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就是和尚,一輩子永遠嘮嘮叨叨,蒙碩卻知生死一戰到了時刻,叱喝一聲捏印動法。
和尚不動手,只關切道:“小心。”
小心什麼?
小心屋子,屋子塌了。
當年,蘇景相柳騷人三尸一羣傢伙拼出十成修爲卻連這古剎中一片碎瓦都擡不動。
禪房塌了,磚石棟樑當頭砸下。
蒙碩的實力絕非千多年前的蘇景能夠比擬的,那些磚石沉重、打在身上有些疼痛,可還遠遠砸不死他。玄功轉元力震,轟一聲崩碎坍塌禪房,自殘骸中飛身而出,可當他衝出來後不由得又是一驚...大殿重重、碑塔如林,聲聲禪唱飄渺迴盪,陣陣禪香氤氳八方,好一座宏偉寶剎!
摩天剎不是說塌了麼,不是說已經變成一片廢墟了麼,怎會完好無損、怎會如此恢弘壯麗!
哪有思索餘地,耳畔再度響起關切提醒:“小心。”
話音落、磚瓦落,完好大寺陡然崩塌,所有石塊磚瓦無一例外、全部砸向瘸子蒙碩!
人在天地間,天塌了,有地方躲避麼?一樣的道理,蒙碩避無可避。
古剎坍塌,無人能在重建,但和尚是這古剎的一部分,將殘骸廢墟碎石短瓦暫時搭個積木擺個樣子,也不過是他轉轉念頭的事情。
再就是,玩過積木的娃娃都曉得,推倒積木可比搭積木更容易得多......
白馬鎮上有這樣一句評價別人的話:老實不厚道。
本份、老實,基本上是善良的。從不敢做什麼大的壞事情,可心胸狹隘、氣人有笑人無......影子和尚不是這種人。他很厚道,可他厚道不老實。
以前他就想過,如果能把敵人帶進廟裡來打,一定愜意得很。
南荒,天斗山迅速沉陷。
戈壁有流沙井,表面看上去與平常地面無異,可旅人一旦誤踏其中就會被流沙陷住,憑自己的力量絕無法掙扎出來。若身邊沒有同伴救助必死無疑。
流沙井吞沒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天斗山沉沒地下就用了多少時間。
快得遠超想象。
樵夫笑容怡然,他的斧頭本就比着天斗山沉重得多,把一座大山徹底壓入地面等閒事而,可是當獨角孤峰陷落後,樵夫的笑容突兀僵硬:在他面前多出一座山;還有...南荒呢?
茫茫宇宙,生靈萬億,身形巨大者不計其數。何止墨巨靈一家。遠處不提,單單這中土上,也有多族巨物,比如...鰲。
西海碑林鰲家中,隨隨便便一個孩子都是一座大島,何況其中年紀最大的鰲渚。何況年紀最大修爲最高最近又修成了真佛的鰲渚。不過平日裡大多時候他都會刻意收斂身形,真要把身體放開來,他比起墨巨靈也毫不遜色。
鰲渚站着,他就是一座大山。
影子和尚鎮守摩天剎就是鎮守西海碑林,有他一個足夠了。所以鰲渚不在西海,他在天斗山。不止他一個,鰲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都在天斗山。是做客,是玩耍,是過日子,更是應蘇景所託,來這南荒坐鎮!
樵夫眼前不見南荒。
南荒其實一點也不荒,林木豐鬱水澤無數,‘荒’指的是此地無教化,蠻地血疆。但此刻樵夫眼中景色是真正荒涼,鏽紅色的天、鏽紅色的漠...茫茫大漠一望無際、接日連天!
南荒沒沙漠的,但老蛤肚子裡有,她的胃砂就是無邊大漠。
鰲渚不在西海,他在天斗山;
天斗山在老蛤的肚子裡,老蛤不在巢穴,看在蘇景的寶物‘賄賂’和青雲小姐苦苦相求的面子上,她來了南荒,大嘴一張將天斗山吞入腹中,但平日裡她以吞吐天地之法、將己身接駁於大乾坤中,所以天斗山既在大天地、也在她腹中。
老蛤在南荒,天斗山還在南荒;老蛤收了‘吞吐天地’、斷了‘乾坤接駁’,所以天斗山現在就在她的肚子裡。
南荒無人王啊,所以來天斗山的樵夫身份有些特殊,但他的修爲只是最最普通的墨靈仙,比起墨十五的話,兩人當能大戰三十甲子,最後誰能勝就不太好說了。
樵夫的心有些發涼,若在其他地方,就算遭遇人王,打不過至少還可以想辦法逃,可他人在老蛤腹中...怎麼跟怎麼自己就走進老蛤的肚皮來了!
赤沙滾滾,老蛤發難!
鰲渚似有動手之意,嘴巴其大的老太婆忽然出現在他面前,老蛤神識投影入己身,搖頭:“不用了,你力氣太大,在我肚子裡翻騰會搞得我乾嘔。”
這邊蝕沙滾蕩,如怒海巨潮將樵夫死死陷住,另一邊剛剛沉落的大山又緩緩浮起。
沉下去了一座山,升起來的卻是兩座山,一般的孤高桀驁,一般的獨立錐天,但山形還是區別不小的,東邊那座是天斗山,西邊那座更有名,一度名震中土、懾服天下各宗的:空來山。
整整一座空來山,早在百年前就落入老蛤腹中。
空來山頂、天魔殿的門開打來,老太監秦吹向外看了一眼,見根本用不到自己動手,咣噹一聲大門重新關閉。
天魔桀驁,是絕對不肯躲進老蛤肚子裡避難的,但若是換個角度來審度...天將劫,而不知劫數何在,總得有一夥子狠辣角色暫時‘消失’,做奇兵扭轉乾坤,或者...尋仇!即便如此說辭蘇景仍勸不動蚩秀。
可是蚩秀算什麼啊,他祖爺爺的祖爺爺的祖爺爺是管蘇景喊帝婿的,蘇景求請老天魔‘搬山’老蛤腹中。
秦吹答應了。空來山搬入老蛤腹中,今日東土空來山只是個對外宣佈封山、由禁法守護的幻影
也就只有秦吹能答應。他是忠義天魔。換個其他門宗,無論紫霄國或者涅羅塢。都斷不可能移宗老蛤腹中去。
蘇景自然曉得這請求實在強人所難,可空來山非得搬走不可:因爲忠義天魔秦吹駐守空來山之事天下皆知。這目標來得實在太明顯了,若墨巨靈發難中土,非得會去摧毀空來山、襲殺老天魔不可。
其實又何止忠義天魔,百多年前大漠一戰,中土人王大都顯露形跡,那一戰威風是威風了,可大家的實力、人間的本錢也幾乎全都亮了出來。
離山自有瀋河坐鎮。蘇景信得過自家掌門;木恩大成學的高人,蘇景不能對別宗指手畫腳;葉非是天下第一‘彆扭人’,蘇景找都找不到他,更不指望他能聽自己話,但剩下來的小相柳、鰲渚都和自己有莫大交情,那位老蛤前輩唯一的朋友青雲也是蘇景自己人......
墨十五顯現中土,足見墨徒已經潛入中土。有多少、實力如何、會怎樣發難,不得而知查無可查。唯一能確定僅在:距離動手不遠了。
蘇景以己度人,要打的話,墨徒當頭要事便是:拔天宗、滅人王。
怎能不防備,怎能不防備啊。
所以纔有了今日情形。所以該藏的藏,該調的調。所以墨徒不知道的浪浪仙子去了極北冰原天天和小相柳吵架,所以墨徒不重視卻坐擁大能爲的影子和尚接掌了西海碑林;所以鰲渚老蛤忠義天魔齊入南荒共聚天斗山。
蘇景不是中土大王,管不了天管不了地也管不了別家天宗門務、防務,但他斬殺墨十五之後,就做了自己能做的。
他的手段不高明。但勉強算是實用,實用就夠了。
極北冰原。十四墨靈仙伏誅,無一例外每人都有一縷殘魂被拘押,浪浪仙子暫時不和相柳拌嘴了,開始饒有興趣地審犯人,阿七有些忐忑,湊到近前恭恭敬敬道:“老祖奶奶,我肚子裡還有一個......”
“那個女人被我洗盡墨毒,神魂打亂、經絡盡碎,不用吐出來了,你吃了就成了。”小祖奶奶頭也不擡。
阿七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沒毒的、呆傻的、殘廢的、卻還擁有一身純透仙元的皮囊...賞給我吃了?!簡直大喜,天大喜!搖身一變化作七頭大蚺,這就準備開飯了。
浪浪仙子忽又省起一件事,擡起頭用一雙腐爛眼睛死死盯住阿七:“先說好,是給你吃的,你要敢吐出來給九頭蛇吃,我活活打爆了你!”
小屍仙多兇啊,可把阿七嚇壞了,七顆大腦袋此起彼伏,連連點頭。值得一提的,小屍仙瀕死得活一次,修爲大進之後,她的眼睛稍稍‘完整’了,仍是腐爛的、但若細細觀看、腐朽之下已經多處了幾許靈光。
浪浪仙子在修持上,完美是跟着修行來的,有朝一日她的眼睛若徹底痊癒再不腐爛,那她可就不得了了,就算相柳九頭一起開口也休想再能吵贏她。
小相柳才懶得理會浪浪仙子的‘含沙射影’,別說一個半吊子墨靈仙,就是遠古真神如來佛祖,他也不會去吃阿七吐出來的。他正低着頭、皺着眉、仔細查探南葉、夙紅來時留下的黑腳印。
摩天古剎,廢墟一片,安安靜靜。影子和尚重回西海碑林琴,一縷蒙碩的殘魂正被和尚用捏小蛇的手勢捏在指尖,和尚蹲在海牀上,也在細細查看瘸子來時留下的黑腳印,口中喃喃:“和尚不太會逼供,待會刑訊得不好,施主你多包,我得問清楚這腳印的事情。”
老蛤腹中,樵夫身魄被徹底打碎,一縷殘魂癱軟鏽紅色的胃砂上,老蛤轉目望向鰲渚:“我那座東土、南荒交界處的洞府,剛剛有莫名人物去探過。”
黃臉女子佈下一座‘探靈’陣法,只要老蛤歸巢她就能知曉,可她沒發覺老蛤早在離巢前也藏下了同樣效用的法術。
鰲渚化作常人大小,雙掌合十,聲音慈悲:“咱滅了他們去!”
咣噹一聲,空來山巔天魔殿的大門又打開了,老天魔秦吹小跑輕快,轉眼下山來到鰲渚身邊:“走走走...咦?”
之前老天魔未留意,但下得山來,他才發現天斗山上留下的黑腳印頗有詭異地方。
“無妨,我會分神一道逼供這傻子。”老蛤開口:“用不多久就能問出這腳印的真相。”
“好,走走走。”秦吹不理腳印了。
大成學外,墨色盡掃。
瀋河、秭歸兩家先生見面,正要說起正事,跟在瀋河身後的蘇景突然‘哈’一聲笑,對兩位天宗掌門笑道:“剛剛收到靈訊,極北冰原、西海碑林、南荒天斗山都打了勝仗,墨靈仙被斬殺快二十頭。”
打了勝仗!
這劫數來得如此兇猛,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中土修、凡兩道,中土世界損傷慘重...但絕非全部失守,更非全部淪陷!
在場衆人全都笑了。大難之下、劇戰之後,這笑容來得愈發輕鬆,真正輕鬆!
笑過後,瀋河對秭歸先生直言道:“離山瀋河有不情之請:離山弟子、十五星峰,進駐大成學。萬望先生成全。”
七大天宗,一宗沒落,兩宗入墨兩宗被毀,就只剩下離山劍與大成學,風雨飄搖時若再分守兩地...那不是互相守望,而是擺明了讓人家來各個擊破。
可是誰又能真正舍了自家千萬年的門宗基業,是以瀋河口中說‘不情之請’,其實已經算得‘捨己爲人’了,離山暫時併入大成學。
“提起東土修行門宗,天下人心中第一個念頭是哪裡?離山。”秭歸先生不點頭、不搖頭,微微笑:“不是大成學妄自菲薄,但於今日中土世界,修行道上,離山纔是真正標誌,上離山、鬥仙魔,纔是讀書人的心願。”
不到萬不得已,‘地標’不能隕落的,大成學門下都是讀書郎,偶爾會掉掉書袋冒些酸氣,可是不管這些書生酸不酸、有多酸,至少這座天宗學府中無一迂腐之人。
士氣以論,保住離山比保住大成學更重要。
瀋河不做虛僞客氣:“多謝先生。”
遷宗,何等大事,就在短短兩句話中敲定,隨後大成學上下立刻忙碌起來。
搬家事情自有木恩、東帽等先生主持,秭歸先生不去忙,他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哪一宗?”
高人就是高人,蘇景完全聽不懂的話,瀋河卻明白得很,苦笑搖頭:“我也不知道,要不...扔鞋?”
蘇景從囊中去處一隻沒穿過的新鞋,左腳,雙手遞上掌門人:“敬奉掌門...還有,什麼哪一宗?”
瀋河還真就把鞋拿到手中了,同時對蘇景笑道:“師叔怎麼糊塗了...光捱打不還手,哪裡您的性情。”
光捱打、不還手,不行;哪一宗;扔鞋決定,正面落地一宗、反面落地又一宗......哪裡還能不明白,反擊!
佛道兩宗遭墨色侵染,即便不是墨徒的大本營也是他們的據點之一。
蘇景看看一貫好脾氣的掌門人,看看慈眉善目甚至面相上帶了些窩囊的秭歸先生...喜上眉梢!合宗之後便要反擊。喘息?要什麼喘息,我不喘你也別喘,離山鋒利、書生鋒利,中土鋒利,即刻就要打回去!
只是天元山、彌天臺,他們該選哪一家?其實選哪家都無所謂的。
關鍵只是那兩個字: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