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時間一晃而過。
黎明前夕,天仍未亮,東土漢境有些早起的百姓,推開門走到街上、習慣使然擡頭看一看天,隨即便愣住了:東方沉沉、尚無日出之意,可是西北方向天邊隱透霞光,七彩祥光緩緩流轉、雖已顯露跡象但仍是隱忍着、等待着。
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
早起的婆姨回屋叫醒仍在沉睡的漢子;剛出門去買油條的老漢把正掃抗的老太太拉出門;打着哈欠倒夜香的小廝趕忙去找平日裡相好的丫鬟聞所未聞的異象,人人仰頭望天。
所幸,太陽仍在,不久之後東方泛起魚肚白,日出、破曉。就在破曉同時,西北方蓄勢已久的旖旎霞光也驟然綻放,凡俗可見的、那一道七彩祥雲於半空裡、自西北向着東南方向鋪展而去,眨眼百里層層延展,盞茶工夫過去,一條祥雲大路橫跨天際!
下一刻,天空之中仙樂飄飄,瑞獸麒麟踏走祥雲開路、綵鳳成雙嬉戲兩旁、龍屓昂頭清冽長吟、身披彩霞的童子們穿梭往來百姓們分不出這些神物皆爲法術幻化,只道它們皆爲真身,急忙俯身叩拜虔誠禱告,這樣的場面必是天神下凡無疑!
“是天神下凡!大家速速隨我下拜禱唸。”稽非道長二十年前來到白馬鎮,蓋起道觀常駐下來,此刻一見天邊異象,立刻大聲招呼同在街上的鄉親們。
“老道,少要蠱惑大夥!”喊喝響亮、卻喊了些笑意,伴隨喊聲半空裡一團黑風趕來,片刻後一個虎頭人身的妖怪自風駕中探出頭來。
別的地方百姓見了妖怪,全都是驚叫一聲倉皇逃竄;可白馬鎮之人卻面露笑容,非但不逃,還招呼着天上的妖怪下來坐坐人人都識得這位虎大仙是齊喜山妖王宋六兩的手下,平日裡齊喜山對小鎮照顧有佳,簡直就是好事做盡。
稽非老道和虎頭妖怪也算是老相識了,拱手問道:“敢問虎大仙,這天空異象,不是神仙下凡又是什麼?”
“天酬地謝樓三阿公外孫女青雲小姐出嫁的喜雲大路!”虎大仙搖晃着圓滾滾的腦袋,滿臉得意:“青雲小姐嫁的人便更加不得了了,是咱們小祖宗麾下猛將、咱們齊喜山大東家的好兄弟裘大爺!東家說了,小祖宗的喜事,便是白馬鎮的喜事,特命我送來酒肉和些禮物,鎮上家家有份。”言罷老虎揮手,嘍囉小妖提籃挑擔,笑嘻嘻地進入鎮中。
衆人歡喜之餘這才明白:不是神仙下凡、而是妖怪娶親!
十月廿八,上上大吉。裘平安與青雲小姐的大喜之日!
三阿公的身家遠非普通的妖家、修家能夠比擬的,且他這次刻意鋪張造勢,那份排場就不必說了,而相比之下喜事中的另一家就顯得樸素得多了。
離山雖也佈置了一番,但是比起三阿公這邊的場面,實在不值一提,不過吉日倒數十天之前,離山門下除蘇景外其他十二真傳、四位長老率同六百門徒下山,分作八個方向四散遠行,到旱地則行雲布雨,見洪澇則截河補堤,扶蘇煉靈藥治下了一座小城中的怪病,虞長老沒遇到什麼災禍但他所過之處鼠害消失十日行善,離山劍宗爲這場喜事擺出的排場,完全是另一番氣象
從天亮起離山便熱鬧了起來,各路賓客紛至沓來,司客長老率領弟子門外迎奉,司禮長老抓緊時間做最後巡視、準備喜典,裘婆婆笑得合不攏嘴,平日裡那身髒乎乎的黑衣袍早都換成了喜慶禮裝,老臉上喜色滿滿應酬着賓客。
蘇景不怠慢,一早就換上禮袍,隨着司客門人一起佇立山門,裘平安是他的妖奴,從禮數上說他這個主人就是‘親家爹’,迎賓之事少不得他的參與。意料之中,今天這樣的題目到訪賓客絕不會少,可即便早有準備,來離山觀禮的人數還是遠遠超出了想象。
除了得到請帖的修家外,還有大羣修家不請自來——肥胖公主、俊俏道士、粗壯書生月初時曾去往劍冢的衆多修家全都託辦重禮而來,藉着道賀之名、還蘇景相救之恩。
其實又何止劍冢同道,以前蘇景在寶梨州結識的天元衝納、無燼山救過無定道拙季等人悉數前來,門宗賀禮是門宗的,這些修士都以個人名義道賀。
今天就是應酬的日子,蘇景再不喜歡應酬也不會躲清靜,抖擻着精神致謝致禮、談笑風生,正忙碌着前方一聲佛號傳來,彌天臺神光、果先師徒抵達山門。
和紫霄尚尚等人一樣,兩個出家人也是以自己名義來的,代表彌天臺來觀禮的高僧另有其人,蘇景快步迎上前去。
和尚師徒兩個都拙於言辭,合十道賀後也沒太多寒暄,神光大師開門見山:“劍冢之難,老衲無力挽回,幸有施主主掌大局,此事非謝不可,這件禮物施主萬萬不可推卻。”說着,他自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黃花。
劍冢時蘇景曾見過的、能變做蝴蝶的稚嫩花兒。
“這十幾天的工夫,我總算和它講通了,以後它就跟在你身邊,還請你悉心照料。”明明是一朵花,在老和尚說來卻彷彿一個小娃兒。神光大師不容拒絕、將其置入蘇景手中,也不再解釋什麼,帶上徒弟進山去了。倒是小和尚,三步一回頭地望向蘇景手上嬌弱黃花。
來訪賓客絡繹不絕,蘇景招呼着實在忙亂,暫時沒去多想、把黃花收好待清閒下來再跟和尚詳談。
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天酬地謝樓的祥吏趕來相報,青雲姑娘的喜駕已經進入兩千裡之內,正沿着空中的紅雲喜路向離山而來。隨着一聲唱喜,黑風煞、六兩等人喜氣洋洋地動身,他們是新郎官的兄弟,按照妖門習俗要在迎於千里之外
修行道上,結一位伴侶、攜手問道之事並不罕見,各大門宗之下都有雙修弟子,離山也不例外。但出世之人,就算是結婚也不會如凡間那樣大操大辦,小小的一個儀式、至多再請一位長輩做爲見證。
不過這次情形特殊,結婚的是一對妖怪,三阿公在妖門舉足輕重,裘婆婆也是離山的元老功臣、與九位師祖都是姐弟相稱,是以這場喜事託於離山、但完全是按照妖門的規矩來張羅。對此離山的諸位長老並無異議。
聽說新人將至,離山也免不了地愈發喧鬧,可老天爺彷彿還嫌不夠熱鬧似的與蘇景在一起迎賓的孫長老,身上突然傳出木鈴鐺響動,孫長老將其取出置於耳邊,片刻後面色微微一變,眼中盡是濃濃喜色!
隨即離山門宗內一道道遁光閃爍,除了要應酬賓客不能動彈的長老和執事外,離山界內所有重要人物全都來到山門外,人人都和孫長老一樣的神情,就連任奪也不例外。
而衆人之中,要以律水峰龔長老的神情最爲激動
紅長老裹挾香風來到蘇景身邊,給他解釋道:“剛剛接到賀師伯鈴音傳訊,他老人家法駕歸宗!”
蘇景面露詫異:“賀餘師兄?”
紅長老含笑點頭:“正是!”
在如今的離山劍宗,蘇景輩分最高但並非唯一,還有兩位第一代真傳,一姓林一姓賀,都是突破第十一境、得化三清的當世大修,不過他們早已不理門務,雲遊四海去做最後一境‘大逍遙問’的領悟去了。
蘇景這兩位師兄性格截然相反,一個詼諧有趣,另個古板木訥,賀餘是後者。以前賀餘就是離山刑堂執首,現在的龔長老是他的弟子。
紅長老特意提醒蘇景,待會見到賀餘時要檢點些。
又何須囑咐,修行得越久,對這世界就越會生出敬畏之心、對有了成就的高人便越升敬仰之意,對兩位從未見過面的師兄,蘇景滿心敬佩。其實對離山的諸位長老,蘇景也從來都不會輕視半分,即便對時時刻刻來和自己找麻煩的任奪也不例外。
至於總是請出‘如見’晃一晃,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肯吃虧’與‘我佩服你’本就不衝突。
紅趙老的嘮叨剛過,衆人眼前忽然人影一閃,不見雲駕不見遁光,一人憑空而現,站到了大家面前。
粗布衣衫、布鞋石簪,黑黝黝的臉膛、粗手大腳的中年的漢子。
迎立於山門的離山門徒一見此人,齊齊俯身下拜,有稱師叔有稱師伯向其執禮,看上去混不起眼的農家漢子,離山第一代真傳弟子、跨入第十二境的大修賀餘!
賀餘孤身而歸,並未帶着他的分身。
有些正入門的道賀賓客見狀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紛紛唱禮問候,對外人賀餘不會失禮,但也全無主人家的熱情,隨便兩句話應付過去,跟着把目光一轉望向任奪:“聽聞你也勘破遠遊境,我很高興。”
對賀餘時,任奪全無往日驕傲,畢恭畢敬認真回話。說了幾句賀餘又望向了蘇景,剛剛蘇景也對他行禮,但與旁人不同的,他執平輩禮儀。
見對方望過來,蘇景再度躬身:“蘇景見過賀師兄。”
賀餘卻不說話,就那麼直勾勾地盯着蘇景,足足一盞茶的工夫過去,木訥漢子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些笑意,點頭道:“我聽說過你,好幾次。見面前我知道你不錯,見過了才曉得”
說到這裡,賀餘皺了下眉頭,似乎找不到合適措辭,乾脆一擺手:“很好、你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