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事情明白:一大羣觀禮‘取經’的修家,特地早到兩個時辰、故意不等彌天臺的依仗隊伍,提前進入離山,就是爲了來湊白羽成與卿秀連理喜事的熱鬧。
連交杯酒都沒有的喜典有什麼可看?大家趕來觀禮,只爲送禮吧。
賀餘含笑,側頭看了蘇景一眼。
瀋河也對蘇景傳來一句密語,同樣,聲音帶笑:“都是些好東西,託小師叔的福。”
白羽成何德何能?能讓這麼多修家甚至正道天宗巔頂人物託送大禮東西是交到了白羽成手上,但這些禮物不是給他的,不過是借了他的手、他的喜事,贈與離山的。
爲何要贈禮離山,根底緣由不外兩字:人情。
離山弟子解西海邪廟之危、還蘇景不惜重傷拼死出手擊殺邪魔相救同道的天大人情!
扶蘇細看這羣提前來到離山的修家,不乏熟悉面孔,其中半數當時都在邪廟,另一些本人未至也都有同門來到。三座天宗也不例外,他們的門生弟子爲離山所救,掌門又豈能裝聾作啞假裝無事發生?
但如直接贄見離山,專爲離山救了自己人來送禮,未免顯得輕視這正道第一天宗了。
倒是今日的連理喜事正好,有一個由頭、添一份喜氣,這禮物送得心照不宣又理直氣壯
再如何不凡的寶物也不如性命珍貴。衆多門宗今日奉上禮物,也不是要真的抵過離山的相救之德。送禮,真正的意思是要告訴離山:我們領到離山的人情了。
以沈真人的心機,早把內中意思看得清清透透,故意做出些驚訝樣子,之後再推卻幾句,蒹葭、紫遊牽等人自不容他拒絕,瀋河便順勢退讓,皆大歡喜熱熱鬧鬧。
數千修士分自大小千餘門宗,如此多的禮物白羽成修成三頭六臂也接不過來,還是司客長老率同弟子出面,立薄做錄,什麼禮物來自什麼門宗一樣一樣記載清楚,離山弟子歡歡喜喜地收寶貝。
一對新人輕鬆下來,先謝過其他天宗的長輩賓客,又轉回本宗,逐一見過本門長輩。就算以前都認識,白羽成也還是早再爲道侶引薦一邊,儀程便是如此。
卿秀拜見離山掌門時,沈真人送了新人一對玉璧;拜見賀餘師叔祖時,得了一面吉祥銅鏡。
今日場合,同門之間、尤其是門中長輩還是會爲新人備上一份禮物,不過只講一份祝福意思、求一個吉祥徵兆,不會賜下貴重寶物。瀋河、賀餘的禮物皆如此,精巧、吉祥,放在凡間價值不菲,可對修士來說並不如何珍貴。
或者說珍貴的並非禮物本身,而是前輩的心意。
眼看着一對新人向着蘇景走來,也跟在蘇景身邊觀禮的小相柳微皺眉:“我用給禮物麼?”
“東土漢家,禮儀之邦!你一介妖怪,大可假裝沒事人。”赤目斜忒了他一眼:“反正丟你自己的人,和咱們沒有半個大錢的關係。”
自從發現小相柳私藏金玉菩提,赤目就和他過不去了,說話不好聽,不過相柳沒當回事,反問:“你們也備了禮物了?”
赤目大點起頭:“你道都像你那麼不懂禮儀麼?我們兄弟的禮物,心意十足、吉祥無邊!”得意之際說話的聲音變得響亮,到引來不少人注意,想看看‘吉祥無邊’的禮物到底是什麼。
他們說話功夫,一對新人已經拜過了小師叔祖,另外白羽成也把蘇景身邊的小相柳、三尸引薦給卿秀,說是蘇師叔祖的好兄弟,雖不是離山傳承但也都是長輩。
卿秀施禮,不提師門只以輩分而論,口稱‘爺叔’。
蘇景這次準備的禮物規矩得很,是一顆嬰兒拳頭大的夜明珠,伸手入囊正待取出;三尸滿面得意,笑嘻嘻的縮手入袖、去拿‘吉祥無邊’之禮;小相柳面無表情,但也揚手入懷、不知臨時想到了什麼禮物
就在衆人矚目他們這一刻,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以真元灌注,頗爲響亮全場可聞:“一別三個甲子,修爲又精進不少,好,很好!”
這句話蘇景不久之前聽到過:大漠紅黑崗中,疤面青衣之言。一個字都不差。
此刻說話的聲音不對,語氣卻一模一樣。蘇景循聲望去,說話之人是個老者,白髮白鬚。幾乎同個時候,司客長老的密語也送入蘇景耳中:“此人來時未報門宗,只說南方一散修。”
不是離山司客弟子失職,放了莫名其妙的人進來,而是今日典儀盛大,這修行道上隨便什麼人,只要來離山便歡迎,哪怕他是邪魔,只要不惹是生非,離山便保他今日平安。往日恩怨、來日打殺,均與今日無涉三千年來,每逢山門大開時皆如此。這何嘗不是離山的氣派。
倒是司客長老,能在此人開口時立刻傳音過來,足見長老的記性了得且時時刻刻都在關注着那些‘沒有來歷’之人。
司客長老不識得無妨,蘇景已經認出此人了,紅黑崗時,疤面青衣的手下邪徒之一,最後八盞明月的法術就是此人放出的。
白鬚老者學着疤面青衣口吻說過一句話後,又把語氣一變:“蘇景,你當記得我家主上之言吧。我家主上從來賞罰分明,你修持精進,他老人家便有重賞,特命我來離山賜你此物。”
人羣譁然。賞賜離山小師叔?因爲蘇景修爲精進?這等舉動未免太狂妄了些。莫說離山的地位、蘇景的身份,就算是普通修宗的低輩弟子也輪不到別人來賞。
不少離山弟子望向掌門,只要他一聲令下,衆弟子便會拿下這狂徒。不過瀋河真人沒什麼反應,對方是衝着蘇景來的,若蘇景應付不來,纔是掌門出面的時候。
沈真人在看蘇景。
白鬚老者一番話說話,翻卷大袖取出一卷畫軸,隨即手上稍稍用力、微一抖,嘩啦啦地鼓風聲中,薄絹展開畫卷十三丈,畫上三百劍!
下一刻,賓客羣中突然劍鳴連串,異光迭起
畫中劍寒意迸射,幾乎分不清它們究竟是墨還是刃,似乎馬上就要飛出薄絹,衝入人羣大開殺戒!
只因畫勢瀰漫,修爲淺薄些的修家便覺大難臨頭,護身寶物和飛劍都被激起。
白鬚老者朗朗而言:“昔年天魔宗護教劍魔,臨終前做此畫卷,此人畢生所修盡錄於三百劍畫之內,破畫之人變可得劍魔衣鉢,傳承他的巔妙劍法。”
又何須他再贅言介紹,昔年天魔宗中風頭最勁的人物便是這個劍魔,獨來獨往問劍稱尊,劍下數不清多少大修授首,他的本領後世早有公論。只是後來天魔宗覆滅,他的傳承‘三百劍畫’隨之失蹤。
如今天魔宗重開法壇,但劍魔的傳承始終未能尋回,想不到落入了疤面青衣手中。
“這幅畫便是尊主賞賜了,尊主有言,蘇景你聽好,”白鬚老者咳嗽了一聲,眼中狂妄退散,換爲恭敬,認真重複主人之言:“蘇景,劍魔傳承算不得什麼,但離山之劍更是不堪,有空還是好好看看這幅畫。學的好了,下次見我,或能逃得性命。”
或密語傳音,或低聲相談,衆多賓客彼此議論蒹葭與紫遊牽也對望了一眼,天宗巔頂人物的眼光自是了得,早已看得明白,畫真、劍魔傳承真。
不客氣說,即便是天宗,若能參破這副‘三百劍畫’,也會立刻多出一道正法傳承,白鬚老者主人的手筆,大得驚人了這麼大的出手,只爲羞辱。
白鬚老者話說完,又把手腕一抖,長卷歸軸,邁步上前:“蘇景,接畫吧。”
所有人都望向蘇景,任誰都以爲,他絕不會接這幅畫。
出乎意料的,蘇景接了畫軸,語氣平靜、實話實說:“天魔宗裡有我一位朋友,他門宗流出的傳承,我既然看到便不能不追。你回去之後替我轉告你家主上,因這副畫,蘇景欠他一個人情,有朝一日必定奉還。至於下次見面,他殺不殺得我扯得遠了。”說到這裡他笑着搖搖頭,望向本門弟子,本他的目光已落在了洪澤峰樊長老身上,可稍作猶豫後,他又轉回頭、望向了天元道掌劍真人沖虛:“在下想向道長請求一事。”
沖虛立刻就知道蘇景想請自己做什麼,但還是微笑道:“蘇先生請講,力所能及、必不誤所託。”
“今日事了、道長歸宗時,應會路過空來山附近,在下想請道長順路去一趟空來山天魔宗總壇,找一位名叫戚東來騷、戚東來的天魔弟子,將此畫給他。若他不在給蚩秀也行。”
沖虛毫不猶豫,直接點頭:“蘇先生放心,戚東來、蚩秀兩人,此畫必落其中一人手中。”道長接過畫卷同時,心中暗暗讚了一句:離山小師叔的心思、應變都還不錯,又難怪這些年他出盡風頭。
賀餘、瀋河神色不變,不過目光裡也多出了一份讚許之意
對方語氣尖酸說話狂妄,蘇景也的確是收了‘三百劍畫’,只看這一重,他似是示弱了。
不過蘇景自己不貪圖這幅畫,他收下卷軸是爲了還給天魔宗的朋友。
只憑老者今日出手,足見那位‘主上’是勢力龐大、兇猛可怕的敵人,甚至他已經明言下次見面會做生死搏殺。但蘇景爲了朋友,不惜去欠這等強敵一個人情,這又是怎樣一份氣度。
蘊藏了大修持的寶物,自白鬚老者手中落入蘇景手中,再從蘇景手中交入沖虛道長手中。一副畫軸,這三手、兩轉,轉出的又何嘗不是一份離山氣魄。
若再退一步去想呢天魔宗曾經還上離山來找過麻煩,如今蘇景又和天魔宗弟子結爲好友?連那羣心高氣傲的魔崽子都能折服,離山小師叔的胸懷,就是離山的胸懷吧——
對不住,讓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