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大浪砸下,不曾傷人,只是把大湖鋪展得更加廣闊了。
蘇景沒有邁步上前,但是大湖前鋪十餘里,是以蘇景一行數千人,已經置身於湖面。
落足於湖面,便是進入了經堂,由此堂中一切都呈現於眼前:前方遠處,橫三世佛巍峨聳立,佛前一個消瘦老僧身披袈裟,懸湖三尺凌空而坐。
老僧兩側,四位弟子侍立,赤足站於水面,真實身份自不用說。
‘經堂’兩側,百多個和尚雙手合十,端坐於湖面,他們的衣着與蘇景前面打過的明非、蚌非相同,當年兇惡羅漢,今日修持僧衆!
惡羅漢身後,則是大羣中土修家、西海妖精,其中不乏漢家名宿、海中巨擎,能在此聽古剎方丈第一堂說法之人,比起山門處的修家和精怪,不知要高明瞭多少。
聽講衆人也坐於湖面,但古剎自有待客之道,無須客人施法,每人坐下皆有一片青青荷葉託浮。
邪廟經堂有詭怪法術加持,外來人在踏進大湖前看不到內中情形;早到經堂聽講的衆多修士,一樣對外面事情全無所查
兩天前‘夠資格’之衆踏上大湖,浮坐青荷,古剎方丈自稱‘寂界’,又爲衆賓客引薦了‘慈真’‘智真’‘行真’‘悲真’‘願真’五大院首座,之後也沒多做寒暄,直接開始講經。
寂界方丈以梵語說法,聽講人中除了一些中土來的高僧,倒有九成聽不懂。
不過聽不懂無妨,他說什麼話都不要緊。方丈的聲音入耳,聽講衆人自然就能明白他的話中之意:傳神奇術,聲入耳、意歸心!
寂界老僧不僅見解精妙、講說引人入勝,聲內還暗含妙法,聽講衆人只覺神清氣爽,越聽心境就越開明,難言之妙縈繞於身,精神也就越發集中。
坐湖聽講、泱泱三千衆,個個目光昂然神采飛揚,專注於高僧言說,一行離山弟子也不例外。唯獨一人,星眸半閉面目倦怠,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本是明媚少女,一貫機靈鬼兒似的,卻在犯困時丟了明少了媚,但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點憨態,人世間最後一個莫耶女子。
小妖女不聽不愛聽老和尚說法,要不是劍穗兒幾次悄悄伸手去捅她腰眼,她怕是真要睡着了
忽然間,高僧收聲、大湖延展,又有一大羣人顯身經堂。正聽講的修家、妖精們都轉回頭向來人望去。
來人中三個和尚站在最前,分外醒目。
劍尖兒目光中掩飾不住的驚訝,密語低聲:“那個是‘願真’?他何時離開方丈身旁的?”
劍穗茫然搖頭,雙姝望向同伴。身邊離山弟子、附近中土同道,甚至包括不遠處彌天臺諦光神僧在內,衆人全都面色驚詫:
自講經開始,古剎五大院首座一直侍立於方丈身邊。衆人聽講入神,但全都清醒得很,卻又誰都不曾察覺那個‘願真’早已離開了經堂。
這事未免匪夷所思,衆人詫異同時,免不了對古剎神僧的修持再添敬佩。
不聽的眼光不迷茫,反而更加明亮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妖僧蘇景,笑了,對身邊的劍穗兒低聲道:“那個和尚好看!”
劍穗不明白:“哪個?”
“好看的那個。”不聽歡喜,比歡喜羅漢還歡喜
蘇景被帶入經堂,目光稍作尋梭就找到了離山同門,見大家無恙,始終懸着的一顆心立刻放了下來,由此,他臉上的笑容愈發歡喜了。
只一掃而過,不露痕跡,再不多望一眼。
忽然,湖面起微瀾,一朵朵荷葉浮現,不見誰動法主持,荷葉便輕輕移轉,一片一片來到剛入經堂者身旁。
一個人,一片荷。唯獨蘇景與小相柳沒有荷葉。
“諸位請坐,聽敝寺方丈講法。”願真和尚轉回身,對身後衆多修家合十躬身。
衆人趕忙還禮、紛紛落座,願真又對兩個來搗亂的小妖僧說道:“兩位法師不是要和敝寺方丈商量,將摩天剎重新沉入大海麼?這便隨小僧去見方丈吧。”
這事對後來的數千人早都不新鮮了,可先入經堂的三千衆尚是初聞,馬上就明白這兩個小妖僧是來搗亂的,當即有十餘人呵斥出聲。
蘇景纔不當回事,還對小相柳笑道:“這裡的人都不太好拍了。”
相柳不密語,渾不怕別人聽到:“一共十四人,我都記下了,等辦好正事我一個一個拍給你看。”
大湖上人人耳聰目明,都聽得到相柳的狂言,叱喝聲猛然響亮。
兩個小妖僧都是狂狷東西,一個哈哈一笑,另個面色不屑,邁開腳步踏水凌波,跟在願真和尚身旁,向着前方走去。
中土的修家還好些,懂得禮數、曉得在這經堂中不該造次,萬事自有寺中高僧主持;可那些西海的大妖都兇野慣了,見兩個小妖僧全不把旁人放在眼中的模樣,忍不住就要發作。其中甚至有幾個都站起身來,躍躍欲試、打算撲上來對蘇景、相柳動手的樣子。
正吵鬧中,不知是誰,最先‘咦’了一聲,跟着越來越多的低低驚呼響起,很快連成一片!
一陣驚呼落後,湖面迅速安靜,沒人在叱喝,修持淺薄的瞪大眼睛、心基深厚的神情沒那麼誇張但也人人矚目近萬雙目光,都盯向一處:願真和尚身後。
願真正走在湖面上。
平地而行或縱雲馭風時,這和尚全看不出什麼異常。但他踏足平湖開始,於他身後三丈處就掀起了幾道漣漪。
兩前、兩後,前後相距七丈、左右間隔九尺的四道漣漪。
願真前行腳步不停,四道漣漪也開始‘移動’,左前、右後齊動、繼而右前、左後跟上,如此往復,追隨於願真。
每一道漣漪散開剎那,清晰可見那一方湖面微沉,水波盪得快,但修家留意之後眼光更快,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一枚巨大爪印哪還能不明白,一頭看不到的兇獸,正跟在願真和尚身後!
四道漣漪,因兇獸落足而起,又隨兇獸前行而散。
明湖聖水,自有鑑真妙用,開始還只是漣漪、爪印,走過一段‘路’之後,水中開始呈映出兇獸倒影,漸漸清晰、漸漸分明:
碧睛、白額、通體烏黑的矯健巨豹,雙耳尖尖、頭頂着長長獨角,四條腿與長尾裹挾鱗甲無人不識,釋家聖獸、大願地藏菩薩坐騎:諦聽!
水中有倒影、湖面生漣漪,但願真和尚身後始終空空如也,那諦聽有形有影卻不可見。
願真不語,繼續前行,排坐大湖兩側的百多名‘兇惡羅漢’語氣輕柔,轉回頭向衆多修家解釋道:“願真師叔得諦聽天靈,平時都養在體內,只有遇到邪魔時它纔會顯出形跡,諸位放心,聖獸慈悲,絕不會胡亂傷人。”
見邪魔纔會顯形的諦聽大獸誰是邪魔,不言而喻了。
衆人得了僧侶的解釋,非但沒有釋然,反而愈發驚詫了,‘真靈’不是法相、不是神通,它是遊散於世間、真真正正的聖獸魂魄氣息。
聖獸神奇,魂魄氣息得天地造化,會化作靈魅,但絕非隨便什麼修家都能豢養,要它認主除非你身具真正的神佛修持。歸結眼前,諦聽真靈追隨願真,便說明願真已經修得大願地藏菩薩真法精義。
不妨換個說法:這願真和尚是摩天剎的門徒,同時他也是大願地藏菩薩於此間、此世的衣鉢傳人!
他之所在,便是地藏顯聖;他之所望,便是菩薩心願!
一頭大獸追隨一位菩薩,一重法度修成一個身份。
願真,他是人間地藏,他正在湖面上行走。
彌天臺諦光大師整肅面容,雙手合十,輕唱開口。他身後果先等一衆弟子也隨聲輕頌。彌天臺高僧動唱,此間四百餘名來自中土各宗的釋家弟子同聲開口:
“願我臨終無障礙,彌陀聖衆遠相迎;迅離五濁生淨土,回入娑婆度有情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摩訶薩。”
輕唱不止,一遍遍往復輪迴,入境平湖陡添神聖。
願真和尚不停步,但把雙手合十於面前,口中也做喃喃唸誦當他持咒,腳下邁步似是沉重了些,也在這湖面上踏出漣漪。
第一步,右腳,漣漪播散,等他拔足而去,那方圓丈於湖水陡變漆黑,做辨塵入微,無數小小魔鬼,正大呼小叫、飲血嚼肉歡笑作樂;第二步,左腳,依舊漣漪盪漾,仍是丈許湖水漆黑,內中大羣怪物,正彼此殘殺,廝打起勁,鮮血四濺碎骨橫飛;第三步,第三潭黑水現,男男女女濫交苟合,時時刻刻都在輪換着淫樂對象,內中人樂此不疲;第四步,小小人兒歇斯底里的尖叫着,把‘地上’一塊塊黃金裝進口袋、抱進懷裡,實在拿不下了他們竟把金子含入口中吞下肚裡,下場不言而喻,片刻就死掉了。隨即又有新人涌出,搶那死人的金子,甚至不惜給他開膛破肚;第五步第六步願真一步一步,踩出的皆爲地獄景色!
待他八步過後,身後留下來八潭黑水、八座瘋狂地獄。
突然之間,八座‘地獄’中烈焰升騰,內中怪物掙扎、慘叫,可又哪裡逃得掉,盡數被烈焰焚化青煙!頃刻間,地獄乾淨、黑水復原,大湖重歸平靜。但之前八座‘地獄’位置,顯出了八枚金色大字: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亦幻亦爲真,願真心咒化影,正是大願地藏菩薩的宏志大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