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陣,哀聲散去,小禍鬥又散了開來,繼續去舔食天火,而蘇景的神情卻愈發躊躇起來。
見他神情有異,裘婆婆問道:“怎了?”
蘇景搖搖頭,暫時沒回答,而是反問:“我想過去看看禍鬥,妥當麼?”
裘婆婆愣了下,回答:“禍鬥本性不算太兇惡,且你身具陽火爲它們所喜不過還是要小心些。”
‘小心些’三個字不用老太婆囑咐,蘇景含了一粒天香鎮元、在置身半空處和自己手心分別燃起一道陽火。逃命的手段準備妥當了,火翼搖擺起來、蘇景放鬆表情,笑呵呵地向着孤峰飛去。
裘婆婆毫不猶豫,緊跟在蘇景身後。
兩個巨漢一見他們要過來,都是一副歡喜樣子,他倆會絕傳‘上祈’,卻不會最簡單的飛遁,一起站到峰頂邊緣,老大拉住老二,老二探出身子拼命向前伸手去接蘇景和裘婆婆。
蘇景猶豫又猶豫,還是不敢直接落進他的手掌裡,笑着對兩個巨漢點點頭,直接落足於孤峰。
兩個巨漢也不失望,大臉上因‘小狗兒’倒斃的悲慼猶存,此刻又咧開大嘴嘿嘿憨笑,歡迎蘇景上山。
正如裘婆婆所料,蘇景一落足,附近的幾頭禍鬥就湊了上來,搖着尾巴吐着舌頭圍住他打轉、示好,其中有一頭膽子尤其大,直接湊到跟前,野牛般強壯的身子在蘇景身上使勁蹭了蹭,若非蘇景根基牢靠,就被他直接拱下山崖了。
蹭過還不算完,‘小狗兒’再用鼻子拱了拱手蘇景的手背,跟着抻了抻脖子、大腦袋前探、伸出舌頭去舔食蘇景手上那一團爲自己逃命用的金烏陽火。
蘇景的金烏陽火,純烈之性遠非天火可比,‘小狗兒’吃起來被燙得直甩頭、脖頸上的毛都乍了起來,偏偏它又是個饞傢伙,忍着燙也要再吃上兩口。
蘇景笑,另隻手伸出去,試探着去拍‘狗頭’,小禍鬥似是害怕,蘇景觸手時它微微縮頭,但也只是縮了一下而已,很快它便踏實了,口中嗚嗚低鳴,不知是在喊‘香啊’還是在喊‘燙啊’,繼續舔食陽火。
無論巨漢還是禍鬥,都對他友善非常,蘇景漸漸放鬆,又和身前這頭‘小狗兒’相處一陣,將一道靈識送入‘小狗兒’體內、遊走於脈絡以作檢查。
那頭小傢伙全不在乎,只顧着吃,任由他查探,其他禍鬥也沒有阻止的意思。
那兩個巨漢並排蹲在一旁,滿臉憨笑看着蘇景,好酒的那個時不時用手指頭沾了酒抹進嘴巴,偶爾還會戳戳身邊的同伴,讓他再嚐嚐酒,後者錯開了半步、不理他。
蘇景的事情進行順利,就是即將收手時忽然覺得背後感覺有異:另外三四頭‘小狗兒’見到同伴吃得香甜,也大着膽子靠上前來啃他的火翼。
蘇景啼笑皆非,隨手領過另一頭禍鬥再做探查,不久後他確信已瞭解到狀況,就此收手。那兩個巨漢似是知道他在做什麼似的,見少年起身,他倆立刻湊上前,好一通紛繁手勢比劃着。這次蘇景大概能看懂:這些‘小狗兒’都有病在身。
蘇景探查‘小狗兒’的功夫,裘婆婆的妖識也早都在禍鬥和巨漢之間掃了好幾個來回,現在老太婆心中有數了,禍鬥妖修不值一提,充其量二靈階的小妖丁,連蘇景的烏鴉衛都比它們強上老大一截。
但是那兩個巨漢一身蠻力,大概五靈階妖目的,算不得什麼利害人物,可是這樣的修爲,就算他倆會絕傳‘上祈’,也不可能‘勾引’來一顆煌煌隕星,而更讓老太婆糊塗的是,憑着她的見識,一時之間竟看不出兩個巨漢究竟是哪一族的妖屬。
蘇景走向裘婆婆,途中隨意伸手去拍身邊的‘狗頭’,小禍鬥都對他親暱得很,用腦門使勁去頂他的手。
“暴斃的小禍鬥是因吞吃天火而死。”不等裘婆婆發問,蘇景就解釋道。
天外之火與這座乾坤中的各種火焰均有差別,禍鬥雖有吞火體質,也難以盡數消受說穿了,天外之火禍鬥‘消化’不來。
之前小禍鬥暴斃後腹中燃起的黑紫色惡炎,便是它們長期吞食天火卻無法完全煉化、積累於體內的炎毒。
見過毒炎,蘇景當時便能判斷出‘小狗兒’的死因,可是這件事情又豈會那麼簡單?
獸畜最懂趨吉避凶,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它們比着人要更清楚得多,從來只有人會誤食毒菇毒果而亡,卻未見過山中的犬兒、猴兒去吃毒食的。獸畜尚且如此,何況這些落生便是精怪的禍鬥。
由此蘇景才上前探查
靈識遊走於小禍鬥體內,蘇景很快便發現,它們的妖筋都殘損不堪、脆弱異常,且還有繼續惡化的趨勢。
這樣子下去別說修妖,只要妖筋一斷它們便命喪當場。小禍鬥吞吃天火,則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天火有毒、但其中也有補益妖筋的真火陽元,說到底,飲鴆止渴吧!
不食天火,它們充其量再有一二十年的壽數;吃了天火,會毒發身亡、但也有機會堅固妖筋,只要修爲能漲上去,就能壓制火毒,且多出了一份繼續修煉的機會。
把小禍斗的病竈解釋清楚,裘婆婆問蘇景:“你能救麼?”
“能。”蘇景篤定回答,‘金烏大焠真’就是幹這個的,隨即他又問裘婆婆:“您說,若我救了這些小東西,它們會不會答應我們,讓咱們在這座孤峰落腳?”
“若它們不答應,你還不是一樣去救。”裘婆婆和蘇景共事不多,但老妖精看人的眼光一等一的老辣,一語中的。
蘇景笑了,還真是這麼回事。跟着他轉過頭去望那兩個巨漢,手上比比劃劃:我要給小狗兒治病。
看懂了他的手勢,兩個巨漢霍然大喜,忙不迭地點頭,雙手亂舞、催促着蘇景趕快動手。
就在這個時候,東天盡頭突然傳來了一聲清脆銅鑼。
並不如何響亮,卻一槌之音洞穿千里。旋即只見天空中正漂浮、閒遊的朵朵白雲,就彷彿發現有惡鯊接近的魚兒,猛地加快速度四散而逃,眨一眨眼的功夫,藍天空空,再不見一朵浮雲。
片刻後,一道沉甸甸的烏雲自東方而來,因之前逐走白雲,是以顯得尤爲招搖,很快來到孤峰前。烏雲中又是‘當’的一聲鑼響,雲駕散開,只見半空裡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竟是似模似樣地一支妖兵,粗略望去大約兩千之衆,爲首一個將軍打扮、瘦竹竿似的妖怪。
‘將軍’身後一杆大旗迎風獵獵,斗大一個‘祝’字。
蘇景看得稀奇,傳音入密:“將軍是豬妖?怎麼會這麼瘦?”
精怪都喜歡用畜身名稱做姓,姓祝的,蘇景自然想到豬妖。裘婆婆語氣輕蔑:“豬妖姓朱,姓祝的都是竹子修成的精怪!”
一雙巨漢、數百小禍鬥識得它們,似是怕極了,盡數向後退去,竹妖身邊小妖開聲大吼:“典軍中郎將祝大將軍駕臨天斗山,山中精怪還不快來迎接!”
喊聲落,孤峰上忽然綻開一朵又一朵巨大火蓮,花心正中巨大禍鬥顯身。
七頭大禍鬥,最大的身長十丈、最小的也有七丈之軀,尾尖分岔若釵、黑色皮毛之中隱透暗紅、雙眸亮如熾焰!未綻放氣焰,卻已足顯得傳說中那大獸兇妖的凜凜威風。
但蘇靜皺了下眉頭,他看得出,大禍斗的毛色雖漂亮,可是還暗藏了一層黑紫光芒,這是吞食天火中毒已深的顯兆。
這也印證了他剛纔的說法
爲首那一頭禍鬥仰首望向半空的妖兵,口吐人言,沉沉道:“若還是上次那件事,談無可談,勿開尊口、請回吧!”
不用小妖開口,竹子中郎將笑道:“霍老大,你別那麼死腦筋。我家萬歲修得白藕法身,這等大喜之事,我做臣子的當然要託辦重禮相賀,可實在找不出能拿出手的寶貝,這纔來問你要那對‘山胎’,不過是你們霍家的兩個家奴罷了,你何必計較!”說着,他還伸手向那雙巨漢一指。
裘婆婆見狀先是恍然大悟,旋即悚然而驚!
悟得是兩個憨憨巨漢到底是什麼精怪:山胎山之胎。名山有靈,萬萬年受日精月華薰染,再加上機緣相助,可孕育出靈胎一到兩枚,胎兒落生、長大,便是最最純粹的土石精怪。
老太婆驚的則是來到南荒纔多久,只應存於傳說、聞於故事的東西是不是見得太多了?
蘇景不瞭解山胎典故,但也有些意外:他還以爲巨漢是小禍斗的主人,沒想到他倆是家僕。
那個竹子中郎將又繼續道:“話再說回來,我又不是白要你的家奴。大好靈藥,可助你等解毒,除了我祝擺擺,天底下休想再尋得第二瓶!”
禍鬥一家取人間姓氏‘霍’,霍老大仍是搖頭:“我霍家與兩位山胎,名爲主僕、實卻親如一家,山胎待我以忠,我便待他以誠!你想要人萬萬不能。”
造化之事,看似無端,其實卻暗藏玄妙。禍鬥是天生的火行怪物,與狼、犬一脈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但他們偏偏卻生了個犬兒身形,看上去莫名其妙但實際裡,禍斗的性情也和犬兒一模一樣的,最最看重忠誠、也最最講究忠誠。即便那個祝擺擺開出大好條件,要他們放棄朋友也絕不可能。
“所以我就說,你這個人死腦筋!上次我提着禮物來和你談,失望而歸。”祝擺擺笑容不變:“這次我帶了兵來,你還不答應麼?你答應或者不答應要緊麼?”
霍老大目中熾焰暴漲,轟地一聲,周身綻起熊熊烈焰,兇威勃發!
他一動法,祝擺擺軍中的旌旗盡數升起火焰,幾十杆威風大旗頃刻被燒了個乾淨,只剩下光禿禿地長竿,顯得無比滑稽。
祝擺擺是草木精怪,他手下的小妖大都也是同屬,天生最最怕火,看似威武的軍容立時就亂了,嗚哩哇啦大呼小叫,一時間狼狽無比。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霍老大突然大咳起來,周身烈焰散去、面容抽搐四肢顫抖不停劇毒深入五內,貿然動法必會痛徹骨髓。
祝擺擺驚魂稍定,身邊的喊話小妖則放聲大笑:“姓霍的,你這副德行還想和我家將軍動手麼?還有,你的守山撰剛剛發動過,三十天內用不了了吧?識相的就快把山胎送上來,再好生認罪求饒,我家將軍有好生之德,說不定會饒了爾等狗命!”
霍老大目光沉沉,英雄遲暮,不外如是。
他如此,他身邊另外六頭大禍鬥那個不是如此!再如何不甘也沒有用,人、妖、鬼、怪,再如何好強終歸還是敵不過‘命’。
霍老大倔強,不做口舌之爭,只是搖頭:“焚窮大聖之後,不會捨得朋友。”
祝擺擺哪還有耐心廢話,尖尖地大笑一聲,開口傳令:“兒郎們,給我咦?”
正要攻山之際,祝擺擺對面空中,突然浮起了一片烏雲。
真正的烏雲烏鴉之雲!無數烏鴉匯聚成潮、寂靜無聲,向着祝擺擺地隊伍飛移而止,對峙之勢不言而喻。
另又一道火燙霞光懸於烏雲之上,而赤霞之上,則是一團滾滾黑風。
蘇景捏碎木鈴鐺,喊人了。
祝擺擺官拜四品中郎將,也當真有些修持的,何況他手下還有兩千小妖,一驚過後便回過神來,雙手一翻執起兩柄湛清碧綠的竹葉刀,刀鋒向着前方的烏雲一點:“呔,典軍中郎將祝擺擺在此,來者何人,速速報上名號!”
烏雲、赤霞、黑風全不理會,轉眼來到天斗山前,下一刻赤霞於黑風散去,內中妖精、修士盡數顯身,齊齊躬身對山巔躬身,振喝:“參見吾主、侍奉吾主!”
呱呱呱!
大羣劍鴉現在還不會說話,只有接連三聲烏啼震天。
祝擺擺麾下喊話小妖見對方不理會自家將軍,自然要提將軍發怒,開聲大罵:“大膽的妖、妖靈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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