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世間,戰場中,大聖衝陣!
狐、石、火、水、木、鷗、蛤,七位巨妖所過之處,泱泱巨靈浩大軍團,可有一人能攔阻他們半步?
一個都沒有。
莫說攔阻,在他們衝撞沿途,連一個能夠活命的墨色巨靈都不存。一羣四五歲的頑童,突然遇到鐵甲將軍的縱馬衝陣會是什麼樣子?此刻墨巨靈就是什麼樣子。
忽然,有大哭聲傳來——皮囊已死元神被釘住的施蕭曉,竟又發出嘶啞哀號:“施蕭曉無能,施蕭曉有罪啊,辜負正神信任,辜負加身真色...枉我來中土數百年,竟不知此間還藏下了強大妖孽啊...有罪之人、有罪之人!”
來中土幾百年算什麼?這世界裡有了幾千上萬年的老妖精、兇惡鬼大把抓,又有誰能想到危急關頭,南荒遠古的大聖爺竟會顯靈現身匡護世界。
吼聲烈烈,諸大聖鬥入癲狂,有人揮動裂天之石,有人翻卷焚天烈焰,有人掀起滔天煞水,轟烈之威轟烈之法,橫掃再橫掃!
完全超出了預料。
今日的巨靈大軍不是沒打過艱苦之戰,正相反的,隨着他們在宇宙間的勢力越來越大,遭遇的對手也就越發強大,墨色怪物們曾經經歷過的大戰,其慘其烈其機變百出匪夷所思,都在人間修家想象之外...可是說以前的戰績有什麼用處。在墨巨靈心裡,這一戰本不應有絲毫懸念。甚至可以說他們都不是來打仗的,而是來收割、收穫。
大羣惡狼來到了兔子窩。
這是個完美的兔子窩。
再怎麼完美,它也是個兔子窩......哪成想正待大快朵頤時,兔子窩裡忽然竄出了一羣聖獸麒麟。
狼羣會有什麼感覺。此刻墨巨靈就是什麼感覺了。
可若再回頭看看,兔子窩?能養出麒麟的地方還能喚作兔子窩?
養得兔子也養得麒麟的地方,即爲完美世界。
此間是兔子窩,更是麒麟島!
七位大聖所過之處,巨靈潰不成軍。
包括瀋河在內,絕大多數中土修家都停手了,衆人的面色複雜。既有無盡開懷振奮也有深深驚駭:這就是大聖手段麼!
與江山劍域、摩天古剎齊名的南荒妖主。七大聖。
今日晚輩無論正邪和信仰,從來都不敢低估古時前輩,但是直到今日真正得見大聖威風,中土修者們才明白:不敢低估不敢低估。到底還是低估了。
而深深驚訝過後就是深深頹然:真正發現自己原來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後的頹然。
大聖如此強大。我還跟着忙活什麼呢?
數千年的修行,自以爲是道行不凡,當前方那一座走豐碑自塵煙中變得清晰起來。才曉得...永遠不可逾越!
大多數人停手,歡喜着驚訝着也悄悄頹然着,並非七大聖外所有人都停手的。
八大聖就沒停,蝕海化巨蛇竄天撲地,尾巴一甩就是千里罡風嘴巴一吐即爲彌天毒雲,他自己曉得,自己的本領比起焚窮等人稍差,但也相去不遠,不自慚、自然打得風生水起。
屍仙父女沒停手,今天之前還是中土族中第一個高手的浪浪仙子不值一提了,可是她父親茅大先生卻是撕天裂地的兇悍,將女兒放在肩膀上,自己相伴於諸位大聖,衝殺不停。
裘平安和十六不停,前者混橫之人,有架不能打會牙疼,後者懵懵懂懂,蘇景不喊停他就不停歇,嘴巴一張一張再一張,那條金紅大龍被他吐出去、收回、吐出去、收回來、再吐出去...沒收回來,被三頭墨巨靈揪住了狠打。十六勃然大怒,忽啊怒吼聲中轉頭就要去蘇景救命,不過還不等他找到蘇景,圍攻金紅大龍的墨巨靈就散碎了——被九尾妖狐隨手擊殺。
巨大妖狐微轉頭,似是對小十六笑了下,小陰褫不識大聖爺,可天真卻能認出小傢伙是自己麾下的猛將之後。
十六立刻警惕起來,大家很熟麼?他幹嗎衝我笑。
還有蘇景,蘇景也沒停手,縱然明知自己微不足道。
不是今天才曉得自己微不足道的,尚未入道時,大漠之中見識老祖‘十萬心念十萬人’;青燈境內得見腌臢老道將傳說中聚寶盆當面碗,得見少女託着一座大山跑動如風;重返人間見過大師孃的邪與小師孃的佞;南荒中瞻仰遠古戰場想像七大聖風采;而後遊西海闖幽冥鬥戰馭人世界......不是每一次他都是主角,更非所有事情他都主宰,太多時候他都能看到自己的渺小。
竟然如此渺小啊。
可昨日懵懂少年,今天還不是長成今一代中土人間有數的幾位人王大家之一。維護鄉里一小捕還不是長成了管天管地連神仙也能小小地管一管的一小捕。
焉知明日這個管天管地一小捕會不會再做脫變,化作管神管佛一小捕。
其實變不成也沒關係啊,一階有一景,一景爲一戲,能亮相於臺上、做那過關斬將萬衆敬仰的關雲長固然最好,但是就算沒資格上臺,只能在臺下...只是看了一場好戲,何嘗不是一場歡喜、不是一場榮幸!
做自己要做的,不吝生死;一路修行一路飽覽,即爲逍遙。至少這已經是蘇景的逍遙了。
還有...人在幽冥時候,第一次與十花判打交道,對方給自己看了一場‘好戲’:掌日月馭羣仙的露珠仙帝和毀滅露珠仙界的兔子。祖大帝留給後人的幻戲,戲文四字:敬畏之心。
做人也好做仙也罷,當永懷敬畏之心。
是場戲也是堂課。那場幻景蘇景一直牢記在心,不過在莫耶‘舊時我與今日我、昔日起點與今日所在重合’領悟後,蘇景就想到了,如果只從那堂課中學到‘敬畏之心’,未免就太小看祖大帝了。
事分正反,一個題目之下總會有左右兩面,既然看到了‘敬畏之心’,就當想到‘妄自菲薄’。
做人怎樣,做仙怎樣,焉知天外沒有天。當懷敬畏之心;做人如何。爲畜如何,安知我不是仙佛,不可妄自菲薄。
既是好戲,哪怕只是個搖旗吶喊的小小龍套。至少也還在臺上。蘇景不自慚。人家大聖揮揮手一片腌臢怪物打翻。蘇景上躥下跳手段用盡滿頭大汗總算打死了一個墨巨靈,再去尋找下個敵人...他開心投入!
起勁的又何止蘇景一個,還有枯坐青燈三十甲子今朝終於脫困的陸老祖!
一生起伏。他曾是天才少年,他曾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創始人之一,他曾有過一個妖女妻子和一個可愛女兒......太多經歷早就讓老人就愛明白了,我手中有劍,我面前有魔時該怎麼做。大聖強大與我何干,元始天尊更強大,但是因爲有了元始天尊大家就都不用做自己的事情了?
除魔護世、承天衛道就是他該做和要做的事情,何必去看別人。
陽火浩浩,凝鞭凝矢亦凝劍,蘇景一邊打一邊喜,一邊喜一邊遙向老祖問禮:“恭喜妖魔出關!”
話說完,眨眼睛,咕咚一聲蘇景就跪下了,滿腦子想着殺妖魔殺妖魔,怎麼就給喊成了‘恭喜妖魔出關’呢。
蘇景要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的話,老祖多半會以爲是自己聽錯了,可蘇景跪了,老祖就知道是小子說錯了。
“不敬之罪,唯誅妖以贖!”陸崖九又怎會計較,哈哈大笑:“蘇景,今日你的修爲了不起啊!”
只要別和大聖比,今日蘇景的本領確是了不起,中土最最出色的一羣人中,穩穩有他一個位置,還別把附庸於他的雙龍一大聖、兩鴉一和尚這些‘零碎’算上。
能有這樣的成就,當時陸老祖帶他進入青燈境時絕不曾想到。
陸九法眼如炬,或許覺得此子心性好、機緣佳,將來能成氣候,但又哪裡想到他能有這般大成就!
老祖開心讚歎,蘇景挺客氣:“螢火之芒,安敢月前爭光。”
謙遜之詞,奈何口中語氣、滿臉得意,讓這句話顯得太假了些。老祖卻愈發開心:“我像你這般大時,不如你...縱是進入青燈前,怕也收拾不了你了。好就是好,你也不用昧心謙虛了。”
“師叔教誨弟子牢記在心,再不昧心謙虛了。”蘇景回答響亮,又斬殺了一頭墨色巨靈。
不和大聖比,蘇景的確強大。
可是一羣大聖就在戰場中,陸崖九和蘇景一對賢叔侄彼此誇讚,有來有往你笑我也笑。
倒是天真大聖不打了,其他大聖猛攻不休,九尾妖狐則轉回彌天臺前,低下頭看了看不久前從青燈中出來的少女。
少女笑。
巨大妖狐面前,少女不必一顆豆芽更大,可她笑得多開心啊。
九尾狐的身形縮小,從頂天立地的巨妖變成了駿馬相若體型,依舊比着少女大上許多,但已經能做相擁了:九條尾巴相繞、狐身柔軟相盤,軟軟暖暖地燈中少女擁抱身邊,耳鬢廝磨、說不出地親熱。
蘇景都斬殺四頭墨巨靈了,正打算去打五個,忽覺腳下一輕,一股怪力涌動將他向後帶去。事出突兀但蘇景不驚,正‘帶走’自己的力量與大聖玦同根同源,施法之人是誰就再明白不過了。
果然,蘇景被‘擒’至少女與天真大聖身前,此時大聖重化人形,打量了蘇景一眼:“就是你?”
短短三個字,內中含義卻多,蘇景不知該怎麼回答,猶豫着點點頭:“是...是我。”
大聖微皺眉,似是有些不夠滿意,可很快他又笑了:“嗯,至少長得還不算醜。”
修行人,選徒弟也好、尋朋友也罷,什麼時候會看重對方長相?大聖這一讚,算是實在找不出其他可贊之處了。
蘇景居然也笑了。他心寬,長得好總比長得醜好。這個時候茅大先生也暫時脫戰,來到近前對天真頷首致意,微笑道:“當年承蒙大聖照顧,卻始終未能道一聲謝,萬年遺憾今天總算補償。”
說着,茅大先生雙掌合、長躬身:“多謝大聖。”
舊時的淵源了,四大屍仙皆爲第一圓時兇物,早早化聖人飛仙去。不過相比於人、妖、鬼道諸仙,僵家仙聖更加‘戀家’。萬萬年前那方起身之穴是他們無論如何割捨不下的。是以每隔一段時間屍仙都會歸返中土住上一陣,茅大先生也不例外,結果在第五圓古時,他回來不久正遇到老對頭湘大先生也回來了。
茅、湘兩仙。不似黑白二僵那般水火不容。只是互相看不順眼罷了。見面互相譏諷幾句、至多動手打上一架,但不會真的傷筋動骨。
以前還從沒鬧到過生死相見的地步,可那一次。鬥着鬥着兩人就打出了真火,一戰打到天昏地暗,誰都贏不了誰可誰也不肯退讓。屍煞發了性子不是鬧着玩的事情。
眼看就要動了同歸於盡的地步,天真大聖趕來出手化解,不爲其他,只因爲兩大屍仙從海里打上了南荒,再讓他們這麼打下去南荒有大把生靈跟着陪葬。
天真解開了神仙戰團,湘大先生恨恨飛天歸去,茅大先生沉眠入土將養。
姓湘的怎麼想茅大先生不曉得,他只知道自己的想法:氣頭上的時候,莫說姓湘的,就連天真也很連帶着一起恨上了,恨他多管閒事。可大睡之中火氣漸消,茅大先生對天真就只剩感激了。
對茅大先生之謝,天真一笑坦然接受。
他不謝我無所謂的,他想謝我也無所謂,這就是天真的性情了。
茅大先生也非囉嗦之人,敬禮過後再入戰場去。
就在大屍仙開始新的衝陣時,遠天中忽有古怪號角響起,乍聽上去好像巨象長嘶,但要更沉悶得多,號角起處正是巨靈兵馬中軍核心地方。
隨號角,墨巨靈迅速變陣......大聖兇猛,當頭一棒打得又狠又慘,可是說到底大聖只才七個,再算上茅大先生與蝕海大聖,戰場中中土一方只有九大巨頭。
墨巨靈跨界而來的卻是整整一隻大軍!以十萬計的浩大軍陣。初時大亂之後墨色巨靈重整旗鼓,一隊隊兇兵或飛天結陣或入地佈防,各自堅守本陣。
遠方中軍處,只見一道粗壯足足數十里的濃黑煙柱滾滾向天...到得天頂煙柱不散,竟是直直通往天外宇宙中去!
黑煙蓄重法,而巨靈大軍結下固守之陣,再非一盤散沙,哪一處受大聖強攻,那處立刻會有別陣巨靈大隊增援,一時間戰事變得膠着,墨巨靈根本剿殺不了幾位大聖,可中土世界的巔極強者一時間也沒辦法衝入要害。
眼睜睜、看着那濃濃黑煙穿透蒼穹。
天真就在眼睜睜的看着,好像懶得打了似的,他是諸仙聖中最最強大之人,他不出手了,真就看着墨巨靈從容施展重法巨劫麼。
忽然嘶啞大笑傳來:“法煙直連十七真色長亭,長亭勾連,結抽生重法,此術決不可擋,法成於何處,何處生靈喪滅殆盡,‘赫學堂廷’就是毀於此術!邪魔,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笑聲是從中土陣中傳出的,有內行。
‘內行’的聲音熟悉:施蕭曉。
施蕭曉果然了得,法身已滅、神魂被長劍盯住,遭此重創喘息沒多久就能再次開口狂笑了。
不過神志似是不太清楚了,是狂妄做笑,更是個好意提醒。
天真大聖稍顯好奇,不過他好奇的不是什麼十七長亭、抽生之術,轉過頭直接去問:“赫學堂廷被滅掉了?”
信仰不是空穴來風,有其神纔有其信。所謂‘赫學’在中土無人知曉是個什麼教門,自然沒人信也沒人修。可是宇宙間世界無數,中土人不曉得的教門,也許就在別家世界法門大開。赫學就是如此,它是其他一些世界的‘道’。
佛家有極樂世界,道家有洞天福地,魔家有天外魔壇,一樣的道理,赫學中修煉有成的仙神,都住於‘赫學堂廷’,說穿了吧,那裡是一處仙聖世界!
連仙聖世界能夠打滅的妖法,中土這個凡俗乾坤又如何能夠承受。
可是天真大聖永遠都是無所謂的樣子,全無再出手的意思,轉目望向身邊少女:“你怎麼看?”
少女聳了聳肩膀,似是也想像大聖那般無所謂,可一樣的表情,擺在她的臉上就變成了俏皮:“我覺得,老道總是拖拖拉拉。”
話音才落,忽聞笑聲傳來:“我好心讓你們打頭陣、舒筋骨,你卻罵我拖拖拉拉,妖精啊,果然不能給丁點好心。”
朗朗大笑中道人顯身,道人從青燈境中來,手託聚寶盆,盆裡有面,面裡有蒜。與蘇景初見他時只有一點變化,鞋子沒了,老道變了赤腳仙。
施蕭曉的狂笑聲先是一窒、隨即猛做高漲:“邋里邋遢賊道士,你身上氣意倒是和那江山劍冢一模一樣,可是中土古時劍域餘孽?你活着還有什麼用,冢內藏劍已盡被我毀去......”
就在妖僧狂笑中,老道把手中聚寶盆遞給了少女:“請你吃麪。”
兩人燈中相處無數年頭,可少女從未吃過老道的面,先是歡歡喜喜的接了,很快又皺了皺眉頭,不想用老道的筷子、又不能用直接去抓麪條。不等少女出聲,一雙筷子遞了上來:“新的新的,我都沒用過。”
筷子是從矮處升上高處的,大宗師雷動天尊滿面諂笑,少女嫣然,接過筷子、不忘挑出面中蒜瓣,她不愛吃蒜。
聚寶盆遞給了少女,老道這纔看了施蕭曉一眼:“誰的劍?”
老道問的是插於身體、釘住神魂的長劍。瀋河應道:“是晚輩的。”
老道又去看蘇景:“自己人啊?”
蘇景立刻點頭:“自己人。”
遠古江山劍域,今日正道離山;劍域存者,離山掌門...當然是自己人!
老道開心的樣子:“自己人就無需太拘謹了。”
瀋河、蘇景面面相覷,不是很明白老道的意思,他們離山夥明明沒拘謹......直到老道邁步上前,伸手拔出了瀋河的劍,大家才明白道爺說的是自己不用拘謹。
劍拔出,施蕭曉的狂笑變成了慘叫。
拔出後老道手腕一轉,又沿着之前傷口重新插進回去了,釘得穩穩的,施蕭曉又一聲淒厲慘嚎。
老道心滿意足,對雕山少女笑道:“說到‘拖拖拉拉’,我倒覺得和尚們最是差勁,一貫慢吞吞。”
影子和尚忽然接口了:“我在呢,你什麼時候學會當面說人壞話了?”話音未落,手中忽然一聲怪響,木魚被他敲裂了。
同個時候老道望向蘇景,對他笑着點頭,對他揚臂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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