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即爲三頭赤尻封聖的正日子。
吉時將至,妖官相請,出門一看各方觀禮使者皆着盛裝,往來妖官也都穿上了朝服禮袍,花花綠綠金銀相間的煞是好看,有那麼一下子,蘇景的記憶恍惚了下,依稀是當年在南荒參加剝皮國溺春大祭的感覺啊。
蘇景身份爲神君使者,隱去平時穿慣的劍袍喚出阿骨王袍,黑袍赤蟒賣相很不錯,不過他不催轉威勢時候,王袍就是件莊嚴衣衫,也不見得有多醒目。
倒是他身邊的裘平安……蘇景一看他的打扮就笑了:“搶風頭來了?這身甲沒見過,很不錯啊。”
橙紅神甲,朱雀展翅寶盔,青龍擺尾肩胄、玄武坐海護心大鏡,白虎嘯天戰靴,四象齊聚一身不算,真正難得的是四象護胄早都煉出真靈。
盔甲上層層神銘鬼篆又將四象元靈勾連一起,隱約神光與斐然巨力流轉與甲冑紋路之間,而四象定乾坤,這一身橙色神甲自成體統自封自然,真正至尊寶物!
裘平安笑眯眯地解釋:“你沒注意,前陣子你和小相柳來烏龜州,又一棧興高彩不也聞訊來道賀麼,他代又一棧送給小相柳這身甲冑。”
又一棧是大魔羅所建,後來傳給了西坑隱;
小相柳是大魔羅的親傳弟子,西坑隱的親師弟,較真算起來的話又一棧可有一半都是小相柳的,當然九頭蛇不會和師兄搶家產,不過對他的喜事又一棧哪會有丁點怠慢。
那次大夜叉西坑隱還在玄冰乾坤中與大魔羅敘話,無暇抽身趕去烏龜州,不過他的話代到了:上一回師兄弟見面,心中惦念恩師,因此竟連見面禮都忘了,這身甲冑就是補上回的見面禮。師弟和小屍仙的喜事由又一棧安排,小兩口全不用操心了,待到喜日時候做師兄的另有心意奉上。
這身甲冑神武非凡,奈何小相柳做事雖然信奉‘吃到嘴裡就是肉’,卻又生了一顆俠客的心,多少年一直走‘布衣路子’,不喜歡甲冑戎裝。他不喜歡,大都督喜歡啊,死乞白賴地向小相柳討要過來,名曰‘借’,其實什麼時候還就沒日子了……
妖家禮官微笑引路在前,妖精雄兵列隊護衛在側,蘇景與仙驛中無數仙家一起飛往天聖神山。行途之中蘇景綻放真識尋梭八方,並沒發現有敵人蹤跡,剛剛的天神之感也再沒出現過。
不出事就最好了,真要出事的話……蘇景也無所謂,自從修爲突破後他還沒能找到個好的鬥戰機會來做試煉呢。
不多時雲駕飛入天聖主峰。仙天世界經營無數年頭的一方大勢力,中樞要害之地果然不同凡響,放眼望去輝煌神殿重重聳立,自山腳下鱗次攀建立,一路盤延山頂,哪怕只是最最不起眼的鐘鼓樓閣也有千里方圓,堪比人間最最巍峨高山,也足見天聖主峰宏偉。
天聖主峰是一座山,但規模何異一座俊秀世界。
山形乾坤,錦繡繁華。
山不孤,好似巨龍盤柱一般,有一道巨川大河盤山而生,螺旋天水如玉帶相纏,莫說此河有多長,單隻最最狹窄處的河道也有三千里開外的寬宏。
盤山大河,另有道道飛橋橫跨,粗大鐵索飛凌於河岸兩端,暗合金鞭鎖龍之勢,氣意厚重且猙獰,盡顯妖家威嚴。
大河中千萬銀色島礁林立,蘇景不懂天象星羅之術,但成仙之人腦力、眼力都不是普通的健旺,乍看此河、羣島稍覺眼熟,再仔細一琢磨恍然大悟:河中島、天上星,這玉川銀道與天上銀河星辰完全對應。
伴在身邊的妖官見蘇景望着河水若有所思,笑容裡帶了些得意,給蘇景介紹道:“十四王有所不知,此川名曰‘影銀河’,是咱們十萬山以無數年頭、無數妖家大聖合力施法而得,真正是一道銀河真影,投映於法凝化做真水之川、仙土星島。”
蘇景點點頭,由衷讚歎:“不止磅礴壯闊,且還威力驚人,這一篆不得了啊。”
是河是景,更是篆是法,蘇景的真識能探出,‘銀河影’凝聚大力而不發,是了不起的護山大陣。
隨行妖官面露驚訝,‘影銀河’護山大陣的力量殊爲隱秘,外人根本無法察覺的,沒想到十四王早都看了出來。不遠處一位統御妖兵護衛的十萬山將軍聞言笑道:“十四王好眼力!這影銀河能接來真正銀河之力,大陣一旦發動來開什麼魑魅魍魎各個都活不成!”
蘇景轉頭看了那位將軍一眼,也是頭猴兒,身形魁偉的雙頭紫猿。
修行到了蘇景這個份上,心通天則耳目通天,普通仙家說的好話還是怪話、無心之言還是有意之說他都分辨得一清二楚,雙頭紫猿在說話時並沒把‘魑魅魍魎’咬做重音,蘇景卻一樣明白他意有所指。
不是疑神疑鬼,而是心底明清。
雙頭猿將的戰裙上有個蟠桃印記,蘇景認得這是新天聖赤尻家將標記,身份怎樣不可知,但地位一定不低。蘇景問雙頭紫猿:“將軍爲天聖身邊近臣,當也知曉未來會有邪魔侵天、咱們會有一場生死存亡的大戰。”
這事已經不是秘密了,連小廷散仙都有耳聞,何況天聖家將,紫猿雙頭齊點。
蘇景繼續道:“忠臣之道,不止要爲主君分憂,還要相助主君辨清大勢、明白敵我……君說不好臣看都不看就跟着打罵?那不是臣子,是狗腿子。”
蘇景笑,一拍雙頭紫猿的肩膀,之後都不再看他沉下去的臉色,轉回頭再去打量天聖主峰風光。
不提遭遇不提猴子,只說這座大山,蘇景還是真心喜歡的,他愛排場啊,想着將來有天,自家離山仙壇也得有片好風光……
一路飛渡,直至天聖金頂,有關儀仗妖精們早都安排妥當,禮官引着普通仙家去觀禮之席落座,蘇景則被領去了貴賓席位,與太乙、羅剎凸、悠小菩薩等人同座。
迎接、入住再怎麼故意輕慢,蘇景的‘神君使者’的身份都不會變,前面刁難還有理由可以敷衍、到現在卻就得他請入正位。否則那就真是想要試試閻羅神君的脾氣了。
這也是蘇景覺得三頭小赤尻沒什麼意思的原因之一了,明擺着、到底還是得把十四王當貴賓,前面又何必弄那些花樣,折騰他們自己麼。
普通賓客由禮官妖仙招呼,貴賓蒞臨三位新天聖得親自過來寒暄幾句,但三頭赤尻馬猴與蘇景一相聚……簡直就分不清今天誰纔是新天聖了:裘平安太扎眼、太搶奪目光了。
那一身橙紅天四象自成神甲冠絕天聖山!
三頭赤尻馬猴也都着寶衣盛裝,但十萬山雖有雄厚家底,在奇珍異寶上卻遠遠比不得又一棧,他們的寶衣與裘平安的神甲一比,差不多就是過年時候的莊戶人家遇到了國典時的王公貴族。
裘平安終於出了一口惡氣,和三聖打過招呼後就不住口地誇讚三頭赤尻馬猴的衣甲可真漂亮。
烈小二也跟着捧,直把三位新天聖捧得臉色鐵青仍不罷休,烈小二一拍額頭又連連告罪:“三位上仙封聖聖典,小人本應盛裝列席,奈何做了一輩子店小二沒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只好就這個打扮了……”
小二哥穿着還是平時模樣,陪笑着話鋒一轉:“可我忘了,去年過年時候蘇老爺賞賜了我一件新衣,咳咳,給忘了。我這就換上,之前怠慢之罪三位上仙萬勿見怪。”說着伸手從身上一抹,下一刻一陣低吼穿透冥冥、將四方喧譁盡數鎮壓!烈的小二哥裝束改換,變作一件灰紅相見的毛皮大氅。
無需介紹或者解釋,有眼力的仙家自然識得,烈小二身披大氅毛皮來自六耳獼猴。
靈明、通臂、赤尻、六耳,四大神猿並位齊尊,今日封聖的三頭赤尻不過是後天血脈覺醒的小傢伙,烈小二的大氅卻是成年六耳大獼最最珍貴的心口裘煉製而成。
這是古時候的事情了,西坑隱剛剛接手又一棧不久,一頭六耳獼猴入住店內自持大力,覬覦店中寶庫想要出手搶奪,結果被西坑隱制伏,大夜叉沒要了他的命,但爲懲戒把他心口皮毛揭下煉做大氅。
裘平安寶甲威風奪目, 烈小二六耳大氅更是直接欺人。
小二哥從來都是迎來送往的好脾氣,今天主動站出來欺負人別提多開心了,大氅加身後又作勢想了想,雙肩一甩將大氅脫下橫搭雙手:“這件衣袍太貴重,我穿了就不敢亂動了,不如借花獻佛,獻與三位大王,也是小人一片心思。”
三天聖鐵着臉哼一聲,不接大氅轉身就走,蘇景也拉着裘平安和烈小二一起去往坐席,邊走邊笑,因從開始時候就不曾生氣所以現在也不覺得怎麼解氣,只是覺得有趣好笑,看着裘平安得意洋洋和烈小二洋洋得意,蘇景心裡想:不是我把他們教壞的。
一羣貴賓都算是蘇景的熟人,羅剎凸更是迎出了老遠,非但不曾怪罪烈小二,反還拍了怕他肩膀以示鼓勵。蘇景是又一棧的二東家,此事外人知道得不多,但三頭赤尻是曉得的,是以羅剎凸對他們也不滿意得很……
但凡大事總難免有些小小插曲,衆賓朋看個熱鬧,三聖嫡系心中暗暗咒罵,但無論怎樣心態,大典都不會耽誤,接下來的禮程既是盛大輝煌的,也是枯燥乏味的。
禮官宣唱,羣妖列陣,貴賓使者各自代表本家勢力奉上恭喜之意,三天聖再依次開口,對兒郎們許諾、向貴賓們回謝等等……並沒實在意義卻非有不可的禮程與宣辭過後,已近正午時分。負責監時的妖官一聲令下,十萬山四面八方洪鐘迴盪,吉時已到,主峰金頂上巨大祭壇中烈火暴起,三聖面色肅穆,並肩來到祭壇拜祭法位前,準備拜祭妖祖。
這是最後一道禮程了,只要等三頭小赤尻拜過妖祖就算禮成,他們就是真正天聖之尊,十萬山的主人了。
片刻後鐘聲散去,主儀禮官是一頭白狗成精,聲音最是洪亮,昂聲唱道:“拜神壇,祭妖祖,赤家……”
這會是一大段唱詞的。
可纔剛唱出八個字,遽然兩道黑色雷霆從天而降,一道劈中白狗禮官頭頂,將之打碎做一團血霧;另道雷霆則斬中祭壇,內中熊熊燃燒的妖火聖焰就此熄滅。
異變突生,人人大吃一驚!最驚訝者莫過三頭小赤尻:這天聖主峰有大陣守護的,就算道尊佛祖親至,就算能破去護篆至少也會引出不小的動靜,怎麼可能有人如此輕鬆地穿透護陣,斬妖官滅聖火!
太乙、羅剎凸等人彼此對望,目光驚詫,蘇景微微揚眉,今早的天神交感果然應驗了,跟着他又覺得袖口一緊,悠小菩薩左手拿了半個芋頭,右手抓了抓他的袖子:“我可不會打架啊。”
蘇景伸手摸了摸小菩薩的光頭:“放心,我會打架。”
悠小菩薩放心了,繼續啃手中的芋頭。
另一邊,祭壇前三頭小赤尻反應奇快,伸手在耳旁一抹,各自亮出一條亮銀大棍,同時妖識滾滾散開搜索敵人,老大赤天地開口叱吒:“何方妖邪狗膽包天,還不與本座顯身!”
兩串笑聲同時傳來,東方笑聲吼吼彷彿犬吠,西方笑聲咯咯像極了雞鳴。
而這兩道笑聲一起,十萬山中妖兵妖將大都面色驟變!未見其人只聞其聲,已經足以讓他們知道做笑者爲何人。
東方犬吠笑聲落下,沉悶開口:“十萬山是妖家傳承,從不喜歡講那些虛儀俗禮,行事一向乾脆直接,也因此被東天道視作蠻夷之域……不成想啊,道家調教出來的小妖怪倒是講究禮儀了,但卻不記得了祖宗。封天聖?不來問問我們老傢伙麼?”
隨說話,一頭周身皮膚火紅、後頸生了一排鐵鬃的男子緩緩顯身,人形,但狗眼,陰冷目光掃過全場。
轟一聲,妖精陣中大亂,無數驚呼聲匯聚而起,聽了聲音又見了人,哪還錯得了,七星吞月天聖!西南十萬山老主,當年因爲修煉莫名功法消失不見的第七天聖,同尊諸聖喚他犬七。
西方的笑聲也告沉落,做笑者顯現身形,也是人形男子,四肢瘦小肚子卻大,長得燕嘴嘬腮,一雙豆豆眼中精光亂竄,胸脯挺得老高脖子卻向前探着,身上披了件花花綠綠的翎毛大氅,活脫脫一副公雞模樣。
他就是公雞,五鼓啼明天聖。老天聖中排行第五,也喚作雞五。
雞五的聲音尖銳:“三頭猢猻拜了道家做新祖宗,自然就忘了妖家的老祖宗,嘿,聰明孩子啊!”
始料未及的變化。
太乙真人面色平靜。
不久前那一場仙天大戰:西天僞佛篡位,要爲真佛正道正視聽必須剷除不可;無漏淵與星滿天一與墨巨靈狼狽爲奸、另個乾脆是墨巨靈在仙天的傳承,非要打滅不可。十萬山與僞佛、墨色無涉,可這座妖精勢力從來也不是什麼好傢伙,強取豪奪傷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多了。
如果那時候仍是十天聖掌權,在道尊下定決心不再獨善其身而要‘正仙天’的前提下,十萬山究竟是會是怎樣下場尚未可知。
但十位天聖消失不見,上上狸出面掌握掌握大局,妖家願與道家並肩共戰,十萬山算是上了岸,大戰過後分得無數戰利,不算那十一位頂尖妖聖的話,十萬山的整體實力都上了一個新臺階。
對十萬山,道家的確是花費了大資源與大心血的,不過這不是說就一定要把持此山,十天聖中有人突然迴歸,大家大可坐下來談一談,若舊天聖肯收斂行徑且願對抗將來整座仙天共同的敵人,讓他們重新入主十萬山又何妨。
不過兩位舊主天聖顯身後直接那東天道來墊牙,太乙真人心頭不悅。只是道家上仙心胸開闊,並未在臉上顯出什麼,正想起身開口,他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厲色……同席蘇景傳音入密,對他說了一句話:二妖已入墨。
兩頭妖聖身上都帶有極淺淡的墨色氣意,若相距遙遠蘇景察覺不來,可他們顯身近前,蘇景怎可能辨認不出。
放眼仙天能人無數,但比蘇景對墨色更敏感之人又有幾個。
天乙仙未再起身,轉頭望向蘇景,後者對他點點頭,神情篤定。
厲色閃過後,太乙仙又微微皺起眉頭……他與太白,並肩爲東方先天道尊駕前第一高手,本領比着上上狸、閉獄王毫不遜色,平常時候莫說兩天聖,就是十個天聖一起上他也應付得來,但如今他有重傷在身幾乎無法動手,佛家高人來得又非優和尚,悠小菩薩還是個孩子呢。
再看看別家高人,羅剎凸的本事不在鬥戰,比着泰骨不死那些一流猛鬼是強上不少,可比起天聖還遠遠不夠看;天魔壇軒轅叮噹就更不成了,至於蘇景……太乙真人心裡也沒把握。
更讓太乙真人顧慮的另有三個大關竅:一是究竟有多少天聖迴歸、實力怎樣?以他所知,一旦仙家侵染墨色後修爲都會暴漲一截;二是舊天聖降臨,只怕十萬山會倒戈一大片;三、最最要命的,天聖主峰的大陣本就是舊日天聖的法術,他們不止能隨意穿透,若想發難的話一個心念這護山的陣就會變成殺人的劫!
誰能走得了。
今次麻煩大了,太乙真人暗掐指訣,傳訊回東天,遠水難解眼前渴,但至少得讓同門知道此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真如太乙真人所料,十萬山中羣妖見了兩大天聖,驚駭之中已經有不少大妖猛獸匍匐行禮,就連三頭赤尻馬猴也收了兵刃認真行禮。舊日大聖積威甚重,如今羣妖身中‘生死咒’雖早都拔除了,可對上舊日大聖全興不起半分反抗念頭。
行禮問安之後,三頭赤尻馬猴起身、再躬身,老大赤天地認真道:“啓稟五鼓啼明、七星吞月兩位天聖,諸位主公不在時候,道家諸位仙尊對我十萬山同族多有照顧,且十一天聖曾傳下大令,道家令即爲她之令……”
舊主歸來,猴兒不存奪位之心,心中是有遺憾的,卻不會再多說什麼,不過他們深受道家大恩,眼見兩位主公言辭針對東天道,赤尻猴兒一定要代爲分辨。哪是道家謀奪十萬山,根本是上上狸親手將十萬山交到了道尊手中,且有妖成氣候時道家就放權了……
不等赤天地把話說完,雞五就咯咯笑道:“小猴頭,不必說了,你們三個只是娃娃,自封天聖雖冒犯了我們但也情有可原,老祖宗們不怪你。大江後浪推前浪啊,我們本也老了……於十萬山十一天聖之下再添上三把椅子、添出三尊赤尻神猿天聖又何妨。”
三頭赤尻馬猴聞言面露喜色,可不等他們道謝和繼續爲道家分辨,雞五就繼續道:“只要你們三個斬殺了太乙妖道,便是我十萬山第十二、十三、十四天聖。”
犬七接口笑道:“太乙老兒不是你們三個娃娃能對付的,但無妨,我們會先擒下這妖道,不用你們出力,到時候一人來一刀就成了,哈哈,莫說老祖宗不照顧小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