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環巨大,節節粗壯,侵於鏈身的黑色法力早都進了蘇景體內衝殺,掉落下來的七十三鏈上再不見一絲墨色。
不過沒了墨色,它們也不‘漂亮’:光澤黯淡,周身斑駁,橫七豎八的暗綠銅鏽遍佈,看上去哪有丁點神器威風,比着被鏽蝕百年的凡俗銅鏈還要更不堪。
現在主持雲駕的戚東來反應奇快,見鏈子跌落急忙把心念一轉,雲駕暴漲,在它們墜海前盡數接住。
鏈子落在雲駕上暫時不動。
這變化太突兀,三尸的注意力暫時被吸引,雷動皺着眉頭:“死了?”
拈花點頭同意:“死了就沒用了,所以蘇鏘鏘把它們扔了。”
話音剛落那些巨大鏽環就開始微微顫抖,一點一點的變化,足足一盞茶的光景才勉強從寶身化作人形,腳步虛浮費力站着,七十三個皮膚光澤黯啞、面色蒼白憔悴的中年漢子。
曾經銅澆鐵鑄、閃目一撇都覺得他們硬得扎眼的消瘦漢子,如今沒了‘硬’,就剩下一羣癆病鬼似的瘦子,比着雷動天尊腦袋小些、個子高些罷了。赤目伸手捅了捅拈花:“還記得不?百年前咱們在西湘,適逢大災,那些災民......”
拈花記得,應道:“災民比鏈子壯實多了。”
三尸‘自得其樂’的時候居多,一般不會有人理會,這次也不例外,不過三尸不當回事,沒人理他們互相理,說過鏈子之後三人又開始討論‘賭局’,從蘇景反擊開始,六個多時辰有了,羽花纔開一瓣,三尸交頭接耳後,雷動把饅頭拿回手中,赤目將銀子存入棺材,拈花重新穿好衣服......
另一邊,七十三鏈子一起對尤大人施禮:“見過大判官。”
旁人不曉得,但尤朗崢、妖霧、顧小君都知道,七三鏈子可分可合,平日相見他們都會合身於一人,從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七十三人齊聲開口。未合一,只因太疲勞太虛弱,無力並法同身了。
“辛苦諸位大人了,快請坐。”鏈子輩分太高,尤朗崢在他們面前謹守禮儀。
妖霧和顧小君快步上前,去攙扶那些鏈子坐下,三尸都是熱心腸,也上前幫忙扶人,口中還寒暄着、安慰着:“諸位快快歇息,一時脫力無礙的,待蘇景得勝歸來,再以陽火結爐爲諸位祭煉一番,很快就能洗掉鏽蝕、更焠銳金本色。”
“不用了,”鏈子臉上沒表情、說話沒語氣,感覺不到他們的喜怒哀樂:“我的力氣就是被他奪去了。”
鏈子心意相通,開口時七十三個人一起開口,聲音絲毫不亂。
撲哧一聲,赤目樂出了聲音:“蘇景不像話啊!”
攥拳瞪眼,拈花滿臉興奮:“太不像話,決不能算完,完事之後非要訓斥他一頓不可!”
雷動天尊則老成持重,他得覈實:“真的?!”兩字之間,歡喜千斤!
蘇景把鏈子的力量都奪去了?這可是天大喜事,三位矮神君心花怒放,本還在奇怪,爲何覺得自己最近力量瘋漲呢。
焠真煉世,塑脈煉器,蘇景以前多次施展,從未有過‘奪力’的情形,甚至這一次,在真正開始清剿體內墨色前,都沒發現絲毫異常。
不過這一次煉化,也和以往有一處絕大區別:煉的不是人、不是器。
是力。
於體內,於戰中、於破境修行之下,蘇景行法不停煉化的銳金並非真正的七三鏈子,而是鏈子們送於他體內的上乘銳金之力。而陽火將鏈子的力量層層洗煉越來越鋒利的時候,銳金之力又何嘗不是‘柴’、讓陽火燒得旺盛沖天!
越煉,金更銳火愈旺;越煉,兩股彼此相剋但又因入極而反的力量越相融相依,最終兩股力量神髓歸一。淬鍊從開始到現在,誰是此事主導?蘇景、陽火、金烏正法,當兩股力量合而爲一後歸誰?自然歸於‘主導’。
雖然發現真相後蘇景很高興,但此事還真不是他事先能想到的。‘偷東西’的人都沒覺得自己在偷,被偷的失主就更無存察覺了......
如此,鏈子沒用了。
更要緊的,蘇景知道此戰中最最兇險一刻將至,就算待會真的會死也無需鏈子陪葬,當即心神一轉將廿一鏈送出體外。
七十三環鏈子早因這場體內惡戰彼此相連,不過是連於冥冥罷了,蘇景洞天內那一環垂落,餘者也就穿空顯現,一起掉落。
這其中的道理頗多玄奧,以三個不懂修行的矮子的見識,沒有幾個時辰的仔細講解,他們是休想弄明白的,偏偏得了便宜狂喜之下,他們又特別想弄清楚前因後果,心裡鑽進了一萬隻烏鴉在用爪子撓,癢得恨不得滿地打滾,拉住鏈子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問個不休。
一是沒有長篇大論的力氣;二是就算明知此事怪不得蘇景、非但不能怪相反還得謝,可心裡就覺得不是個滋味;三是真心覺得三尸就快笑出花來的醜臉實在憎惡,七十三鏈子全不開口。
戚東來抱着膀子在一旁咯咯嬌笑:“三位神君,我曉得緣由。簡而言之......”
憎厭魔惹人憎,說話賣關子,就此收聲不肯明言。
三尸立刻棄了七十三鏈子圍攏戚東來:“究竟怎麼回事?”
“一句話,”戚東來笑道:“七十三鏈子流年不利,倒了大黴!”
憎厭魔遭人厭,同樣一個意思,若說成‘蘇景機緣使然,得了福氣’,聽在陰陽司衆差官耳中就中聽得多,偏偏他不說蘇景運氣好非說鏈子倒大黴。
“是是,我們知道他們倒黴了,主要是想問清楚他們怎麼倒的黴。”拈花想都不想,順着戚東來的話就往下說。
就是這個時候,蘇景口中突然振起一聲長長吼喝!聲音嘶啞、沉悶,氣意卻嘹亮高亢,吼如沉沉天雷轟蕩四方。
三尸驚詫轉頭,再看蘇景......薄薄一塊脂玉下熊熊烈焰燃燒是什麼樣子?
蘇景便是什麼樣子!
血肉身骨、五臟六腑彷彿皆做熊熊燃燒,只是他身上分毫火焰,因他皮膚如玉,裹焰藏火,能見燃燒卻不顯烈焰。
蘇景面容抽搐神情痛苦,可他的雙眸明亮、遠勝往昔!嘶啞吼喝長長不絕,崩於雲海撞入山巒,呼吸功夫過後雲天峰嶺回聲激盪,但那回聲...不是他的吼喝,而是四面八方、慷慨激昂的劍鳴滔滔!蘇景吼喝,雲氣化劍相應、崇山化劍相應。
因爲蘇景是劍。
他在身內養劍氣,他在心中養劍意,他還曾真的把自己當做劍發動過一劍崩。他吼便是劍吼,旁人聽不出其中區別但天知地知,所以天地劍唱!
盞茶功夫過去,吼聲不絕、吼聲未變,可四處傳起的回聲變了,從清朗激越的劍鳴變成至性狂狷、睥睨萬靈的長長狐嘯,聽着這回聲,三尸不由自主想起了一雙眼睛:青燈境少女刻刀下,天真大聖那雙看穿天地、無視天地的眸子。
因爲蘇景是天真傳人。
劍之眷顧自屠晚來,性中狂妄則因大聖玦而起,天真大聖血骨鑄就的寶物,此刻蘇景身中穴竅!大吼瞞得過所有人,卻瞞不過這天這地,人吼即狐嘯,所以回聲變作靈狐長嘯!
仍是盞茶功夫,回聲再變,狐嘯寂滅,變作嘈雜亂響,戚東來翻手取出一塊黑黑的泥巴,一口舌尖血噴灑,而後雙手動作飛快用泥巴捏出一枚耳朵,口中喃喃幾聲咒唱,猛揚手泥耳飛天。初入剎天摩時曾施展過的神通,魔家耳,求借真魔之聽入己耳。下一刻戚東來聽清了:雄雞報曉,老鼠磨牙,吱呀呀的門軸響動,早早起來的孃親呼喊兒郎起牀,阿爹撒一把黃豆入磨後轟轟的轉磨聲、魚兒咄向水面吐泡泡的卜卜聲、草兒葉兒影響陽光時嘶嘶的舒捲聲......欣欣向榮,生命的聲音。
生命的聲音?活着的聲音?這纔是真正的金烏啼鳴!那嘎嘎的烏鴉似的叫聲不過是金烏鳴唱的本相,萬生行走、萬靈行動的聲音纔是金烏啼鳴的真相!
因爲蘇景是天烏弟子。
吼不聽,嘈雜萬象的回聲不休,整整持續一炷香的功夫,直到最後,嘈雜散去後還有一個呼吸的時間,雲天山巒的回聲,終於變做人聲,與蘇景的吼喝同聲同震......所有一切統統拋開,落地歸根、蘇景是個人。
遇喜則笑、遇悲落淚、遇到漂亮女子會多看幾眼、遇到可口飯菜會滿心歡喜、盼自己一帆風順盼身邊親友安好的人。
吼喝不是自行落盡的,氣猶未竭、聲還充沛時,突然一聲銳響自冥冥中爆起,如快刀利刃,一下子斬斷了蘇景的嘶吼:鏘!
一天之中的,第二次羽花花瓣綻放之聲,但遠比着之前那一聲更響亮更鋒利:
第一次,三十四朵羽花同時綻開一瓣。
這一次,所有羽花完全綻放!
一聲銳響中,三四朵花,餘下六花盡展。
繼‘地歸’七十二鱗葉後,寶瓶境天烏修法‘天地和合’第二境‘天擎’,三十六花開、小境界破。
蘇景收聲,眨眼。第一次眨眼,雙眸中銳意盡去;第二次眨眼,神情裡狂傲消散;第三次眨眼,皮不再剔透、肉不再灼燒,普普通通的蘇景,普普通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