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蘇景橫空出世,神光得知金烏陽火有了傳人,心中高興但不敢貿然相求:十七罪人非同小可,是添殺戮便添罪業添惡力的怪物,老和尚不知蘇景心性如何,萬一他是個根性惡劣之人,十七罪人與他,將來必定惹出大禍。
直到劍冢一役,神光大師始終從一旁看着,蘇景做事雖然跳脫輕浮,但他的心底絕不會錯,是以神光將‘十七罪人、黃花蝴蝶’贈與此子。
不過,莫說贈花時,就算現在,蘇景的陽火修持也煉化不了十七罪人。而佛家是最最講究機緣的修宗,相比之下,陸老祖簡直小巫見大巫,神光把花兒送給他,只說是感謝他劍冢出手,真正關乎己身的緣由卻沒說,後事有後事的機緣,緣分到了和尚自然能擺脫罪業;緣分不到,把事情說上三百年也無補益。
但神光在黃花蝴蝶上附魂一線,若真正事成,這道魂絲會顯形、向蘇景說明一切、並奉上謝意。
三五句話,神光把事情說完,蘇景沒能全部聽懂,但大概的意思是明白了,神情卻愈發迷惘:“十七罪人未死,反而實力暴漲...我都打不過!”
三尸打不過十七罪人,蘇景若赤手空拳,肯定也沒戲。
神光聞言皺眉,他死前明明白白感覺到,自己與十七罪人的聯繫被徹底斬斷了,話說回來,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死,當即皺起眉頭:“到底怎麼回事,請你仔細講與我知。”
蘇景伸手指向正急急追來的摩天古剎,還沒開口,神光就搖搖頭:“我只是專門爲你而留的一絲殘魂,眼中所見只能是你、耳中所聽也只有你的言語,其他皆不可知。”
名動人間千萬年的摩天古剎。
釋家弟子心中,地位只稍遜於西天靈山一線的摩天古剎。
是一座邪佛兇廟......蘇景大概幾句話把事情交代清楚,神光大師的面色又焉能不變。
有恐懼,有倉皇,有震驚。有意外,可奇怪的是老和尚的神情裡並沒有迷惑。
稍作沉吟,神光沉聲開口:“你們剛剛去過的地方,門匾是倒着寫的吧。”
蘇景‘咦’了一聲:“大師怎知道是‘剎天摩’?”
剛剛只是簡要交代,根本不曾提起古剎的匾牌寫反了。一句問完。蘇景又連串問題跟上:“難不成是兩座寺廟?一正一邪?那摩天剎又在......”
不等問完。神光便搖頭打斷:“摩天剎就是剎天摩,剎天摩即爲摩天剎,是一回事。”
蘇景聽得心頭煩悶,這種時候哪還有興致去跟老和尚打機鋒。
好在神僧也沒打算打機鋒。繼續講道:“龕中神佛金身燦爛、古剎大寺禪唱莊嚴,信徒雲集香火鼎盛......但萬萬香客祈願,真心向善無慾無求、只想向佛獻敬求真知開點之人又有幾個?萬中無一。”
“萬人之中,九九九個是向佛求福求壽求祿,求自己富貴滿門、求仇人家破人亡。”神光大師笑了。搖了搖頭:“佛求衆生戒貪戒癡戒嗔,衆生又來向佛祖求貪求癡求嗔,不可笑麼?”
“貪癡嗔是什麼?是苦也是魔,是障更是毒。每一道貪癡嗔之願,都藏了一絲魔,一縷毒。”
“香火越是旺盛,說明來拜佛的人越多;拜佛人越多的地方,貪癡嗔之願便越濃,魔更深、毒更甚。”
說到這裡。神光大師雙手合十,滿面虔誠:“我佛慈悲,普度衆生。他講法;他傳經;他還願顯力,不是爲了讓人敬他畏他或愛他奉他,他只是以此告訴世人:我是真正在。修我法度就能成我,人人可升佛!他說:請學我......佛早已做好了自己的那一份。可世人不去學、他們自己不度自己,還有誰能度他。”
“不過,無論如何。佛都不棄衆生。建寺興廟,人人可來佛前許願。每當‘貪、癡、嗔’成念成願,衆生身具之苦、之障便會消弱一絲。但是要知道,那些寺廟不是西天靈臺,龕上的泥胎不是真的神佛,日日夜夜受到那些念魔、願毒侵染,縱有僧侶虔誠誦經、潛心持法,也不一定就能盡數消除。唯一辦法,憑高僧的不動心境與靈臺明慧將之牢牢鎮壓。而這些被鎮壓的魔障,你可將它看做是寺廟的‘反面’或影子。”
這個時候蘇景有些明白了,回想古剎之行,當他們窺破真相後,那些淒厲如鬼哭狼嚎的‘我求富貴、我求長壽’的祈願聲,就是拜佛之人留下來的‘願毒念魔’、就是他們的‘貪癡嗔’。
而那闔寺邪佛、惡菩、詭羅漢,皆爲人心之魔,它們匯聚成勢、長成氣候,凝相結形了,化作不世兇物!
神光大師也真正說到了正題:“天下萬物,皆做正反兩面,寺廟也不例外。平時你只見它神聖莊嚴,卻不見它鎮壓於根底的念魔冤毒。但若有一天,鎮力消弱魔勢漲大,它顯現的就是另一面了。”
“那牌匾倒着寫,便是因爲它是‘反面’。這反面是因正面而來,所以剎天摩也是摩天剎,一而二、二爲一罷了。”
“但不管怎麼說,反爲正,都是亂、是扭曲,所以那邪廟中時間不對勁。”
若以佛法精持做一個排行,當今世上,神光大師穩穩能排入前五,於佛家事情的見識遠非蘇景、戚東來之流可比。之前如果他能在場,一看那牌匾就大概能曉得是怎麼回事了。
不過佛法的道理,實在有些深奧晦澀,神光修持強卻不善講法,他說的吃力無比,還常常跑題去誇讚佛祖,蘇景聽得抓肝撓肺,所幸蘇景的心思還算通透,勉強聽懂了他的意思。
蘇景苦笑了下:“若是普通的寺廟也就罷了,可摩天古剎,古往今來第一神廟,也能被‘反’過來麼?”
“就是因爲它太有名,才更有可能被‘反’過來。寶剎在時,天下人就算不能登廟,也會遙拜、向它祈願;寶剎不在了。仍還有無數信徒做內心觀想、再做祈願......”
蘇景點點頭,不用神僧再講了,大概意思領會就是了。其實懂或不懂,區別也不過是做個糊塗鬼還是個明白鬼......邪廟相距他們也不過十丈了。
老和尚依舊絮絮叨叨:“至於我那十七生罪孽,未能葬滅、反而更加強大。道理再簡單不過。他們本就是我前世惡業,本源兇力與‘剎天摩’中的魔、毒相合相附...乾脆就是一回事情罷了,你帶他們入寺,何異持油入火?它們立時便壯大起來。”
“不過。它們壯大同時,也成了邪佛的弟子,便是說它們被邪佛搶走了,和我再沒有丁點瓜葛......”這話正着說說不明白,神光大師混不嫌囉嗦。又反過來講:“邪佛多出了十七門徒,我卻少了十七世罪業。它們還在這世上,但於我來說,它們已經不在,所以今生我死了、死得乾乾淨淨,來生可做大好修行。”
戚東來正端坐於大蛇脊背,摒念調息、準備做同歸於盡地一擊。
蘇景沒耐心再聽神光囉嗦下去,對他道:“多謝大師指點,再祝大師來世得菩提......”話已說完。就請這絲魂魄離去吧。
不料神光搖頭:“我還沒指點。有正就有反,倒轉去看,有反便存正,你們逃不過‘剎天摩’的追殺,唯一求生之道僅在於:摩天剎!你再將古剎顯身、前後情形仔細說與我知。”
聽說有望逃躲蘇景精神一振。忙不迭把神光所問做仔細回答,說話時語速奇快。心中則免不了的苦笑......老和尚一輩子對佛枯坐,少與外人打交道,做事說話難免迂腐。如此一個惶急時候,居然還去先講‘正反成因’。最後再找逃命辦法。
聽過‘剎天摩’如何顯現後,神僧低頭沉吟,片刻之後......突兀消失了。
不是他去了哪裡,而是徹底泯滅。這不過是一絲遊魂罷了,在人間根本堅持不了太久,說了這會子話,所有精力耗盡、就此消失不見了。
只是魂如其人,想得入神、說得入神,全忘了自己待不了多長時候。
蘇景啊的一聲怪叫,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恨,心裡堵得恨不得自擂一拳。
可老和尚‘走了’,就算蘇景暴跳如雷又有什麼辦法,努力平靜心思、仔細回想剛剛交談時幾個關鍵之處......
又過不久,邪廟邊緣相距不過五丈了,戚東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對蘇景笑道:“我去了,萬一你要能活,幫我給師父帶個話,就說...算了,不用說啥...你看啥呢?”
不知何時蘇景改坐爲趴,雙目圓睜死死盯住相柳身後的海牀,也不知道再找些什麼。
忽然,蘇景眯了下眼睛,旋即翻身躍起,挺起胸膛深深一口氣——人在海中,但隨他長吸,肉眼可見大海開出一道小小裂隙,上面一道海風尋隙而入,被他飽吸入身。
蘇景開口:“先別拼,或許能逃。”
戚東來不問如何逃:“若逃不掉呢?”
“那你再拼唄,肯定得給你留出個撞頭的功夫。”蘇景笑答,而後笑容斂去,密語化作五道,如身邊所有同伴之耳:“隨我來...便是現在!”
話音落處,火翼再度開展,這段功夫裡回覆的力氣盡數投入這一次飛遁!
不逃、不躲,他竟一頭撞向了瘋狂追來的邪魔大廟!
其他五人均告大吃一驚!但之前蘇景說的堅決,此刻又哪有多想的功夫,三尸、魔徒、兇蛇,身形倒轉急追在後......撞向邪魔大寺,卻並非直撞山門、厚壁,蘇景扎向的是‘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