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只能以‘羣’而論了,劫雲本就大的鋪天蓋地,此刻多到天穹根本都鋪不開了,哪裡還能數得出到底是幾朵。
劫雲壓頂,三尸罵街過後彼此對望一眼,再罵:“晦氣!”
蘇景與三尸是一回事,本尊渡劫三個矮子一個都跑不了。不過三尸是靈怪,遊離於天地規則之外的怪物,渡劫這種事,本尊過了,他們跟着一起飛往天外;本尊死了,他們同時身魂俱滅。
能不能飛仙,三尸根本做不了主,劫數對他們來說就只存一個意義:捱打。
沒招誰沒惹誰,忽然要捱打,這不是晦氣是什麼。
心有不甘正待再罵,突然一清越嘹亮、一嘶啞兇悍兩聲天龍咆哮震徹八方,只見一白、一黑兩頭巨龍自蘇景身內撲出!
白龍身長千丈,周身銀甲燦燦,昂頭擺尾雙角戳天;黑龍身形比着白龍略遜三分,但肋下扎雙翼、額頭上開出第三目,血色精眸轉動之間兇光暴射!
裘平安、小十六,化龍完整!託了蘇景的福。
蘇景連續洗煉、接連破境之中,大聖玦洞天內真靈充盈,另外天真大聖傳下的點將玦本爲上上靈寶,當蘇景踏破仙路時候,令牌中自有靈犀綻放、內中藏納純淨妖靈一段,彷彿大聖笑問:諸君誰可與我同行?
蘇景一路修行,尤其境界低淺時候,大聖玦宛如官家驛站,網羅‘房客’無數。但此刻夠資格領此靈犀以完成最後突破的,就是隻有裘平安與小陰褫。
蘇景做遠遊子破境洗煉時候,兩條神龍也在大聖玦中完成了最後突破!
先來的七道天劫中,其中兩劫是爲雙龍而來。裘平安與十六躍出蘇景,昂首往劫雲,之後不存半分猶豫,各自咆哮着沖天而去,竟主動迎向了自己的劫雲!
龍吟烈烈,龍性張狂,既有劫。何須等那劫數來打我。老子自己迎上去,這纔是真龍兇狂。
兩條龍怒衝劫雲,這可提醒了三位矮子宗師,二話不說跳上童棺也告飛天而起!
雙龍是迎向着劫雲飛的。三尸是背對劫雲跑的......明知跑不了。但躲片刻是片刻。那是飛仙劫啊,片刻夠他們死十幾次了。
逃跑的不止三尸,還有一人:不遠處、擺放地面的律水星峰上。剛剛從刑堂中走出來的疤面男子。葉非平時穿慣的青袍換掉了,換成了最最常見不過、蘇景看了一千七百年的劍袍。
離山劍袍。
歸宗、領罪,卻無罪,領回的是一份是師尊的期待與厚愛!葉非不喜歡這世界任何一個人,他沒親人、沒朋友,勉強算得比較親近的,只有幾個心中對他無比畏懼的同族手下...可離山還有一個商照六。
葉非不把他當師父、他卻一直把葉非當做徒兒的商照六。
當葉非真正直面自己心中那一個‘怕’字,幾乎自他懂事起就盤鎖心底的那一道障終告破碎,知錯了,所以不怕了。
他的不怕就是他的逍遙。來日是正是邪,將來是仙是魔,以後是慈悲還是殘忍...統統不重要,他知道自己怕什麼、然後不再害怕...不怕時候,他就在逍遙中!七重劫數中有一劫是他的。
頗障即破悟,破悟即應劫。
可是葉非不肯應劫,桀驁葉非居然也像三尸那般不要臉地、跑。而且他跑得可比三尸快多了,跑成了一道光......葉非跑了,葉非還在律水峰刑堂門前。
留在律水峰上的是屍體,或者說是皮囊、肉身。逃走的則是精魂元魄。
來時就已深受重傷,他的肉身已敗,莫說去抵擋天劫,就是隨便一個兩三階的小修童也能輕易摧毀。既然枯萎了還留着它做什麼,葉非卸去肉身,元神疾飛!反倒是他的神魂...真相如剮刀,傷心殺胸肺;真相亦如瓊漿,滋神養魂魄,真正明白自己那一劍刺錯的時候,心中千萬情緒沸騰,其中就藏了一重感覺、不易發覺可還是被葉非察覺到了:甜的啊。
怕又何嘗不是盼,怕自己那一劍刺錯了,也盼着自己那一劍刺錯了。
不到知錯時,不知害怕中還藏了一線期盼。最後的真相正神正魂,葉非的皮囊的枯萎了,可他的心魂前所未有的強大......流光閃爍,從彌天臺跑回到離山,但駐足只一瞬葉非又再逃,最終在一處早已荒敗小小山村中被追上了,金雷煌煌、當頭擊落!
所有人都道葉非沒出息,不敢迎劫望風而逃,唯獨六祖,若在天有靈目睹一切,或許會記起:當年就是在這片山村中他發現了葉非、帶他回去了離山。
葉非落足山村迎抗天劫的時候,三尸回到了蘇景身邊:被劫數追上、死回來的。全沒什麼可說,身死一刻即爲迴歸本尊身後一刻,迴歸一刻即爲繼續逃亡時候,三尸大呼小叫,再跑。
至此,前面七重劫雲花落個家,蘇景與三尸佔其四,雙龍領其二,另有一重爲葉非而來。
霎時間雷聲轟動,殺劫猛降......七重天劫六道發威,唯獨蘇景的劫雲未降殺伐,穩穩壓在蘇景頭頂千丈處,巨大烏雲緩緩打旋,不用想也知道天威蓄勢,一擊必殺!
不過瞬息間,三尸又被劫雲追上,再死回來,三個矮子是鐵心了,一回來就再次向前跑去。但這次蘇景也動了,身形一晃暴退千里去。
三尸向前跑,蘇景向後退。拈花天尊福臨心智,猛然想到蘇景的用意,頃刻眼圈紅潤,不回頭得大喊:“蘇鏘鏘,不枉咱家兄弟如此疼你!”
來打三尸的劫雲也算倒了黴,三尸跑...以前也不是沒人跑過。但只要被追上基本就沒機會再逃了,何況矮子們跑得沒多快,追他們一點不費勁...可他們跑的不快,死得卻快:
一個呼吸間逃出三百里,別打死後直接回到蘇景身後,劫雲又得掉頭回追...如今蘇景也動身‘幫忙’,儘量拉遠與三尸距離,劫雲真成了‘千里迢迢’打一下,倒轉回去又千里再打一下。
矮子亂跑,劫雲亂追。雖然劫數只向渡劫者不會傷及周圍。但那非天劫威勢也足以震懾八方,飛來飛去的劫雲可十足嚇傻了周遭人等。
待三尸死到第四次的時候,七重天劫後黑壓壓的大片劫雲翻涌而至,滿鋪穹頂!
之前蘇景所處地方。忽然傳出了一聲輕輕佛偈。朗偈之聲如此輕靈悠揚。彷彿金磬輕敲,真就把那一聲再普通不過的‘阿彌陀佛’唱成了一縷甘泉,直直灌入所有人心中。
一聲朗誦後。一片聲音齊誦,同樣一句佛偈,十七頭巨大怪物:頭帶尖頂寶冠、身着瓔珞綵衣,長髮披肩,腰身以上爲壯碩人形腰身之下卻是金翅天鷹的兇猛怪物,迦樓羅。
十七迦樓羅起身,周身金光流轉,就此化作老幼肥胖各不相同的僧侶,有人袒胸露乳,有人身體佝僂,有人舉鉢有人有人挖耳有人垂目,或兇猛或桀驁,但全然相同的他們眼中的清澈與慈悲,迦樓羅盡化羅漢本形,迎來天劫。
長天浩浩、無盡劫雲,就是向着這些佛前法堂諸位羅漢而來!
接連十七世罪孽深重之輩,煉入黑獄化作十七惡劍,被邪佛侵染再變十七邪惡迦樓羅,得摩天古剎禪法洗滌成就人間護法迦樓羅、受羅漢棍傳承,再得小屍仙相助收煉鏡花十七僧,最後被摩天剎金身羅漢靈精選作傳人......摩天剎羅漢傳力何其了得,經過兩天洗煉直接爲他們鑄就金玉骨、蓮花皮,但十七迦樓羅所得饋贈還不止如此:
十七迦樓羅爲彌天臺高僧的前世,如今改邪歸正詭異真法,得到了鏡花十七僧本慧遺智認同,允許他們傳承自己的法力,不過‘煉屍’是個緩慢過程,以迦樓羅自己的本領,想要盡收鏡花僧的修爲用上千年光陰也不稀奇,但羅漢傳承入身、直接給迦樓羅脫胎換骨成就金身,再‘煉屍’受力就變成舉手之勞,區區一天光景,鏡花修爲盡數饋贈十七惡人。
是機緣是造化,更是所有佛家弟子萬萬年傳承不變的:我佛慈悲!
蘇景身邊十七惡人渡劫。
劫雲飛到,殺伐無赦,金色狂雷自替天頂打落,轟、殺!
九頭蛇,兩天龍,三尸靈怪、疤面葉非、十七迦樓羅,二十四重天劫同時轟動於人間,殺劫中捲揚的巨力與浩蕩威勢橫掃中土,再看天下誰能從容以對!旁人與劫數無關,可是面對這賁烈天威人人心中顫慄,恐懼升騰、不由自主。
天地變色渡劫者衆,唯獨蘇景......懸於他頭頂的劫雲緩緩起伏緩緩流轉,始終不見殺劫斬落,開始衆人以爲天劫在蓄勢,可現在看來,這勢蓄得也太過漫長了些。
蘇景昂頭望着頭頂劫雲,眉頭微皺若有所思,過不多久忽然一挑眉峰,脣邊苦笑浮現。
同個時候瞑目王也皺了下眉頭,輕輕嘆氣:“麻煩了。”
“麻煩了。”影子和尚、吃麪老道、小狐仙異口同聲,與瞑目王一樣的三個字。
“麻煩了。”大戰之後就變回半人半蛇的生番少年的蝕海大聖陰森森地說道,一雙蛇眼兇光綻放,死死盯住天空劫雲。
自己的劫,自能領受接劫中氣意,蘇景心底生寒!
飛仙,早都想過、盼過多少次的事情了,飛仙之後,長生逍遙,遊覽天外見慣八方神仙走遍三千世界,至於其他蘇景沒想過,他這個人機靈、任性、小小頑固甚至做事時經常踩界,這些脾性放在修行中都不算壞事,但不是說沒缺點,最最明顯的:他不愛長遠打算。過今天等明天,開開心心,明天颳風下雨的話...那不是明天的風雨麼,不耽誤今天喝酒吃肉。
直到半個時辰,飛仙還是‘幾百年’後的事。所以有關飛仙,他就算去想,也是想那些飛昇後的盛大景色,而一場飛仙究竟意味着什麼,他不曾考慮太多。
飛仙意味着什麼?
別離。
中土世界再無歸仙,中土有神法封禁,走了就再難回來。若只是如此還沒什麼,蘇景是頑固的,大不了去鑽營、去尋找回來的辦法,墨巨靈能來。蘇鏘鏘就能來!
可是...如果離別不因飛仙呢?比如:天劫。
渡不過天劫。那就什麼都不用提了。自己的天劫不對勁,只怕、只怕真的闖不過!
若成功飛仙,再去想回來的辦法,只能算是小離別。蘇景不信自己回不來;可是這場劫數......弄不好真的是場離別了。大離別。
將離別。蘇景目光環視,離山衆弟子,劍宗如家、同門皆親;正道修家。生死不棄共做苦戰,同袍之誼;二明哥,視自己爲十四弟;小狐仙,奉自己爲兄...每個人都應以禮相拜鄭重道別,可又哪裡來得及啊,是以蘇景沒猶豫,轉身走向了自己的媳婦。
小不聽何等聰明,早已從那些大能爲者的神情中察覺不對勁了,眼見蘇景向自己走來,她努力想笑卻笑不出來。
蘇景很想囑咐她幾句,萬一...以後你要...但這些話全都說不出口,能說出來的只有四個字:“放心,沒事。”
努力再努力,不聽終於抿出一絲笑紋:“你先上去,過不多久我去找你。”
不能再說了,蘇景已經覺得自己的心尖在輕輕顫抖,點頭、轉回身,長長一揖轉圈施禮,就如當年他在白馬鎮辭去候補捕快之職、向衙中一羣同僚告辭時那樣。
所有人還禮。而蘇景起身後忽又響起一件事,望向塵霄生:“你就是爲了讓我過把癮是吧?”
“師弟飛仙,我們總要有份心意。”塵霄生的笑容明媚,比着九天之中最美的仙女還要驚豔......
和尚饋贈十八羅漢傳承,老道饋贈江山劍元,獨獨看上去與蘇景最親密的小狐仙把她的謝意放到了不聽身上,且還明言‘小嫂子比你飛昇晚不了多久’,現在蘇景再做回想,哪還能不明白,這幾個絕頂高人早都看出他徹悟大逍遙,送羅歡、畫鞋底,根本就是送他一場飛仙!小狐仙則免去他的後顧之憂。
賀餘師兄那邊,他是曉得蘇景已經領悟大逍遙了。他也是修行幾千年的老妖怪了,眼見小狐仙在‘安排弟妹’,估計着蘇景差不多要飛仙了。是以賀餘找塵霄生商量:估計着師弟這次會被直接‘送走’了,這孩子這些年不容易,分別之際咱們得有個心意。
塵霄生多大方,直接把‘離山掌門’當做‘禮物’送給師弟了。反正他拿了木匣沒一會就得飛昇,不怕他真會拿離山去胡鬧。
簡直開玩笑,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到底是大家的心意、是做兄長的一份祝福,是留給這位小師弟的人間念想——未在離山平白修行一趟,好歹做過正牌正印離山掌門,三天!
塵霄生笑,賀餘笑,一羣離山重要人物都笑,蘇景也笑了,心中沉重沖淡許多,長呼長吸,也不再配合三尸逃跑,尋得一片平坦地方盤膝端坐下來。
此時他的劫雲起伏、化形,原本鋪展蒼穹的烏雲不知何事結化山形,黑沉沉的大山八百里壯闊。
被打得屍身滿地的三尸百忙中擡頭看了一眼那山,都有些發愣,拈花脫口道:“離山?天劫成精了?怎麼這麼聰明。”
劫雲化形,正是八百里離山,一崖一峰全無所差。
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劫因人飛來,殺從心中生,飛仙劫也是殺心劫。
蘇景閉目凝神,靜靜等待,此刻沒人再去打擾他。不聽紅了眼窩,她本不敢問,可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密語身邊小狐仙:“究竟怎樣的狀況?”
“他一個人的劫數應該不算什麼,但今日場中,三尸爲他天命同生,相柳雙龍與他大聖玦勾連,十七個和尚爲他乾坤劍魂...個個與他有關,這些劫雲彼此氣意通聯,最後會有併力一擊,共斬阿哥。”小狐仙一概平時模樣,不見開心,密語低沉。
併力一擊,二十四重天劫合力轟襲,打一個人!
小妖女面色劇變:“那該怎麼辦?”
小狐仙素素搖頭:“沒辦法,劫數氣犀已經穩穩鎖住阿哥,現在就算開青燈,殺劫也會追入其中,沒得躲避了,只能盼着他能扛過去......”說到這裡,素素忽然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了什麼好辦法。
不聽見她神情變換,也跟着一喜:“可是想到了好法子?”
“辦法沒有,不過...可以報仇!劫從乾坤來,仇向天地尋!”小狐仙素素的眼睛亮亮的,昂首向天,陰聲開口:“阿哥喪若於此劫,我以天真之名立誓:幽冥惡鬼,斬九成;海中生靈,殺七成;陸上草木,毀半數;世間凡人,滅三成;飛禽走獸...就算了。誓成言立,若不得爲,我自絕於天地。”
小狐仙對天喊話,也不管天劫是不是真肯聽她的......她的確不管,反正誓言是立下了,她小狐仙的阿哥死了,就得蒼天湮血汪洋填屍來償、來陪葬!
小狐仙素素喊聲落時,身後羣狐仰天咆哮,滾滾妖威直衝八方。在場大羣修家個個目瞪口呆,人人看得出這妖精不是玩笑,她說到做到!
小狐仙才不稀得去理會那些人間修家,徑自望向不聽,輕聲問:“小嫂子,這樣成麼?會不會太輕了?”
不聽點點頭:“成、成吧。”
“別鬧。”都已入定的蘇景開口了,轉頭笑罵。
“哦,那算了。”小狐仙又昂頭對天,擺手:“剛纔說的不算了,不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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