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瑞本以爲施法者會立即離開這個讓他心情變得灰暗的地方,但他沒有失望地走開,或是隨隨便便地找點什麼扔給那個沒有手腳的男孩——他從商販那兒買了淡酒,麪包和鹹魚,然後坐在那兒,看着那個男孩吃飽。
“他有父母嗎?”
在男孩咀嚼着澆了淡酒的麪包時,他悄悄地問凱瑞本。
“有,”凱瑞本說:“而且他們很愛這個孩子。”
克瑞瑪爾看着凱瑞本,而精靈遊俠幾乎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不可能!”這三個字來。
“這兒的孩子只要能走就得自己給自己找吃的,”凱瑞本說:“並不是天天都有你這樣的人願意給他麪包和淡酒,他還活着,肯定是有人給了他食物,還有睡覺的地方,可是,即便他能長大,他也不能幹活,他遲早會死,吃下去的東西都會被浪費掉——對他們而言,這很愚蠢,愚蠢到可能讓他們喪命,所以我才說他的父母很愛他。”
“而且你看他的身體,”精靈繼續說道:“污垢沒有結成塊,有人給他刮過,他的頭髮也有人幫他剪過。最重要的,”他示意克瑞瑪爾觀察周圍,“這裡只有一個殘缺的孩子,殘缺而活着的孩子,但你覺得這種低賤充足的工具只會在碧岬堤堡出現僅僅那麼一次嗎?”
克瑞瑪爾的瞳孔黑得不帶一絲反光——只在距離很近的時候,你才能將它與同色的虹膜區分開來——它倏地收縮,縮得很小,小的就像是羽毛筆在羊皮紙上落下的一個小點兒,毋庸置疑地代表着驚駭與憎惡。
“盜賊從孩子的父母那兒以廉宜的價格購買他們,在免費的孤兒不夠用的時候——這種交易並不違反碧岬堤堡的法律,孩子是父母的財產。”遊俠又看了那孩子一眼:“受過斬刑的罪犯會被驅逐出碧岬堤堡,他們大概等了有一兩天,確定沒人要他了,就把他撿了回來。”
那個男孩只吃了一塊不比他拳頭大的麪包就飽了,克瑞瑪爾買了一塊價值還要超過這些食物的亞麻布將剩下的食物包裹好掛在他的脖子上。
男孩看着他,舉起光禿禿的手腕比在額角上,如果他有手,那就是個簡單的致意禮,他沒有手指,比不出感謝的手勢,克瑞瑪爾不想知道他爲什麼不用自己的舌頭——也許它早就沒了。
等他們走開,一個大點的女孩立刻跑過來從溫順的男孩脖子上取下包裹,她跑向了一座傾斜破陋的帳篷,小孩子們的眼睛追隨着她。男孩孤零零地留在原地,身上沾着沙子,他用手肘和膝蓋往前爬,繼續他先前的工作——以一種笨拙而遲鈍的方式用殘肢挖掘貝殼與沙蟲,用嘴抓住它們。
“爲什麼?”施法者迷惑地問道:“……既然他們愛他?”
“沒有居所,姓氏,血脈,財產,沒有容貌,沒有強壯的身體,”凱瑞本平靜地說:“成爲盜賊是這些孩子與他們的父母唯一有可能出人頭地的機會——這是個邪惡卑鄙的職業,但它能帶來錢財和地位。”
“能夠成爲正式成員的只有極少數。”
“每個孩子都認爲自己能夠成爲這少數中的一個。”精靈說。
一個無法分辨年齡的女人從帳篷裡走了出來,她抱着幾片很大的海芋葉子,走到那個男孩身邊拾掇他的沙蟲,用沾滿了沙子的手撫摸男孩的頭,男孩笑了起來,無憂無慮地,嘴角邊還帶着沙蟲的粘液。
克瑞瑪爾喉頭一陣陣地發緊。
“……這是個怎樣的世界呢?凱瑞本。”
“一個不算太好,”精靈遊俠說道:“但也不算太壞的世界。”
——
在接近黃昏的時候,整個碧岬堤堡都變得燥熱潮溼起來。
克瑞瑪爾接受了阿爾瓦的邀請,和凱瑞本一起住在清涼安全的霧凇小屋裡,在黑夜真正降臨之前,他還有三格時間抄完最後一個卷軸,巫妖留給他所需抄寫的法術並不複雜,兩個魔法飛彈,一個電爪。
對於一個法師來說,霧凇小屋要比白鷺腳可愛得多了,這裡不單有服侍周到的僕役們,還有爲了便於法師生活工作而精心設計的各種器具設施。
牆角矗立着一尊黑檀木有翼魔化怪像,生有利爪的雙手捧着大如拳頭的無色氟石,這種稀少而昂貴的礦石所散發出的白色光芒既柔和又明亮,足以照亮整個房間,它不會像油燈或是蠟燭那樣產生熱量和黑煙,不會灼燒污染到珍貴的書籍,是法師們最爲青睞的照明用具。
在黑檀木雕像的旁邊是一個被雕琢成巨人頭顱的雲母石矮桌,巨人的頭蓋骨上擺放着有着成年男子手肘長,滿載沒藥和檀香粉的精緻銀船,一隻小鳥形狀的銀質薰香爐憩息在船頭,它的翅膀可以打開,放進香料。
巨人稀疏的牙齒間不斷噴涌出攜帶着新鮮空氣的清水,落入他突出的下嘴脣——一個深凹的石盤,水泡破裂,水流盤旋着流入石盤中央的小孔。
正對着寬大的牀的,是一張成年男性雙手張開也無法碰到邊緣的黑色絲毯,秘銀線,或許還有其他東西交織成了一幅微縮的星圖,它每天都會隨着天空中的真實星辰而變動位置和顏色。
在牀與絲毯之前,是巨大的窗戶,鑲嵌着雙層玻璃,即便在碧岬堤堡,這也是一個相當奢侈的舉動,但它很好地確保了法師冥想時所需的寂靜。
窗下設有爲法師抄寫卷軸而特製的斜面書桌,它是胡桃木的,光滑,堅硬,顏色均勻,桌面向內傾斜的角度恰好能讓書寫者的羽毛筆與紙張形成一個九十度的直角,這樣手臂就不會弄髒或揉皺價值不菲的紙張,傾斜的桌面打開后里面可以儲藏紙張和墨水。
在購買卷軸用紙之前,異界的靈魂從不知道動物皮紙有那麼多種,常見的山羊皮、綿羊皮、豬皮、小牛皮與胎犢皮紙,罕見的鹿皮紙、狒狒皮紙和沼澤蛇皮紙,可能有,但只售賣給可信買家的人皮紙、魚人皮紙(就是被他浪費掉的那些),至於那些惡魔皮紙與魔鬼皮紙,那基本上得由法師自產自銷。
他們從盜賊葛蘭那兒弄到的法術書就是很普通的山羊皮紙,在抄寫完法術後被小心地塗抹過一層薄薄的油蠟,抄寫卷軸不能用這種只去除了表皮與內皮,沒有經過特殊處理的羊皮紙,這種紙堅韌得無法一下子撕裂,用它抄寫而成的卷軸根本無法使用——抄寫卷軸的紙要麼是隻留下了一層網狀皮的山羊皮,要麼就是胎犢皮——用自然或人爲難產的小牛身上的皮製作的紙張,浸泡過專門的藥水,它們又輕又白又平滑,薄得能透過它看見胡桃木的紋路。
但用這種紙抄寫也是非常困難的,它太脆弱了,經不起刮刀的磨削,抄錯一個小點兒整張紙就算報廢,而且抄寫者喜歡的那種用刮刀碾壓着固定紙張的方式也不能使用,你也不能用金屬筆在上面打洞劃線,卷軸上只能留下供魔法能量流動的線條和筆畫,一個小洞就能讓法術消失或扭曲——法師用的斜面桌之所以格外昂貴,或許就是因爲它左右兩側各有一根鋼質滑尺,即可用來測量又可用來固定。
抄寫法術用的墨水也需要視法術所需調製,碧岬堤堡因爲臨海的關係,售賣的墨水以提純後的大墨斗魚的墨汁爲主要材料,加入細膩的飛魚魚膠,再混入一定量的鬆炭粉末,貴族和商人們喜歡在墨水裡加進香料,而法師們需要依照抄寫法術的種類增添秘銀粉、精金粉、寶石粉末,生物的血(包括龍血與惡魔、魔鬼的血)等等,像是魔法飛彈卷軸所用的墨水裡就要加進一克的秘銀粉,而電爪卷軸需要的是半克精金粉。
異界的靈魂在最初的時候以爲抄寫卷軸就像抄寫英文單詞那樣,將記憶中的咒語直接抄上羊皮紙就行了,後來才知道卷軸不僅僅涵括了施法所需吟唱的咒語,還有施法時所需做出的手勢——它在卷軸上表現爲一組精美複雜的圖形,感謝這具嶄新的身體,它的手臂手指在畫起圓的時候像是隻稱職的圓規,畫弧線的時候像是把合格的雲形尺,在打折角的時候就是柄標準的三角尺,他在覈準角度和尺寸的時候仍需要用到一隻秘銀垂擺,在發現錯誤的時候它會震動和嗡鳴。
畫完和寫完之後整張卷軸還只是個死物,克瑞瑪爾點燃薰香,閉上眼睛,洗淨思緒,他輕聲吟唱,讓自己的聲帶與剖開寶石藍天穹的魔法星河震顫共鳴,當不再那麼陌生的細小電流穿過身體時他露出微笑,做出手勢,讓能量在虛空中閃現,噼啪作響的藍白色電花從一個刺眼的小點中迸發,所有的一切在它的爆裂中發光,克瑞瑪爾控制着它,它縮小了,銀色的光帶環繞並旋轉着,從他的腳踝到膝蓋,膝蓋到腰部,腰部到肩膀,肩膀到手腕,到點擊着卷軸的手指。
它流入卷軸,一如湍急的河水,圖形與文字是預先設定的渠道,流動,流動,流動,順暢而正確,直至最後一點能量被泛着星光的黑色線條攫取與鎖住。
“漂亮!”克瑞瑪爾喃喃道,毫不臉紅地誇獎自己。