譜化,感覺出現的次數很少,形象不豐滿,我對他的認知很少,其存在對劇情也沒有什麼幫助,直接就沒寫。
邢夫人的死倒不是隨便寫的,是一開始設定的劇情,我寫她其實就是想寫寫輪迴和報應這個東西,雖然有點虛無縹緲,大概表達了我的觀點,就是那四句話: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
做善事遲早會有福報的,壞人總有報應。
這麼想覺得人生還是很美好很有盼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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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葬什麼是隨便寫的,各地都有自己的習俗,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