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土漢境,從荒山野嶺的無名洞府到明秀山川的天宗大派,習劍修家不知幾凡。就連當年齊喜山六兩大掌櫃出來搶劫蘇小祖宗時,手裡都耍着一柄赤霞劍......御劍者衆,修家對劍的態度也大相徑庭:
有的只把劍當成工具,隨身攜帶防身殺敵;有的把劍當成了酒,可遣愁懷可宣胸臆,不知不覺裡就上了癮;有的把劍當做知己,遇事時會先問一問手中青鋒;有的把劍當成性命,劍在人在劍毀人亡;也有的會把劍當成空氣......‘態度’並非境界,它本身沒有高下之分,無論對劍是什麼態度,當智慧到時、靈犀到時,都能修習得上佳劍法。
就以今日的離山劍宗而論,一脈相承的門宗,對劍的‘態度’便各異。
把劍只當做工具的,掌門瀋河,劍是他守護門宗的利器,僅次而已。他也愛劍,且對劍的喜愛不遜於離山任何一人,只是這份喜愛,和獵戶珍惜自己的長弓沒什麼兩樣;
把劍當成酒的,想都不用想,陸老祖!
當劍是好朋友,有個人比着蘇景還要更過分:滇壺峰虞長老,當人面前他總是笑嘻嘻的,可他心中秘密,只會說給手中長劍來聽;
把劍當成了性命的,四方頭方先子,那根紅長老賜下的桃花枝,乾脆就是他的命,若有一天桃花枝崩碎,方先子用不了多少時候就能把自己活活哭死;
至於將劍當做空氣......空氣是什麼?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它不會影響人的行事和思維,但若沒了空氣。人就活不了!空氣就是:我活在其中,但我仍是我。
現在的離山弟子中,劍如空氣的那個人,蘇景久聞其名卻緣慳一面。他姓林。
離山第一代弟子如今僅存的四人之一,賀餘的師弟、蘇景的師兄,林青畔。
突破‘遠遊子’後林青畔就下山入世去領悟最後一境去了,而後就彷彿沒了這個人。修行道上再不見了此人蹤影。莫說外宗、同道,即便離山宗內與他有所聯繫、知道他行蹤去往的也不過寥寥三五人:
任奪‘入魔’時,曾陷入正道修家圍剿、幾近絕境時忽有不明身份的兇猛魔頭殺入重圍,救走了任奪:魔頭的畫皮之下,便是林青畔。
三祖隕落歸返途中,法蛻墜入中土之後,身爲離山棟樑的長輩弟子,又怎麼可能還能輕鬆雲遊不理身外事情?賀、林兩人,前者在明坐鎮門宗再不離開;後者改頭換面跟隨任奪身邊。剷除六耳誅殺邪修。再未踏入過離山半步。直到數月前虞長老等人歸宗入陣、共抗天劫。
林青畔也一起回來了,但他並未多待,與掌門密談一炷香。又隱遁身形去離山敬奉本門前輩牌位的宗師祠靜坐一炷香,而後他飄然下山......此刻。中土齊動、迎抗天劫,林青畔虛弱咳嗽、揮劍自刺,一次一次沉聲重複着:求請前輩醒來!
離山,共水大陣瘋狂行運、陣中人皆受反噬身骨巨痛、八百里雄峰還在一點一點地沉入地面,若從天空鳥瞰,離山周圍的地面一道道猙獰巨大的裂璺正不斷綻開、瘋長!還能堅持多久?無論堅持多久,到頭來也脫不開那兩個字:滅頂!
陣中人都傷了,陣還能強撐幾時?三千里大地躁動,也許下一刻就會轟然崩塌,陷離山於萬劫不復!可是這等緊要關頭,瀋河卻稍稍有些遊神了:
“師叔不入共水大陣?”
“共水之陣不差我一人,我會去一趟劍冢。遠古時江山劍域庇護人間,今時仙宗不復但前輩英靈猶存其中,若能將其喚醒,或可爲御劫添出大力。”
“師叔知曉喚醒劍冢的辦法?”
“沒把握,只有試試看,值得一試。”
四個月前靜室中林師叔說過的話言猶在耳,只是林青畔未講明、瀋河自也不會知曉的:‘值得一試’之後還應再有四字,雖死不惜。
把‘劍’當做空氣林青畔,對劍意領悟非凡,早在蘇景見識劍冢真相之前他就已在懷疑:劍冢之劍不僅有靈,且還有智,只是沉眠中。
出自劍冢的名劍,有自己的規矩,比如採得之劍畢生與主人只存一世緣分,不可傳承;比如不可以劍自傷,否則會引動劍冢的犀利反噬等等。而林青畔想到的、喚醒劍上英靈的辦法便是:悖其道、逆其法,自損以對。
劍冢封閉,任何人都無法靠近,林青畔坐於六百里外山巒間,面向劍冢方向,從離山共水大陣開始行運之時,他解劍、自刺。
“求請前輩...嘿,前輩怎麼還不醒啊。”又再一劍自刺後,渾身浴血、目光散亂的林青畔居然笑了起來。
從小到大再到數千歲一把年紀的老怪物,本性都不會被改變,林青畔是個喜歡笑的人,天大事情從來都是輕鬆以對。
一邊笑着,垂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傷勢;再擡頭望向天空中、那已經亂一團但也絢爛到無以形容的抗劫之戰,林青畔又開始咳嗽,空着的左手微有些顫抖,自挎囊裡取出一方帕子,採擷夕陽沉落時的金輝與藏身雲中的天水蛛絲煉成的帕子。林青畔將手中流雲劍仔仔細細地擦拭一遍,又復緩緩開口,笑着、喘着、和流雲劍聊着:“時間不多,前輩再不醒就來不及了。啓稟前輩,晚輩有個師弟在幽冥做判官,雖然以前沒見過面,但同門淵源他總會對我照顧些,是以晚輩不怕死,只怕您不肯醒來...求請前輩醒來!”話音落處,長劍又次倒轉、逆刺,這一回他以劍鋒相對的,是自己的眉心祖竅。
此處受創、必死無疑。
沒時間了,無法喚醒劍靈、劍冢,離山就毀了,林青畔的最後一次努力,捨命......
疼。紅長老很疼。不同於之前的身骨重壓、胸肺欲裂,現在的疼是‘活’的,它在‘長’,自丹田而起,如一根長針一路刺穿向上,到心頭、再到眉心、最後衝到天靈,那根‘針’彷彿想要從自己的頭頂中扎出去。
公冶長老也疼,但是與紅景正相反的,他的疼不是‘針’,是開山劈嶽足以打碎一切的巨錘。自上向下、從天靈起砸過眉心、心竅、直到下腹丹田,重重夯砸不休,想要搗爛自己的肚腸、破腹而出。
共水大陣分陰陽兩門,最最重要的兩處陣竅,兩個主掌此竅的長老同時顯出了‘透支’之兆,不是累到脫力,而是精氣神盡告崩潰,只等那長針透頂、巨錘出腹,他們就要身死道消了。
兩人曉得,自己快死了......陣完了、離山完了。忽然,紅景只覺頭頂一陣清涼、公冶覺得丹田一陣溫暖:有外力流入體內,是外力,卻同宗同源,來自同門的力量,奮力擡頭、慧眼穿透陣霧,兩人同時看到,遙遠處瀋河的微笑。
四十出頭、一向健旺的中年男子,此刻白髮乾枯、滿面皺紋!可他還在笑,騰出自己那一份用來維護元基的真力去相助紅景、公冶。他要保護師弟師妹,他要維持這座大陣,若今日離山陣中有人要死,他會做第一個。
他是,離山掌門。
元基鬆散了,從現在開始,瀋河隨時會死,隨時。
從未有過的虛弱感覺,瀋河覺得自己好像一片枯葉,被風從枝杈上摘下,搖晃着、旋轉着向下落去。
即便如此,瀋河還是不能自已地‘遊神’:劍冢現在還沒有動靜,林師叔未能成功,可惜......就在這個時候、就在瀋河心底惋惜一刻,那一陣飽蘊怒意的長劍鳴嘯聲自劍冢方向傳來,何其嘹亮!
巨巖崩、山石裂,沉綿冢內的千萬長劍疾飛而起,劍疾飛,破空聲尖銳;劍急震,鳴嘯聲激烈,眨眼三千丈!
凌霄三千丈,萬劍頓止,結陣成圓,旋即一震、一震、再一震,圓陣崩碎長劍各奔四方:
柳暗花溟,八方劍王之一,快若光電飛掠千里,來到東土西北大環山,停頓、一震,三百里大環山陡然綻放出一道璀璨劍氣;
馬足龍沙,八方劍王之一,疾飛西方跨入茫茫戈壁,停頓、一震,四百里戈壁,每塊石、每方土、每粒沙同時急促跳躍,無數細銳劍氣匯聚、迸放;
鼓泉瞳,劍冢普通長劍,飛赴南方一座小小水潭之上,停頓、一震,十八里潭猛盪漾,水色化作劍氣,沖天;
銀杏葉兒,劍冢普通長劍,飛到江南一片稻田上,停頓、一震,田中泥土忽然翻滾開來,幾棵早已入土化作陰石木的上古銀杏巨樹,內中發出咚咚地怪響,石木生芽陰枝吐葉,一芽一葉皆爲一劍,劍氣...仍是劍氣!
若非親眼得見,又有誰能相信、誰敢相信,劍冢中每一劍都有一個‘淵源地’,當劍令傳至,‘淵源地’便會升騰一劍!
千萬長劍指點江山,萬里江山處處化劍。
那個藏劍地方,上古時候喚作:江山劍域!
古往今來,東土漢家第一門宗,江山劍域。
萬劍傳令,江山入劍。一道道來自山、來自水、來自人間的劍氣衝騰、匯聚,整座漢人的世界凝力於一處,化作萬丈豪光、神鬼辟易的一劍,飛天、破天、穿宇、刺向那聲勢煌煌的天火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