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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景的心緒頗有些混亂,以至沒分清是說話的是牛頭還是馬面誰說的不重要,要緊的是這一句話:皆爲人形不分彼此。
皆爲人形,也就等若皆非人形。幽冥下游魂以人形顯現,就是個‘符號’罷了。若古時閻羅喜歡,大可讓遊魂統一做蟲、做鼠、做公鴨母雞小草大樹,不過人有口能言、有腿能走、有手能比劃,更‘方便’些吧。
剛剛妖霧審案中規中矩,哪有什麼精彩可言,但其中有個關鍵地方,蘇景聽得清清楚楚:蝗蟲被人殺了,不追究人;蝗蟲吃光了田餓死了人,不追究蝗蟲。
自然一切,都是天經地義,誰死誰活,都是應則當分。歸根結底那四個大字:不予追究。
陽世中,人爲萬物靈長,自古便有‘人命關天’之說;可幽冥內、判官眼中、甚至輪迴看來,人和草、木、螞蟻、蒼蠅沒有丁點區別。
天道不仁萬物芻狗。陰陽司、判官殿,與世人臆想決然不同,此間萬物平等判官手中的道,是高高在上的天道。
在這裡,人命不比蝗蟲性命貴重半分。
蘇判官幽冥第一案,案情不值一提,甚至有些可笑,但這背後透出的幽冥鬼道的玄虛深奧,如重錘直撼本心!
判官大人愣愣出神,三尸可沒蘇景那麼深重的心思,拈花問馬喜:“你們早都看出黃家人是蝗蟲了?”
馬喜點點頭,赤目又問:“怎麼看出來的?都是人形、哪有區別?”
雷動也在納悶此事:“以你們的修爲,不會比蘇鏘鏘看得更清楚吧?”
拈花又急忙補充:“蘇鏘鏘就是蘇景蘇大人,也叫東鏘鏘、東蘇景,還是天真大聖無鞋傳人他名號多,回頭再一一講與你知。”
名頭再多鬼差也不敢亂叫,至多‘大人’‘老爺’兩個稱呼,馬喜不敢接拈花的話,直接去回答三尸疑問,笑道:“這是一份眼力,不過和修爲沒什麼關係。所有遊魂皆爲人形沒錯,但服色、神態、舉止上,多少都會存一些它們在陽世時的痕跡,小人千年辦差,時時刻刻都和這些遊魂打交道,見得多了、自然也就能分清楚了。說到底熟練功夫罷了,不值一提。”
妖霧如願以償,運足力氣打出了自己的三板子,然後挺胸昂頭站在殿上,直勾勾瞪着蘇景:小鬼不信蘇景是真心讓別人審案,這是判官專權,怎麼可能隨意交與別人,其中定有陰謀詭計現在審完了案子,判官小子多半會發難害人了。
妖霧不怕,他等着。
等了半天,蘇景不理他,只顧低頭沉思。
妖霧繼續瞪,心裡琢磨‘你總有擡頭的時候’。
終於,蘇景徐徐呼出一口長氣,擡起頭來,但根本沒去看妖霧,直接問案前兩大差官:“還有什麼公事?”
“回稟大人,”牛吉應道:“劉大人出事、您還未到的這幾天,不少遊魂下來,都押在司下,您看是不是要處置了此事?”
蘇景點點頭:“公事不可耽擱,辦差吧。”要學的東西還多得很,蘇景不敢稍有怠慢。
牛吉答應一聲,轉回頭又復拉長聲音:“判官升殿”
馬喜鏗鏘吼吼:“生!殺!予!奪!”
舊案審辦,再辦新差,即便大人沒有絲毫挪動也是一次退、升,需得重新喊號子,這仍是陰陽司的規矩。
牛頭馬面喊完,侍立於大殿門口的一位鬼差接口,喊喝:“帶上游魂,參拜本殿判官大人!”
喊聲落,門口處另兩位赤膊、魁偉的鬼差掄起赤色巨槌,對着身前一面巨鼓用力狠砸。
鼓縱架、分陰陽,一面至黑一面純白,隆隆作響同時,似還有什麼古怪聲響自鼓面中透出,隨二鬼敲擊越來越急促,那怪響也越來越清晰。
白麪鼓皮中,雄雞報鳴、新嬰啼哭、鳥雀初醒甚至枝葉舒張等等聲音,只屬於‘破曉’的動靜,亂糟糟的卻飽蘊生機;
黑麪鼓皮中透出的怪聲卻截然相反,哀哀啼哭、野狼悲嗥、棺木沉入墓穴時與土地的摩擦、屍骨於土中腐爛的怪響所有聲音皆與‘死’有關,同樣亂但死氣沉沉。
諸般碎響裹在一起,其中更有些聲音‘模棱兩可’,讓人分辨不出這動靜到底是什麼,可它們從鼓內透出時,沒道理講的,蘇景就是能分清它們是什麼,它們代表着什麼。
鼓轟動、生死之聲。
而鼓聲另藏玄法,隨大響貫徹冥宮,殿外巨大廣場上慘慘幽綠光芒氤氳瀰漫,大羣遊魂緩緩顯身,不一會功夫就把填滿空曠廣場、更填滿了蘇景等人視線!
可遊魂還是一羣一羣的冒出來,照着樣子下去,冥宮根本容納不來。
馬喜眼光活絡,看得出大人啥也不懂,小聲提醒:“不都是人人連半成都佔不到,飛禽走獸草木蟲豸都有。”所有遊魂皆爲人形。但真正亡人之魂莫說半成,怕是百中、千中也無一!
說完稍頓,馬喜又補充道:“其實平時也沒有這麼多,不過劉大人前幾天被屍煞爺爺抓了,公事積壓,所以今天的遊魂特別多些。不過您放心,陰陽司有法術行轉,再多遊魂也不怕裝不下。”
盞茶功夫過去,鼓聲停歇、殿外廣場幽光散去,外面密密麻麻擠滿了遊魂,恭恭敬敬下跪,向着殿內叩拜、齊聲喊道:“叩見判官大人。”
從外面望冥殿,只是一片光怪陸離的顏色、也聽不到絲毫聲音;自內向外看,卻是明明白白,一切清晰。
馬喜從耳朵裡掏出了一個小本子,翻開看了看:“妖霧,今兒輪班到你,去給遊魂講講規矩。”
牛吉生怕妖霧還會借題發揮,說出什麼頂撞判官的話,又喝了一句:“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公事公辦,少夾雜那些亂七八糟的言說!”
妖霧撒腿疾奔,趕赴殿外對遊魂訓話,莫看他腿短,跑得卻極快,兩條腿幾乎舞成了一團風,眨眨眼就跑出大門,立住身形吐氣開聲,直入主題:“我讓你等開口時,你才能開口,貿然出聲者拔舌碳吼,從今以後、千生百世,就再不用說話了!”
說完,妖霧環目四顧,見無一人敢說話,神情滿意,點了點頭繼續道:“哪個覺得自己死得冤枉,大可喊冤告狀,若真有冤情,你放心,自有判官大人爲你做主!”
“不過,本官得先教你們一個道理:天經地義。天經地義是什麼?就是造化使然、就是自然使之、就是理所當然、就是‘本就該是那麼回事’!”
“蟲子被鳥吃了,天經地義;耗子被狗咬了,天經地義;草被羊啃了根,天經地義;樹被人砍了,仍是天經地義!你們這些陽間活物,初下來時十個裡倒有九個半覺得自己死得冤,殊不知,你們死得天、經、地、義!”
“本官生就一副柔善心腸,所以要勸你們一句:喊冤之前,先想想自己是真個冤枉還是天經地義。除了太個別的幾個例外”妖霧忽然沉沉嘆了口氣:“陽間生死不過兩個字:本份。你活着是本份,死了也一樣是本份。”
嘆氣後,妖霧猛又瞪起雙眼,恢復了虎狼差的模樣:“若真覺冤枉、喊了冤枉,判官大人會爲你升殿問案,但問案前管你在陽間是什麼身份,先得捱上三板子再說,否則你當咱家白使喚、好使喚!”
本來在這裡還有狠狠的一場恫嚇,如莫看只三板,闆闆如雷十者九斃等等,不過妖霧一想蘇小子剛剛把這規矩廢掉了,心裡就泄了氣,直接略過此節:“最後再說審案,如果審斷後,發覺是我剛說的‘鳥吃蟲’那些狗屁倒竈的事情,無疑輕蔑公堂、消遣大人,罰落油鍋百年。炸足九十九年三百五十九天另十一個時辰再三刻,最後一刻撈出來敲碎魂魄,灰飛煙滅,陰陽兩界、人間幽冥都再沒了你這號東西!”
“本官言盡於此,你等都低下頭給本官好好想一想,待會到底要不要喊冤。”
妖霧小鬼說完,從袖中摸出一炷香點燃,隨後跳過高高門檻返回冥殿,昂着下頜看蘇景,挑釁似的。不料蘇景對他微笑點點頭:“辛苦了。”
牛吉馬喜悄悄鬆了口氣,妖霧這次總算是守規矩,未曾胡言亂語。
不久,清香燃盡,妖霧又回到殿外:“有冤之鬼,擡頭喊冤;無冤之魂,靜坐原地。”
前面的恫嚇不輕,而‘天經地義’之說,遊魂也不是今日才聽到,它們一到幽冥,接引鬼差會講第一遍;聚集陰陽司下等待判官升堂時,看守鬼差會講第二遍;到了堂前,刑訊鬼差講的已經是第三遍了。
是以絕大部分都能想通其中道理,不喊冤、垂首靜坐於原地,耐心等候判官發落,偌大地方、千萬遊魂,喊冤的只有寥寥十餘個。
牛吉聲音低低,對蘇景道:“大人,喊冤的有‘人’。”
喊冤遊魂被帶上堂來,要請判官大人一一審斷,不過蘇景搖了搖頭,望向妖霧:“還是你來審,我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